第36章 生辰(一)

那晚上安戈沒能入睡, 拎着筆杆子直到長夜破曉。不過讓他詫異的是, 方羿居然也沒歇息, 兀自在一旁翻着書,好似是在陪他。

少頃,安戈又被“陪他”這樣荒唐的想法吓了一跳, 趕緊收回思緒,在紙上寫了一個歪歪倒倒的“規”。

是的,在他眼裏, 方羿就是一個鼻孔長在頭頂的怪物,心高氣傲,壓根不會挂心旁人,昨晚教他寫字已經是破了大戒, 怎可能還會為了他不睡覺?

哼, 總有一日,他一定要逃離這個怪物!

次日,安戈哪兒也沒去,一個人蹲在書房抄家規。不得不說,方羿真找到了他的軟肋。

“侯爺,那日潛入正院挾持侯夫人的賊人, 其來歷, 已查出了一些眉目。”

這廂,雲舒君一直沒閑着, 那月黑風高的夜晚之後,便通過幾近不存在的蛛絲馬跡探出了一點端倪。

方羿的眼色沉了沉, “誰?”

他在問幕後主使。

雲舒君抿了抿唇,道:“現在沒有足夠的證據,但種種跡象表明是......太子。”

太子,王後之子。

方羿的眉毛動了動,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雲舒君揣測着問:“侯爺,是否要繼續往下查?”

方羿在心中盤算了半晌,大且知曉了太子黨的算盤,于是擺了擺手,道:

“不必。司馬懿之心,人盡皆知。再查下去,也只有一個答案。”

雲舒君點頭贊同,道:“侯爺說的是。不過......太子向來膽小懼事,這次敢直接派人闖府,想來,該是有人在背後出謀劃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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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羿道:“合該是有的。不過麽,這人謀事魯莽,思慮欠周。太子吃過這次虧,下回不會再用了。”

雲舒君想了想,颔首道:“不錯。還好這次侯夫人沒有大礙,否則......”

說着,意味深長地看了方羿一眼,又道:“太子想要輕易脫身,怕是不容易。”

方羿事不關己地聳了聳肩,“我只是小小的一個侯爵,可不敢對太子做什麽。”

後無視雲舒君盯着他的眼睛,跨出房門,擡手揮了揮,道:“好了,本侯去看看小夜叉,雲舒也早些回去休息罷。”

井然有序的書房中,墨香與書香并存,再躁動的心也徐徐然靜下來。

尚在埋頭苦幹的安戈,在夜幕垂臨之時,終于憑靠自己的努力寫完了一遍了!

唉,其實寫字也不是什麽難事啊,不就是畫符號麽?跟畫畫也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主子......”

二更時分,安戈一個人在書房挑燈夜戰,忽而聽到背後一聲輕喚,以為是手臂酸痛導致的幻聽,未有回頭。

“主子......”

門外的聲音又響了一次,還伴着呼啦啦的晚風,怎麽聽都有股陰森感,嗖地把眼刀唰向緊緊關閉的房門。

該不會有鬼吧?!

“主子,是我,茯苓......”

這下,他終于辨識出了飄渺不寧的音色。

恐懼這才漸漸褪去,吱啞把門拉開,“你怎麽來了?”

由于他正受罰,方羿明令禁止旁人探望,除了每頓送飯的下人,他見得最多的就是某個優哉游哉的臭猴子!

茯苓一向最守規矩,今日怎麽敢來的?

“先讓奴婢進去。”

茯苓全程縮着脖子,眼神東瞟西瞟,嗖地溜進屋,緊接着掩上房門。

安戈愕了愕——這丫頭片子,要搞什麽鬼?

不過下一刻,眼前的“丫頭片子”便成了再生父母。

“主子,茯苓給您煮了一碗面,趁熱吃罷!”

安戈早已饑腸辘辘,誇了聲“還是你有良心”之後,捧起面碗就大快朵頤。

“主子您慢點兒,當心噎着。”

安戈瞋她一眼,“不能慢,要是被方羿發現了就什麽都沒了,現在吃下去起碼是進肚子的!”

“可是,奴婢的娘說,壽面要慢慢吃才行,吃得久,方能長長久久。”

安戈從面裏擡起頭來,一頭霧水地問:

“壽,壽面?”

茯苓煞有介事地點頭,見安戈茫然的樣子,神情又驚愕變得驚恐,“明日是您的生辰,您該不會忘了吧?”

安戈更懵了,他活了十七年,從不清楚自己真正的生辰是何年何月。從前跟着老爹的時候,老爹心善,把撿到他的那日當作生辰,每逢臘月初九,他都能吃到一碗白面拉的壽面。然後在第二日,又給他一顆糖葫蘆。

只是老爹走了之後,他都沒了這習慣。

然則,所有人都清楚,安戈的生辰不是臘月初十,而是五月十七,這是未王明明白白記得的。

不過,還沒來得及慶賀父子重逢後的第一個生辰,安戈就沒了人影。為了安如意那個高仿的青銅盞,不遠萬裏跑到容國來受罪。

其實,安戈是個沒心沒肺的人,這個感天動地的時候,他心裏想的并不是親生父親,而是那個在大雪裏撿到他的老樵夫。

“茯苓,你的廚藝還是差了些,不如老爹的好。”盡管他吃得很香。

“老爹,那是誰?”茯苓覺着,安戈不在未王宮的日子,好像過得很不一般。

“就是養我的樵夫,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能活下來?”

只不過那年永安鬧饑荒,發生了一些事情,讓安戈失去了唯一的倚靠。

“他對主子好嗎?”

“嗯,很好。”

“但奴婢聽說靠砍柴為生的樵夫,多半一貧如洗,勉強能夠養活自己。”

言下之意:他連養活自己都不容易,如何養活你?還能夠達到所謂的“很好”?

安戈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們王宮裏的人怎麽都喜歡用錢來量心?”

茯苓愣了愣,沉默——這不是喜好,而是習慣。

安戈腦中劃過老爹的影子,眼神不由變得溫暖,他也沒再數落茯苓,反而柔下聲音,道:

“老爹是窮,但他會把所有的心力都花在我身上。他穿自己編的草鞋,卻給我買布鞋,明明家裏窮得揭不開鍋,卻怕我被人欺負,不讓我出去做事。他性子溫和,但看到我頭上被人家的彈弓打破,他二話不說就沖去人家家裏争吵......”

安戈說着說着,居然紅了眼睛,怕被茯苓發現,連忙把臉埋進面碗裏。

他看到老爹骸骨的那一刻,一個人縮在不遠處的歪脖子樹下,抱着膝蓋,不哭不鬧,只是覺得心裏被挖去一塊。

茯苓看出他情緒的波動,知道這“老爹”在安戈心裏的分量很重,不由為之前的質疑愧然。

“主子,想點開心的吧。”

她學着安戈哄人的法子,轉移注意力着說:

“明日您生辰,打算怎麽過?”

安戈刺溜刺溜吸着面條,待緩解了喉嚨的腫脹之後,萬分哀怨地瞧着桌案上的宣紙,“還能怎麽過?不就抄家規咯?”

茯苓是個一等一的忠仆,看到主子受難,她豈有旁觀的道理?左右她已經犯忌給安戈送宵夜了,索性送佛送到西,把主子救出困境。

“不成,生辰之日哪有受罰的道理?從前在未王宮,即便是打入冷宮的妃子,在生辰那日也可暫回自由之身,何況是這區區永定侯府。”

這話差點把安戈的筷子吓掉——這平常視規矩如性命的丫頭,怎就突然開了竅了?

“你......想做什麽?”

茯苓挽起袖子,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到桌邊坐下,拿起架子上被安戈寫得分叉的筆,“奴婢幫您寫,九遍的話,天亮時分準能寫完。”

然後将筆尖在硯臺上塗抹兩下,雜亂的羊毫頃刻變得柔順。

安戈瞬間有了激情,忙擦去嘴邊的面湯,抓起另一只筆,洋洋灑灑開始謄寫,“要什麽天亮?馬上就能搞定!”

茯苓看他鬥志磅礴,這才真心笑了,“對,有主子在,什麽難事都會迎刃而解的!”

“哈哈,那必須的。”想了想,又覺得茯苓這丫頭當真心善,又道,“不行,不能讓你白忙活,我得去跟猴哥争取一下,必須給你漲工錢!”

“不用的,只要主子平安康健,奴婢就安心了。”

安戈怒瞪,一本正經地教育她:

“茯苓,做人要有出息,你可以跟我過不去,但不能跟錢過不去。若是你哪日淪落街頭飯都吃不上一口,你就會發現一文錢有多重要,然後會恨不得把曾經拒絕財富的自己的手砍掉。”

茯苓被他不茍言笑的樣子吓了一跳,“奴婢......答應就是了。”

“這還差不多。”安戈美滋滋地繼續謄抄,嘴裏叽裏咕嚕道,“這個‘規’字也太難寫了,扭扭曲曲,描都不好描。”

茯苓湊過去一看,善意地提醒道:

“主子,您寫的這個......是‘家’。”

窗外沒有夜眠的烏鴉鳴叫了一聲,似是在嘲諷,被安戈一記飛鞋擊中之後,負傷逃走。

作者有話要說:

主仆二人的對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其他人通通沒聽見,尤其是站在窗邊的方羿,一個字都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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