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屠酒
我從噩夢中醒來。
周圍是一陣陣刺鼻的屍臭味,手指觸碰的地方濕濡一片,不用看也知道,那一定是我身上流出的血,我微微擡手想要擦幹臉上的污泥和凝結了的血塊,剛一動,手臂疼得我龇牙咧嘴。
勉強睜開眼,冷冷的月光讓我依稀看清周圍的景象。
這是一個亂葬崗,雜木叢生,屍體堆成小山一齊散發着腐爛的氣味,冰冷的寒意刺入骨髓,幽冷的風一陣陣刮過來,我想哆嗦,卻根本無法動彈,只能認命的躺在原處看着天上的月亮。
又是一個十五,圓月高懸,暗風浮動。
不知躺了多久,我一片混沌的大腦總算有些清明。
我叫屠酒,虛歲十五,是西丘屠家的小少爺,作為屠家純正血脈的唯一傳人,我的血肉筋骨擁有再生的能力,黑紅的鮮血能活死人,肉白骨,是毒山鬼醫夢寐以求的藥引,可惜,經過了漫長的歲月,除了我們屠家人,已經沒有人知道這藥引是什麽了。
可即使是這樣,還是引來了大禍。
屠家幾百人口無一幸免,只有我一條爛命死裏逃生,能不能挺得過今夜也不得而知。
我努力伸了伸手指,觸到了冰涼的東西,那是酒壇,我阿娘給我釀造的一種奇酒叫做醉生夢死,這酒辛辣醇香,據說能夠忘憂,可我在這之前哪裏有憂愁。
半個月前。
我的父親将我叫到房中語重心長的囑咐了一夜,大致就是要我好好練功好好修行,不要再帶着小表弟逛青樓鬥蛐蛐,我委屈巴巴地問,不做這些我活着還有什麽意義,并且很有骨氣的帶着蛐蛐兒屍體離開了。
那時我不知道,原來供我肆意妄為胡天胡地的屠家已經面臨屠殺,如果我那時便知道!如果……
我好像也什麽都做不了。
可父親并沒有怪罪我,還送了我一把輕巧的匕首,他說我終會離開屠家,會自有一方天地,第一件事情就是要保全自己,不輕信旁人。
我不明白,我怎會離開屠家,我還有繼續傳承我屠家得天獨厚的血脈。
而且我還做了一件極其荒唐的事情,我阿娘咽氣前囑咐,一定要找一個善良的姑娘退隐江湖,過普通人的生活,我卻誠實的告訴她我其實是一個斷袖,娶不了善良的姑娘,只能嫁給一個善良的郎君。
至于我為什麽要逛青樓,那是因為我看上的小郎君最近癡迷青樓的一個姑娘,我想知道這姑娘有什麽好處,我也學學。
只可惜,從前的日子在那場鮮血飛濺的夜晚戛然而止。
烏鴉飛過,我臉上也濕濕的,微微偏頭液體流進了我幹裂的唇縫中,果然苦澀,那是我的淚水,那夜都已經哭過千萬遍了,怎麽還會流淚呢,怎麽那種萬念俱灰的感覺又一點點回來了。
我沉沉睡去。
這一次該死了吧,我将阿娘溫柔的眼眸,親手釀造的醉生夢死,父親瞪着我時的樣子,還有他親手送給我的匕首,一一刻在記憶深處,還回想了一下那小表弟逃跑的路線有沒有問題。
終于覺得生無可戀,可以在這亂葬崗悄然安息了。
迷糊中,有一股冷冷的幽香環繞在鼻尖,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我想,這樣臭氣熏天的亂葬崗竟然會被淡淡的香味熏得聞不着一絲異味,有機會一定要拿來熏我的屋子。
不知為何,這一覺,我一直夢見一位一塵不染的小郎君,他背對着我,瞧不見臉,可我知道他不是喜歡青樓姑娘的那位。
很久之後,我都忘不了那個背影。
我醒過來的時候,天微微亮,渾身都火燒一般灼痛,嗓子也刀割一般幾乎發不出聲音來,可我微微動了動,發現已經可以坐起來了,不像那夜渾身麻軟無力,沒有知覺。
我,活過來了?
得到這個結論,心裏還是有些竊喜的,我起身後,模模糊糊中真的見到了一個背影,漆黑的頭發随意的散落,淺色的衣衫顏色很舒服,他在月光下靜靜站着,月光籠罩在他的身上,他整個人都鍍上了皎潔之色。
滿身的傷口,痛得我倒吸了一口氣。
他聽到這裏動靜,轉過頭,那一刻,我俨然忘記了自己。
這是我見過的小郎君中,最最俊俏的一個,就像那晚的月色,那晚的清風,那晚讓人沉迷其中的醉人冷香。他走了過來,帶着溫暖的笑意,寂靜了片刻,他說他叫蘇十三,是從北冥雲游到這裏的修道之人。
我想他也是個修道之人,也定是從北冥那樣的世外而來。
我不知道該怎樣描述我的身份,他是我的恩人,我不該騙他,可我全家都被滅門了,屠酒這個名字會給我帶來的災難是毀天滅地的。
“我叫白二胖,是附近的……”
我張開嘴才發現,撕裂的嗓子已經無法說清一句話了,只能野獸一般發出難聽的嗚嗚聲,這使我更加自慚形穢了,我現在一定狼狽極了,死裏逃生,衣衫盡數破爛污穢,滿身的血,幹的,未幹的,亂葬崗的氣味留在身上,也不知道他聞見沒有。
而且我揉了揉眼發現,我的眼睛出了問題,時而看得清,時而又看不清,像蒙上了一層化不開的霧氣,我永遠也不知道會在哪一刻變得不清晰,這讓我很害怕,可仔細想想,能活着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還有什麽資格期望別的。
蘇十三關切地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我想起了阿娘,很沒出息的又流下了眼淚,他的手好溫暖,我想。
他說我已經不發熱了,等傷口長好就不會有事了,只是身上的疤痕怕是很難去掉。這事根本不用擔心,我的皮膚可以再生,不會留下疤痕,只要我不真的死亡,這副軀體就永遠不會腐爛。
他還遞給了我兩壇酒,說是在我身邊看到的,我很感激他,抱着酒又開始哭,他吓壞了,大概是第一次見一個男人哭成這樣吧,他用白淨的袖子給我擦擦眼淚,還用好聽的聲音安慰了我許久。
我哭得抽抽噎噎無法自拔,他大概也是第一回瞧見一個大男人哭成這樣吧。
他抱着我,輕聲唱道:“小郎君騎着黃牛在田埂下,只有頭頂的雲跟随着他……呀……他要去尋他心愛的姑娘啊……他走過高山,詢問飛來大雁,雁不說話,他走過大海,詢問漫野的山花,花不回答……”
他的嗓音真好聽,唱歌的樣子像阿娘一樣溫柔,好久沒有人為我唱曲子了……
久違的溫暖,真想一直這樣。
哭夠了,我再次看清眼前的一切時發現,這裏是一個山洞,裏面燒着柴火很暖和也很明亮,我躺在幹燥的稻草上,枕着一個疊起來的幹淨衣裳,是蘇十三的衣裳,上面有他的香味。
他坐到了我的身邊,輕聲問:“你為何會出現在亂葬崗?你家住何處?若是方便,我可以送你回去,若是無處可去了,我便帶着你回去吧,我家有很多的酒,還有一壇釀了五百年的花雕。”
我心動了,可我想到還有事情未能完成,頗為遺憾地搖了搖頭。
“我家可以容下很多人。”他認真地看着我。
我嘆了口氣,還是搖了搖頭,我很想告訴他,我要去找我阿娘留給我的一家店鋪,她說那裏有很多很多的醉生夢死,是她留給我的,她從前就害怕死了以後我沒酒喝,所以存下了很多很多。
那應該是家酒鋪子,可我不知道名字,只知道是在城中酒宵街的第十一家。
他大概不想知道這些吧,已經幫了我天大的忙,告訴他家店鋪只會讓他更加麻煩,屠家滅門的事情一定轟動了整個西丘,他一定有所耳聞,和我在一處只會讓他為難。
好在他沒有再說什麽,只是仔仔細細地給我塗抹了些黑糊糊的膏藥,又用紗布将我纏成了一個白色的粽子,這夜,我們睡在了一處,畢竟,這洞中也沒有別處可睡了。
我們在這山洞裏沒有待很久,經歷了三次這樣的夜晚,他每晚都會唱起那首曲子,他是我生命中最最绮麗熱烈的色彩,就像這西丘山上漫野的楓葉,紅的像霞。
白天,一只通體烏黑血紅眼睛的烏鴉飛了過來,他收到了一封信,我不知道信上寫着什麽,只知道他皺緊了眉頭一言不發,一定不是好消息。
我不禁想,用烏鴉來送信倒也稀奇,只是這烏鴉能送來什麽好消息呢。
他沉默了很久,我艱難地蹦到了他的身邊,想說點什麽,可我的嗓子還是發不出任何聲音,我想我可能永遠也說不出話了。
“我要離開了,原本想等你完全好了再走,可惜沒機會了。”他轉過頭看着我,如是說。
我的心咯噔一下,我知道他會走,可沒想到會是這麽快,我腦子嗡嗡的,只知道他說他會明早再離開,離開前會留下一些方便我食用的幹糧,會替我把藥換好,會告訴我如何離開這裏,告訴我不用害怕,那條路沒有狼也沒有壞人。
我這才想起來,他不曾問過我我是如何受傷的,也不曾問過我姓什麽叫什麽,從哪裏來,我的嗓子啞了,也有許多方法可以告訴他,他卻從未問過。
我悄悄愛慕着他,卻也有不可撼動的尊嚴,如何讓一個翩翩君子知道,一個髒兮兮的男人正在觊觎着他,抵足纏綿,至死方休,與其被他避之不及,不如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各自幹淨。
夜裏,他睡着了。
我坐在他身旁一夜未曾合眼,月光皎潔,我就這樣貪戀地看着他這張臉,一會清楚一會模糊,一筆一筆記下來,我想,他明天就會離開了,也許,這就是我們今生唯一一次相逢。
天快亮時,我在角落裏發現了阿娘留給我的醉生夢死,就要離開了,我喝完了這兩壇酒,很痛快,也很痛苦,我不知道我是睡過去了還是昏過去了,很久很久才醒過來。
蘇十三已經離開,身邊多了一封信,是一張路線圖。
這大概是第三天的早晨了,我将他鋪在稻草上的衣衫疊好收了起來,路線圖小心拿着,我想,我也該離開了。
我就這樣晃晃蕩蕩地下了山。
那日,楓葉将整座西丘山染成了紅色,我從來不知道,這座山是這麽好看,風吹過來,像火燒透了的雲霞在飄浮。
路過亂葬崗時,我又想起了那陣溫暖的香氣,從未想過那會是我一生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