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傀儡人
蘇老板敲響我的棺材時,早已沒有心髒的我也仿佛感覺到了心驚肉跳,那一定不是好事,跟他走的沒有一個回來了。
“小阿酒的性子實在是太拗了,我下不了手欺負他,看見他這副可憐樣就只想輕薄,你替我教教他,他骨頭硬性子倔,不必留情。”蘇老板笑着看了我一眼,又道:“如果你也不中用,就随你兄弟一起下火爐吧。”
我僵硬的頭顱往下點了點,難以轉動的眼珠也看向了地面。
“真乖,他何時能如你們一般乖巧,我也不必費心了。”
他嘆了口氣,很惆悵的樣子,将一把刮骨刀遞給了我,頗有興趣地說:“聽聞屠家人的皮肉有再生能力,你去試試,問不出來也罷,還有明日,還有很長的一生。”
蘇老板他的一生的确會很長,可地窖裏那位還能撐多久就不得而知了,可眼前這位言之鑿鑿的便是醫者,我哪有資格質疑。
刮骨刀沉甸甸的,我從長梯上下來,終于見到了那個人。
美則美矣,毫無生氣,可即使是這樣一位死氣沉沉的病弱美人,也是我平生見過最美的,腥紅的衣衫遮不住他裸露的雙腿,肌膚上布滿了可怖的傷痕,深深淺淺,有的只是指甲劃過了紅痕,有的卻深入骨髓,森百的骨頭裸露了出來,我不禁懷疑,他的皮肉真的可以再生嗎?
這麽久過去了,他仍舊殘破不堪。
我站在他的面前,不知還有哪一處皮肉可以糟蹋,淩虐,只知他雙腿戰栗不已又紅腫僵硬,白色的液體從股間滑落,這是什麽我自然很清楚,這裏的人或傀儡都心照不宣裝作不知,周叔這個迂腐的賬房見了也只能連連嘆氣搖頭。
刀在手中慢慢靠近,屠酒恍惚間睜開了眼。
“你是來殺我的嗎?”
我不知如何回答,我不是來殺他是來折磨他,可他說到殺這個字的時候雙眸亮了亮,他是很盼望死的吧。
我不該回答,只拿起鋒利的刀劃過他的皮肉,嵌進他的骨頭。
他額間的冷汗一直往外冒,嘴唇也白的吓人,他在咬牙,我看得出來,身子抖得如同糠篩還隐忍着什麽也不肯說,果然是個硬骨頭。
刀把磨到骨頭時發出令人牙酸的尖銳聲響,他終于渾身一顫,暈了過去。
我拿刀的手不怎麽穩當了。
我轉過頭,蘇老板的影子落在牆壁上頭,他拿起茶杯的動作頓了頓,他在想什麽,終于心軟了嗎。
“等他醒了,再繼續。”
我垂立在一旁,又看了屠酒一眼,他一定很想就這麽死了吧。
次日。
臘月十七,那日,下了一夜的大雪。
地窖裏的人又暈了過去,我想,他大概氣數已盡了,暈過去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快要比冬日的夜晚還長,死了一樣,醒過來的時刻屈指可數,可只要蘇老板過來,他就總有辦法讓那個人醒過來。
幾天前,有一個和我一樣的人跳下了火爐,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從何處來,但我知道,這遲早也是我的歸宿。
蘇老板整日都在研究千奇百怪的劇毒,聽聞毒山的鬼醫都有遠大的抱負,有的致力于制造出世間無藥可醫的至毒,有的想要用毒辣的方式使人長生不死,還有蘇老板這樣的,他想要控制人心,想要制造屬于他的傀儡人。
我就是一件失敗的作品。
他總說他這麽做是想留住世間美好,做人偶就像做蝴蝶标本,永遠不會改變不會老去不會腐朽不會化為青煙,更加不會離開他,除非是自願跳進火爐,那才能灰飛煙滅。
也許,這對我來說才是最好的結局。
我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處,我每天就躺在一口冰冷潮濕的棺材裏,如同枯骨,這兩百口棺材都是地窖裏的人做的,他自己也身處棺材,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和我們一起堕落沉淪。
今日他又惹怒了蘇老板。
其實蘇老板性子很好,只是手段毒辣狠厲了些,就算是要徒手摳下人的眼珠子也常常一副雲淡風輕溫潤如玉的樣子,我極少看到他怒不可遏情緒激動,而每一次都是因為地窖裏的小公子。
我在一旁站着。
眼看着蘇老板氣急敗壞的在地窖裏來來回回走地,一圈又一圈,最後狠狠摔了下衣袖,一把揪住了屠酒的衣領,将他拽到了自己面前,鐵鏈嘩嘩作響。
“你不想活了我可以成全你。”
“謝謝。”
屠酒終于擡眼看他,甚至帶了一絲笑意。
“我對你不好嗎?”蘇老板很難過的樣子,他撫上屠酒的臉頰,“你還要我怎麽做?藥引子到底是什麽?只要你說出來你想要什麽都可以,你何苦這樣……阿酒?”
“好……”
我不知道蘇老板是怎麽有臉問出這句話的,可他很真誠的樣子,我竟然有些相信了,他是愛着屠酒的。
屠酒不再看他,蘇老板再次将這裏交給了我。
這次,我真的想幫屠酒。
可蘇老板顯然沒打算放過他,因為這次的鐵塊,鐵塊在炭火中變成能将人皮肉烤焦的烙鐵,這東西根本無法殺死屠酒,可旁邊用來冷卻的一盆涼水卻可以做到。
我心動了。
焦灼的烙鐵輕輕放在屠酒胸口的皮膚上,白花花的熱氣蔓延開來,還發出了滋滋的聲音,燒焦的味道環繞鼻尖。
我輕輕将鐵塊放到冷水中,滋溜一聲瞬間冷卻。
我轉頭看了看蘇老板的方向,他閉着眼睛在小憩,機會來了,這個地窖不會再有這樣一位美人受非人折磨了。
銅盆架高,屠酒脖子上的鐵鏈被我撥到了後面,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們在那一刻明白了彼此眼中的內容,他點點頭,滿是謝意與歉意。
我沒有看明白他為何對我有歉意,折磨他我也有份。
時不可待,我将他的腦袋按在了水裏,他一聲也不吭,就這樣一點點沉溺在一盆水中,再等等,再等一等,他就快要解脫了,我也快要解脫了。
水中逐漸不再冒出水泡,他就快要溺死了。
我就像斷了線的風筝一樣快意,胸中升騰出一股無法言說的激動,我此生的記憶一片空白,可我知道這是我做過最勇敢的事情。
“你這是在做什麽!快停下!!!”
蘇老板來了,瘋狂地撲向了我,他看到小公子瀕死的樣子竟然會如此激動,我吓了一跳,可我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我要确定屠酒他真的死了才可以松手,我要幫他逃離這個地獄,我在心裏這樣答應過自己也這樣承諾過他的。
再給我一點時間……
“住手!你找死!找死!!!”
哐啷!
銅盆掉在了地上,水撒了一地。
他一掌将我拍到了一旁,我的身體本來就枯木一樣僵硬,他這樣打不死我,我也早就沒有了痛覺,我趴在地上看着他們,等待死亡。
蘇老板慌亂地将屠酒抱着懷裏,一點點擦幹他臉上的水珠,将他鼻腔中的水逼了出來,他臉上的焦急是我沒有見過的,他這樣怕屠酒死,真的只是為了得到藥引嗎?他明知道屠酒什麽都不會說的。
我失敗了。
“……蘇哥哥。”
這聲微不可聞的輕喚,我們都聽見了。
我不知道,為何屠酒要在臨死前如此稱呼,只知道蘇老板聽到這個稱呼後渾身大震,眼神渙散,他抱着屠酒跌坐在地上許久說不出話來,很久以後,他才輕輕碰了碰屠酒身上最深的一處傷口。
他有些困惑地說:“為何過了這麽久了,你的傷口還不曾愈合?難道是下手太重?”
“蘇十三。”屠酒緩緩睜開了雙眼,眼中是恨意,他不再貪戀也不再輕喚,冷冷地問。
“為何?”
“我是不會讓你死的,不管你說不說出藥引的下落,我都不會讓你死,因為我很愛你。”蘇十三說得面不改色,真誠無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屠酒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死死地抓着蘇老板的衣袖又是大笑又是咳嗽,美麗的臉龐呈現出扭曲的狀态。
別說是他,連我也覺得不可思議。
蘇老板緊緊抱着屠酒,将臉埋在了他的頸窩,像一個瘾君子一樣貪婪地感受着屠酒的氣息溫度心跳,倘若,倘若他真的為了制造傀儡而将屠酒害死在這裏,他會不會後悔?
可我沒有時間想這麽多了,蘇老板抱着屠酒從天黑到天亮,從他清醒到昏迷,終于緩了過來,一步步走向了我。
我看着他,沒能從地上爬起來。
他對我笑了,那笑容如沐春風,他在我身前蹲了下來,輕聲道:“何為?”
“你真的不明白嗎?”
“為何?”
“你永遠也不會明白的,因為你才是真正的傀儡人。”
他聽到這句話輕輕挑眉,饒有興趣的樣子,可我沒有讓他盡興,因為我不用他的提醒就直接撲向了火爐,那火一定很燙吧,可惜我已經感覺不到了……
我耳邊是他的嘆息,最後又瞧了一眼小公子,他睡着了也很痛苦的樣子,早知道會失敗,我就不用烙鐵燙他了。
火焰将我吞噬,原本就木頭人一樣的我,柴火一般被燒成了灰燼。
大腦焦灼之時,我仿佛找回了自己的記憶,我是隔壁鐵匠鋪的大兒子,我是六個月前死去了,讓我成為不死不活的傀儡人的,不是蘇十三,是屠酒。
那夜,他在我身旁笑逐顏開,肆意灑脫,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
他說……
蘇十三是他此生最愛的小郎君,一定一輩子對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