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蘇十三
“蘇老板,你要找的人已經有下落了。”
我緩步而來,雪白的衣角拂過他的肩膀,血紅噴湧而出濺在了門欄上。
薄如輕煙的灰紅色紗帳,深色的案幾上還有一小壇未曾開封的佳釀,雪白衣衫襯得更加淡雅。
我靜靜地往嘴裏送了一顆葡萄,這是我的地方,十三樓。
這原本是母親年輕時接客的地方,我殺了她以後,這裏就歸我所有了,我是父親的第十三個兒子,自然要叫做十三,這裏也自然要叫做十三樓。
我要離開十三樓了。
屠家的人已經找到,那制造藥引的方法也就有了下落,聽聞屠家血脈渾身是寶,此人一定很有趣。
山溪水落,秋風送涼,入目是滿山的蒼翠之色,煙霧籠罩,露水沾衣,我已經許久沒有下過毒山了,這次下山我還想見一個人,只是不知,還能否再見到他。
我身邊未帶一人,在城中邊走邊訪,總算是來到了那條毫不起眼的小小酒宵街,正值白日,可街上卻是冷冷清清落葉凋零,這條街上的店鋪大多是賣些棺材壽材之類的。
往裏走去,烈烈酒香從其中一間傳來,我不知為何心跳得很快。
第十一間。
我見到他了……
暗紅色的衣裳在這寡淡灰白的地方格外引人矚目,他坐在門檻上優哉游哉地喝着酒,我知道那酒,與我替他找到的一樣。
幾年過去,他的傷已經大好了,從十四五歲的半大孩子長成了更為英挺俊俏的少年郎,不知道娶妻了沒有,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這救命恩人,那日我路過亂葬崗随手救了他一命,恰巧要躲過道盟的追殺,也就帶着他去了山洞養傷。
——若是無處可去了,我便帶着你回去吧,我家有很多的酒,還有一壇釀了五百年的花雕。
——我家可以容下很多人。
這是我當年給過他的承諾,我竟還記得,他現在若是還願意跟我走,我也還是願意将他帶回家,給他嘗一嘗那壺埋了五百年的花雕,可他現在很歡喜的樣子,應該不會想要離開。
于是,我徑直走過去,開口問他。
“小公子,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裏,我帶你回去好不好?”
他擡頭看向我,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閃閃發光的東西,那是什麽?他見到我很激動的樣子,可他并沒有做出什麽很激動的事,他緩了很久,甚至狠狠擦了擦眼睛,眼中又多出了不可置信。
“蘇……蘇哥哥?”
哥哥?頭一次有人如此喚我,倒也稀奇。
我其實有不少所謂的兄弟,可他們說我母親是卑賤之人,是妖物,那些和我一個父親的少爺都視我為恥辱,怎麽稱呼我為哥哥呢?所以我把他們都殺了,我不需要兄弟,更不需要将我視為恥辱的人活在這世上。
他指着他身後這間鋪子說:“這是我的地方!蘇哥哥,你從前救過我,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如今我孑然一身無甚可報答你的,不如請你喝酒吧。”
“好啊。”誰說你孑然一身,你的身上流着最珍貴的血。
“你真是個好人啊!大大的好人!”雙眼放光。
“哦?”太難得了。
他帶着我進了棺材鋪子,裏面很大,足足有一二十間屋子都可以用來放置棺材,再往裏就是一個小小庭院,種了幾棵郁郁蔥蔥的樹,上面挂了許多東西,連亵褲內衫都随随便便扔在上面。
樹下有石桌石凳,他擦了擦石凳子讓我坐下。
我看向了對面樹上沒洗的裏衣,那白色的裏衣招魂幡一般飄飄蕩蕩挂在樹梢上面很是惹眼,我不禁莞爾。
他生怕我見到這些一般,努力用其他東西來吸引我的視線,比如我眼前這只奇醜無比五顏六色的詭異石頭,他還頗為得意地說這是他千辛萬苦找到親手繪制的,可以擺放在書房卧室。
我嘴角抽了抽,違心道:“很……很獨特。”很難看,真的。
“蘇哥哥你果然有品位!”
随後,他又獻祭一般端上來了一壺茶,這茶就是極其普通的雨前龍井而且是陳茶,可他滿懷期待的眼神望着我,還輕手輕腳又笨手笨腳的給我倒了一杯。
我一口飲下,違心道:“好茶。”果然是陳茶。
“蘇哥哥你果然懂茶!”
我們一人一杯喝了半晌,他大概是不愛喝茶的,一直在絮絮叨叨的說着些生活瑣事,又對我幾年前救他之事謝了又謝,他坐在沒有樹蔭的方向,那日下午的陽光一直照在他的臉上,使得他整個人都熾熱明亮。
喝了茶,他又興致勃勃的搬來了一把琴,說是沒什麽可報答的,想為我彈奏一曲以表感激,我覺得以身相許這個法子更好,而且他不是請我喝茶了嗎,怎麽又要謝?他怕是要把十八般武藝在我眼前展示一遍了。
若是從前,我必定不耐煩極了,當即讓他整不出這層出不窮的幺蛾子,可這位小公子根本不給我拒絕的空隙,我也……無法拒絕他。
他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彈奏。
我抿了口茶打算欣賞,可我又錯了,這位小公子根本不是來報答我的,他是來折磨我的,這琴聲足以殺人不見血,千裏不留行,頓時,群鳥驚起,走獸遷徙。何為嘔啞嘲哳難為聽我今日才算見得,這琴聲當真會使我折壽三十年。
可我竟然聽完了。
我掏了掏耳朵,違心道:“果然有豁然開朗之感。”果然有氣血翻湧之感。
小公子淚眼汪汪地看着我,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那眼神簡直深情款款含情脈脈又很沒有經驗的試圖掩飾,那樣子笨拙又好笑。
他說:“我在這裏沒什麽朋友,只有一間棺材鋪,整天對着些冰冷冷的屍體念經,要麽就是沒日沒夜的做棺材賣棺材,還常常被老板責罰,經常苛扣我的工錢,今日見到蘇哥哥如同遇見知音,從今往後我們便是朋友了!”
這時,一位機靈的少年路過。
他喊道:“小少爺,最近不太平,常常有人辦喪事,今天的棺材賣得不錯,記得給爛柯漲工錢。”
“……小少爺是我的诨名。” 屠酒試圖補救。
我不想揭穿他,就很善良的岔開了話題,無視了這位少年。
屠酒又道:“我常常吃不飽也穿不暖,每天只能啃幹饅頭喝稀粥,十分想念那年你摘下的野果,烤的兔子。”
這時,又有一位灰衣老者路過。
他笑道:“小少爺今晚想吃什麽?周叔給你買!”
“……小少爺剛剛走過去,我一會替您問問。” 屠酒咬牙否認。
我又很善良的把話題拉了回去,無視這位老者。
“朋友?好啊,可你不怕我是個騙子?”還是第一次有人敢和我做朋友。
“不怕!蘇哥哥怎麽會是騙子,你救了我的命又不求回報,是個大大的好人!”他言之鑿鑿。
“對,我是好人。”你又被騙了,小公子。
他很歡喜,又一拍腦門道:“我竟然差點忘了說!我叫白二胖,是這間棺材鋪的小夥計,我父母雙亡無依無靠,但是我相信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将一切交給運氣!”
我啞然失笑,心道:你不叫白二胖,你叫屠酒,是屠家的小少爺,屠門唯一命脈,你的父母雙亡我自然知道,一切不會好起來,因為你遇到了我,不過,你這個小公子很有意思,你乖乖聽話的話我便會好好待你。
我點點頭,違心道:“是,一切都會好起來。”
你看,我的的确确是一個騙子,從遇見你的那一刻就在欺騙你,可你全部都相信了,若是我永遠将你騙下去,騙你一生一世,那……我也不算是騙你了。
我在這間棺材鋪住下了,這裏總共有三個人,屠酒,周叔,爛柯,現在還有一個我,我們在一個屋檐下住了半個月。
我若是直接問他藥引是什麽,他必定不會告訴我,不如在此處多呆些日子,說不定就能悄悄打探到什麽。
我不想承認,可又不得不承認,和屠酒住在這小棺材鋪的感覺非常好,他真的是個很有趣的人,單純得讓我懷疑他到底是不是屠家血脈,聽聞屠家人狡黠又擅詭辯,從前出了很多的騙子小偷神棍忽悠,怎麽會出這麽個小傻子。
可屠酒小公子确實有皮肉再生的能力,再傻也是純粹的屠家血脈。
晚飯時,他撐着腦袋問我:“蘇哥哥,你到底為何會來這裏?又何時會離開?不如你不要離開了好不好?”
我想了想說:“我是個游醫,走到哪算哪,時候到了自會離開。”
他不再說什麽。
起風了,他卻坐在屋頂上邀我一同看星星,說是這上頭有他的爹娘,在起風的時候看着他們說些心裏話,晚風便會将話帶到。
簡直幼稚。
他認真的樣子讓我不忍拆穿,只得在這上頭喂蚊子。
“蘇哥哥,我給你唱首歌吧,從前都是你給我唱,如今我來給你唱曲子。”他的眼睛真亮啊,像天上的星星一樣。
“好啊。”
他看着我,輕聲唱道:“小郎君騎着黃牛在田埂下,只有頭頂的雲跟随着他……呀……他要去尋他心愛的姑娘啊……他走過高山,詢問飛來大雁,雁不說話,他走過大海,詢問漫野的山花,花不回答……”
這曲子很耳熟,可我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聽到過了,他唱的不怎麽好聽,也是,彈琴如此之爛的人能有什麽樂感。
他說:“蘇哥哥,你救我那日,我失去了雙親,你唱給我這首曲子的時候,我終于又有了溫暖的感覺,就像紅色的楓葉一樣,如今我聽到這首曲子,便會想起我娘,便會想起你那日對我的照顧,蘇哥哥,這把匕首送給你,謝謝,我永世不忘。”
那匕首上鑲了很多名貴的寶石,削鐵如泥,吹毛斷發,這些東西我多得是,不是什麽稀罕的物件,可他如此說,我就收下了。
我看着他,心道:永世不忘?屠酒,就憑你這句話,我也不會放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