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爛柯
少爺做了很多的棺材,這些棺材款式簡單,用的也不是什麽名貴木材,可數量龐大,全都一排排放置在空屋子裏。
我和周叔每天都能看到他在做棺材,就快要把那一二十間屋子占滿了。
最近也不知怎麽,辦喪事的越來越多,甚至有很多無人認領的屍體出現在街角,路邊,死狀慘烈,官府嫌麻煩,便卷個席子埋了了事,也有丢在我們棺材鋪的。
小少爺表面上玩世不恭無憂無慮不着四六,實際上是個很心善的人,他見有些屍體無處可去太過可憐,就想着幹脆将他們放在沒賣出去的棺材裏,可棺材鋪的棺材大多是定做,閑置的棺材根本沒多少,他便來做,鋪子裏別的沒有,空屋子倒是有一堆,那是因為這本來不是棺材鋪,屠家家主是置辦來做宅子的,可這些屍體總不能一直放在屋子裏吧,那不成了亂葬崗?
聽說少爺就是從亂葬崗爬出來的,難道爬出感情了不成?
那麽些屍體呢,齊刷刷躺在咱們鋪子的棺材裏,多吓人啊。
我還聽隔壁鐵匠鋪的老大說,最近不僅是出現了普通屍體,他還發現過會攻擊人的走屍在半夜出沒,這些事情該交給道盟來管啊,我們又不是玄門中人,屠小少爺勉強算半個吧,可他畢竟是個半吊子,也不中用。
蘇公子倒是個靠得住的,可他整日被少爺纏着彈琴畫畫看星星追太陽的也不大管事,這些也就沒人管了。
昨夜我還瞧見咱們少爺盯着那公子看,一看就是大半夜,也不知心裏在打什麽鬼主意,我和周叔絮叨了半天他也不相信,也不理我,可我就是覺得這蘇公子是個禍水,美人都是禍水,當然了,我們少爺除外。
今日下午,周叔去運木頭,我就在院子裏給棺材刷油,做些記號,小少爺和蘇公子在院子裏繼續做棺材,還聊了起來。
少爺面對蘇公子時總是與平日不同,正襟危坐,談吐得體,簡直就是個翩翩佳公子,他拂了拂肩上的落葉,正色道:“蘇哥哥,近日城中又出現了些屍體,安葬終非良策,還需找出源頭才是啊,我不中用,此時還的勞煩你,有何困難我定會傾力幫襯。”
聽了這話,我在心中拼命點頭。
蘇公子笑笑,道:“我已想到了法子,只是還未能成功,我将屍體收集起來正是為了此事。”
少爺趕緊問:“是何法子?”
“屍體,是人曾經活過的唯一憑證,承載了許多東西,有記憶,有情感,這事到底是何人所為,他們便是最為清楚的。”
這話有理,我又點點頭。
少爺又問:“如何得知他們的記憶?這怕是需要……”眼神微微閃躲。
需要什麽?
“需要什麽?”蘇公子挑眉問道。
少爺沒有說,但他從那日起便老是魂不守舍的,提着一壇酒早出晚歸的,一定有什麽心事,我想,他一定是為了蘇公子那日的話才這樣,我不知從屍體上得知生前所發生的事到底需要什麽,只知道蘇公子也變得很奇怪,他外出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
一日,我問少爺,你最近在忙些什麽神神秘秘的,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盡管說!
他笑了笑,很得意地說訴我,他是屠家的後人,想要做些對江湖有益的大事!我是不會明白的。
我的确不明白,可我替他高興,他高興我便高興。
五日後的夜裏,忽然開始下雨,劈頭蓋臉的下,雷聲炸開了天光轟得人心煩意亂難以平靜,總覺得有很多不好的事情将要發生。
暴雨下了足足有一個多月。
我忽然感到奇怪,二百個棺材全部裝滿了之後,為何不再出現屍體了?就跟商量好的一樣,二百個不多不少,而且夜裏總能聽見不同尋常的動靜,窸窸窣窣的像是有很多人,可這鋪子裏大部分都是死人啊。
死人,為何沒有腐爛的氣息?
想到這裏,我忽然害怕起來,我喚了兩聲周叔,沒人答應我,我就大着膽子想去找少爺問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然後,我看到了此生最驚恐的一幕。
那些死去的百姓,一個個都站了起來。
他們井然有序地在棺材鋪裏行走,動作很是僵硬,可黑壓壓的兩百個人都在院子裏轉悠着,蘇老板在前面坐着,靠着錦墊饒有興趣地看着他們,他們沒有看到我,我卻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原來這就是鐵匠鋪家的老大所說的走屍!
接着,我看見蘇公子走向了屋子裏,屋子裏竟然有一個活人!我認得,那正是隔壁鐵匠鋪的老大!他竟然活生生掐死了他……
我趕緊捂住了嘴。
我最想知道的是,這事情少爺知不知道?
這是死而複生還是詐屍?他們難道在利用屍體做什麽實驗?目的是什麽?這個蘇公子絕不是單純的來這裏做客,一個破棺材鋪,如此晦氣的地方為何要做客呢?他一個氣質不凡的仙門公子大老遠跑來這裏怎麽會全無目的?
不,他可能根本不是修仙之人,修的是什麽東西只有他自己清楚。
等等!
我明白了,做那些的不是蘇公子!是少爺,是蘇公子想要從他們身上得知出現大批屍體的真相,那天少爺提了一句就沒再說話,他是為了這件事情!他是想從屍體下手,這樣就可以探聽真相!
可根本就沒有什麽所謂的真相,這些人就是蘇十三殺死的!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少爺暴露出屠家的藥引,早就聽聞屠家血脈遭到毒山醫者的惦記,為了得到各種各樣奇怪的藥引他們無所不用其極,哪有什麽雲游大夫蘇十三,他便是毒山的鬼醫之一!
可是,都已經殘害整整兩百個百姓了,他為何還不罷手,難道說,他盯了這麽久都沒探聽出藥引是什麽?
不管如何,他真是好手段啊!我一定,一定要告訴少爺!
可是那群屍體我打不過,蘇十三我更是拿他沒轍,思忖下來,只能明日悄悄告訴少爺了。
蹲在柱子後面,我走了不是留也不是,不知過了多久,那些屍體紛紛回到了自己的棺材裏,連棺材板都是自己關好的。
閃電将黑色的天空扯出一片白光,驚雷炸響,瓢潑大雨又如約落了下來。
剎那間——蘇十三看向了我身前的柱子!
他微微一笑,對着我歪了歪頭,那笑容和動作令我不寒而栗,他看到我了,他一定看到我了!
不對,他的身後還有一個人,是周叔!
周叔很不尋常,像是被控制了心神一般走向我,恐懼将我溺死在這瓢潑大雨之中,片刻間,我便昏昏沉沉沒有了知覺,昏倒的那一刻,我瞧了一眼少爺的屋子,他大概睡得很昏沉。
再次醒來,已經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四周一片漆黑,壓抑的感覺讓人胸口發悶,我知道,我就躺在其中的一口棺材裏,暗無天日。
或許,少爺将會過來,我便是下一個亡魂。
或許,少爺已經知道,我無法想象他知道這一切後會是什麽反應。
接着,我聽到了少爺的聲音,他的聲音顫抖着,一定很痛苦吧,他在哭,哭得撕心裂肺崩潰不已,哭得我五髒都要攪碎了。
那聲音仿若離我很遠,又離我很近。
我聽見少爺他氣若游絲地聲音道:“……蘇十三,你帶我走吧,刀山火海我跟你去,千刀萬剮由我來受,我經得起……你莫要再……”
蘇十三笑了,他笑道:“不,我們就在這裏把事情解決,一切如你所看到的,兩百個傀儡也是有你創造的,你只要告訴我方法是什麽,我便放了你。”
“……我若是死了呢?這世上便不再有人知道了。”
我的心揪了起來,拼命辨別着兩人說了些什麽,卻只聽到蘇十三的一句你的命是我救的,怎能由你做主?
窸窸窣窣的聲音,東西倒地的聲音,他們的對話破碎在風中,我再也沒能聽清。
我又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後,我感受到了風,有風就代表這棺材有缺口,我奮力拍打着棺材蓋,使盡全身的力氣想要從這裏出去,也不知道是撞到了何處,我竟然從棺材的底部掉落,一路重重摔了下去。
我的腳跛了。
這下面別有洞天,是古墓一樣的地窖,我終于明白為何屠家的夫人要少爺來到這個小小棺材鋪,原來這便是關竅,這口棺材的下面竟然是用來躲藏的地窖。
光線很暗,只有牆壁上的一排油燈照亮。
終于,我在地窖的最中央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被鐵鏈牢牢拴在了柱子上,就像一個罪大惡極的犯人。
屠酒少爺。
他看着我,眼中沒有了昔日的光彩,口中流出鮮血,除了心痛我再沒有了任何感覺。
少爺虛弱地說:“……放了他吧,我是不會說的。”
“哦?要我放了他,你拿什麽來換?阿酒,你都幫了我這麽多忙了,就差這一個嗎?”
這聲音來源于一處黑暗的角落,陰影投在光滑的牆壁上,那是蘇十三的身影,他的音容笑貌我此生難忘。
少爺搖了搖頭,苦澀地笑道:“我都幫了你這麽多,為何不肯放過小小的爛柯?”
我聽了這話,心底發酸,我先告訴少爺我不怕死,你不必為我被威脅,可話到了嘴邊又無法說出,因為我的爛命蘇十三根本不在乎,他只是想要制作傀儡人的藥引子!這如何給得?若是不給,他必定為難少爺!
蘇十三撐着腦袋,幽幽開口:“他的确不足挂齒,可我想要的東西你到底何時給我?我們不是朋友嗎?這是我一生所求,于你不過舉手之勞,你為何就是不肯成全?小阿酒,我不想為難你的。”
“你見到我的那一刻起,所想的只是利用?”少爺擡起頭。
蘇十三道:“話不可如此說,我也是真心與你結交。”
少爺早已淚流滿面,他使勁掙着鐵鏈,咆哮道:“你殺害了那麽多無辜的百姓,騙我将他們制成傀儡,還将周叔控制,又将爛柯關在棺材裏,你告訴我,這就是你的真心?!!!”
蘇十三面不改色:“誰叫你如此謹慎,你若是早早便讓我知道藥引是何物,我不就不會殺害其他人來試探了?這些人都是為你而死,何故要怪我?”
我被他的這些言論氣得吐血。
“哈哈哈哈哈……”
少爺大笑不止,笑罷,只留下一句:“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從那天起,這個怪物就開始折磨少爺,無所不用其極,可少爺偏偏一聲都不吭,死也不說這藥引是什麽,若是我知道,我一定早就說了,在我心中,誰的性命也沒有少爺重要,這便是我與少爺之間的差距。
三日後,他給我和周叔吃下了一種毒藥,這種藥什麽時候發作我們不知,有何作用我們不知,只是覺得心裏空了一塊,對于任何事情都變得麻木,腦子也越來越糊塗,也許,這就是控制人心吧。
他給我們吃了藥後,就沒有再為難我們,甚至笑盈盈地給了我一根長長的竹竿,我的腳跛了,周叔也老了,我們每天守在這地窖之中,也不知是為了什麽,也許只是想陪陪少爺吧。
後來有一日,蘇十三的心情不錯,我想起來了問他,少爺當初做了兩百個傀儡人,那些人原本都是蘇十三殺的,為何那些人沒有告訴少爺真相,他笑了笑說,我是鬼醫,想抹去一些人的記憶還不難嗎?
我氣得發抖。
再後來,蘇十三成了這家棺材鋪的老板,人稱蘇老板,他這下半生也就耗在了小小的棺材鋪裏,不曾回過毒山。
少爺不許我們亂說話,不許我們違抗蘇十三,不許我們靠近他。
我們心裏明白,他說得對,忤逆只會讓蘇十三更加殘暴,我們也根本做不了什麽,有一件事情心照不宣,最終成了執念。
等少爺死了,我們會為他守完一生。
很久很久以後,我們連自己叫什麽都忘了,連自己為何要在這地窖中都忘了,只知道地窖中央放着一口棺材,我們要守着他,至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