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四、

十四、

就連屠兕都對藺氏的雷厲風行感到一絲措手不及。

京郊大營有兵無将的消息午前才探出來,依屠兕跟随仇猰多年對他行事風格的了解,仇猰定然已輕裝出城,秘密奔赴邊關統帥坐鎮。而大軍不發将帥先行,最大可能便是守将身死三軍無首,王上迫切需要一員能征善戰的大将前往懾敵樹威。并且不止可用,更得可信。

凥卽國目下人才濟濟不乏良将确然不假,但能讓當今王上用之不疑的恐怕唯有仇猰了。他并非篤定仇猰絕無反意,相反他深信只要給足契機,仇猰便是當朝最敢揚扯反旗的那一人。卻一再與他殊榮,百般寬縱,令他成為了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同時也是最遭嫉恨指摘批駁彈劾,最孤獨的位極人臣。他要仇猰時刻記得,全天下都覺得他恃寵驕縱勢熾震主乃江山的頭等威脅,唯有王座上這一人可以保他,也願意保他。

所以仇猰不會反的。反了便是坐實那些非議和猜忌,反了,他就是天下公敵猶如困獸,難以脫逃也無法停止,餘生止不住地殺,殺,殺!

至少在目前,仇猰并不想過那樣的日子。于是國破家亡這種事,必然也是他會竭力去避免的。

對于這樣的君臣關系,藺氏起初自然是不能明晰的,全仰賴倒戈過來的屠兕條分縷析地說明。因此她始終在等一個切實的機會,等王踐行他的信,等仇猰貫徹他的忠。

她等得肝火燒心頭焦,恨不能一季并作了三日半,好夢醒轉便易了春秋。直好比周郎赤壁巧作計,唯欠東風。屠兕帶回的消息就是她要的東風。

整座将軍府動了起來!

屠兕記得府中每一個人,就像當初在兵營裏他認得每一件自己擦拭過的戰甲一樣。他甚至可以準确描繪每位戰友死去時兵器以怎樣的角度貫入他們的身體,血如何飛濺潑灑。很多時候他痛恨自己這般精确到細枝末節的好記性,讓他的靈魂永遠徘徊在戰場上,恐怖憤怒遺憾,直到麻木,不會再駭怕過往結成的夢魇,卻令餘生都囿困于此難以擺脫。

若非仇猰帶他回來。

若非身臨其境地體會過他人的榮華己身的安逸。

——屠兕驀一恍神,停了腳步。身後小厮及時剎住,語帶焦急地探問:“怎麽了兕翁?”

老人看看他,忽笑起來:“你說,太夫人是想我此刻過去,還是晚些再去?去了,□□臉還是白臉?”

小厮一愣,頓時語塞。

“兩個月都等了,反而耐不住這一時半刻,果然如他所料,篤信有錢能使鬼推磨的人,信的只是錢,而非錢收買的鬼。其中的緩與急,同他用兵确然如出一轍,不愧是母子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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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很是茫然:“那現下該如何是好?”

“去啊!”屠兕邁步快向前,邊走邊說,“還得趕緊過去,得勸個和打個圓場,最好再出個權衡的辦法,日後将軍問起便只怪奴才的不周,絕非是太夫人苛待兒婿。”

他二人稍作計較,另邊廂,覃嬰院內已呈危勢。什麽姑娘老媽子雜役小厮,多數的面孔矜墨是不認識的,覃嬰更不認識。主仆三人被這番來勢洶洶的陣仗驚得無措,未及開言詢個究竟,懷中小兒如有感應般聲勢浩大地哭了起來。

覃嬰心底的慌亂仿佛叫一道霹靂打散了,久等的一場不清不楚不白不明終于張牙舞爪地袒露在了人前,便無需惴惴惶惶猜猜想想,只将身置入其間,去應付,或者幹脆地順從。

他推開了矜墨的攙扶,向着芫娘手裏抱住的孩子伸過手去,小兒也張開兩手回應,迫不及待投入父親的懷中。

傳遞的那刻獬兒便止了哭,在覃嬰臂彎躺一躺拍一拍,頃刻展顏。童聲脆亮,笑裏全是幹淨的。

覃嬰抱着孩子向藺氏微一欠身,恭敬道:“母親萬安!”

藺氏冷嗤:“誰是你母親?”

矜墨心下陡然一凜,卻聽覃嬰兀自改了口:“見過太夫人!”

藺氏仍舊鼻頭裏噴出個輕蔑:“诰命勿要折煞民婦!”

“天地倫常尊德首孝,主母在上,兒婿不敢造次!”

“未拜高堂,哪兒來的兒婿?”

覃嬰又是吃力地一拜:“晚輩唐突,太夫人恕罪!”

藺氏雙目斜睨,反問他:“什麽罪?”

覃嬰一時頓住,矜墨撲通跪地一頭磕了下去:“太夫人慈悲,太夫人慈悲!”

一旁芫娘本就張皇不已,見此情狀真将吓死了,莫名也跟着屈膝跪地,盡是伏着不敢說一個字。

獬兒在覃嬰懷裏掙了下,要哭不哭,終究忍住了。稚嫩的雙眼看父親,父親垂眸也望一望他,忽生出紅塵渺渺相依為命的怆然,思及所歷種種莫不凄哀,心內酸楚,反是笑了。

他自數:“罪在無媒無聘慕權委身,罪在目無尊長忝受恩光,罪在豎子獨斷據財霸産,我之罪,在己在貪,在我活于世卻不甘不服不肯安順。我有罪,服罪,請罪!”

矜墨猛擡頭,慘然一呼:“小郎君——”

獬兒也驀地張大了眼,似是懂得,小手向上抓一抓,蹭到他颚下一片濕涼,疑惑地看看,居然放進嘴裏嘬一嘬。苦淚鹹澀,獬兒吐了吐舌,嘴角挂滿了口水泡泡。

稚子天真,多招人喜愛呀!

看得屠兕都忍不住想伸手過去掐一掐抱一抱,卻不得不強自按捺,妝點起油滑的笑容走入這場無意義的争奪。

人為財死,虎毒也食子!

“哦喲喲,這是怎麽話說的?太夫人何事氣惱,可能說與老朽知道?小郎君身子重,可不敢這樣站着。嗳,你個小丫頭素日挺伶俐的,今朝怎生怠慢得緊?倒是看座上茶啊!”

矜墨也顧不得誰人在場誰人言事分量重,甫見着屠兕來到她頓覺安定了不少,讓她起來二話沒有立即從地上爬了起來。先自扶一扶覃嬰,晃又意識到不妥,趕忙要請藺氏一行往內廳裏移一移。

不想藺氏遽然發作,揚手卻甩了屠兕一記耳光,打得老管家站立不穩踉跄幾步,捂着臉戰戰兢兢退在一邊。

藺氏擡手一指:“狗眼看人的東西!打量猰兒迷戀這下賤坯子便想着方讨好,在我這裏拐彎抹角陽奉陰違處處為他周旋,幫着他來欺負我,以為我瞧不出來你們這一個個的勢利眼嗎?猰兒不長心眼縱得你們這般跋扈,再不給做做規矩,将軍府怕不是要成了賊窩匪巢臭名遠揚了!”

料不到連仇猰最是重用的老管家都在老太太跟前吃了大虧,底下一幹人立時噤若寒蟬。矜墨也駭得方寸大亂,不由自主蹭在了覃嬰身側想将他擋一擋。

藺氏眼色一撥,黎嬷嬷當即會意,擡手招一招,幾名青壯呼啦圍住了覃嬰四人。

屠兕無可奈何:“太夫人三思啊!将軍回來……”

藺氏蔑笑:“他待如何?忤逆弑母?”

屠兕一臉尴尬:“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太夫人可不敢這樣說!”

“我便說了!今日之事一字一句你們盡管叫他知道,我既生了他,就得教他管他,更得護好他,不能叫那些個心裏頭不幹不淨的腌臜玩意兒将他坑害了。”

言罷怒拍案,命令覃嬰:“庫單賬冊鑰匙,拿出來!”

覃嬰未有絲毫抗拒,朝矜墨颔首示意,她便去裏頭将鎖着冊子的小書箱捧了出來擱在藺氏跟前。順手解下腰上懸挂的鑰匙一并交了出去。

意外藺氏碰都沒碰,還叫屠兕:“對!每一日每一筆,全要對仔細了。”

屠兕弓腰駝背趨近來,小心翼翼道:“都是對過的。小郎君不喜隔夜賬。”

藺氏鳳目一瞪:“再對!”

“這,散帳現時也沒帶在身上,太夫人稍待片刻,容老朽去取來。”

藺氏略略沉吟,擺了擺手:“慢來,一會兒你帶回去對吧!另外,你那把鑰匙?”

屠兕哪敢不從?急急忙忙也将庫房的鑰匙奉上了。

這下藺氏面色才見得是稍顯緩和,手指在書箱蓋上叩一叩,身後芳大姑便領會,當即搬來了椅子,扶她好生端坐。

威風耍過,首要目的已達,藺氏意指覃嬰,輕慢一言:“樣貌也沒見出衆,想必帳中的手段拔萃?”

覃嬰臉色發白,很是難堪。

藺氏倒偶發了善心,吩咐芫娘:“去将小公子抱着,他身子沉,莫要乏累!”

又讓芳大姑也給覃嬰端了張凳,許他坐下歇一歇。

藺氏上上下下打量了覃嬰好幾輪,方開口問他:“我帶來的兩個丫頭是你給吹的枕邊風讓弄走了吧?”

覃嬰搖搖頭:“晚輩不知!”

“那可全是正經人家的女兒,給過彩禮的。”

“晚輩确實不知,将軍行事向不與我細說,也不必與我說。”

藺氏眸色一沉,蹙眉逼視:“他迷上你啥了?”

覃嬰無言,仍是搖一搖頭。

又何以言說?對那一個人,對他的癡戀與瘋魔,覃嬰一直以來也是難解難問,難以理清。他比藺氏更想參透仇猰的心,想能離開将軍府回到江湖繼續做個一文不名的流浪藝人,彈琴吟曲博君一睹,聊以溫飽。

“罷了!”藺氏暫時不想追究風花雪月,言歸正傳,“婚書也投了,诰封也賜了,傻小子要給你這個名分,為娘的硬要作梗反而傷了母子情分。但入我仇家門便當守我仇家的規矩,我不管猰兒素日怎樣整肅門庭,反正就我所見,府裏頭自上到下沒一個上得了臺面的。兕翁做事得體,也就是個普通的得體,做将軍府的管家反顯得小家子氣了。”

突然被單拎出來挂牆頭示衆,屠兕誠惶誠恐連連稱是,還請太夫人多多指正細細教導。

覃嬰也只管附和,很是逆來順受。

“見你性子倒還溫順,那打今兒起就慢慢改過來吧!”

改的第一件便是晨昏定省去給婆母請安;第二件要習織藝,會紡能繡;第三件熟讀德經恪守妻道,不可輕易出外抛頭露面;第四件生兒養兒行止有度,不可有所偏向不可溺愛。

言及此,話語一折,竟道:“橫豎不需你哺乳,往後獬兒就養在我身邊了。”

覃嬰神情一滞,驟現慌亂:“太夫人何意?”

藺氏笑起來:“裝傻了不是?知你舍不得,好在又不出府,等再大些,我也見見你肚子裏這個。”

覃嬰手止不住地顫:“再大些,當如何?”

“回老家去呀!我也不能總賴在将軍府裏享福吧?人老都愛戀個窩,我得落葉歸根。”說一說停一停,眼望着覃嬰的肚子眉開眼笑,“等你的二小子落了地,天也暖了,我便領獬兒回家認個祖,以後叫哥哥們領着他上學堂。”

覃嬰坐着的凳子轟然傾倒。

淚光裏只見黎嬷嬷抱着茫然無知的幼兒步步退向門外,芫娘被兩名青壯牢牢按住,矜墨跪在他身旁哀哀啼哭。

胸臆裏壅塞着一股氣,咽不下吐不出,悶住了悲傷的呼號,拼一拼,硬提上來,提過了聲門,哭成一腔慘絕。

“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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