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五、

十五、

門外頭仃伶桄榔地敲,門內人悲悲戚戚地求,一貫靜谧的廂院裏鬧得慘烈,不複往日恬适了。

最後一條木板結結實實地鑲上了窗框,屋內霎時暗了下來。

矜墨猶在不懈地拍打鎖死的門扉,企圖挽留住那些傭人離去的腳步。然而漸漸地,便什麽都聽不到了。除了芫娘的啜泣,還有她自己的哀求聲。

細微的光束從縫隙偷溜進來,卻不夠煥發此間的生機。它連照一照亮都顯得力不從心,時間走一走,它便移一移,十分不可靠。

終于,矜墨不再喊叫了,拳頭一下又一下緩慢而沉重地捶打在門上,身體則不由自主貼着門扇往下滑,歪坐在了地上。她額抵着門,眼淚撲簌簌掉落襟上,哭聲抑在喉間,怎麽都發不出來。

“為什麽?”她擠着一絲氣音,難解難平,“為什麽這樣對小郎君?他什麽壞事都沒有做過?什麽、什麽都沒有……王都承認他了呀……”

暗魖魖的屋子裏依稀傳來幾下含痛的抽氣聲,俄而便聽人無力地輕喚:“矜墨,幫我一下!”

聽着覃嬰語調奇怪,本有些哭蒙了的矜墨恍意識到覃嬰起先就伏在地上,趕忙手腳并用摸索着爬回他身邊。主仆相對,又是悲從中來,矜墨再顧不得尊卑禮數,攬着覃嬰肩頭放聲嚎哭。

念及她年幼,又思此番困境,覃嬰只覺身好苦心好苦,淚亦翻湧:“全是我不争氣,累你們受盡委屈!”

矜墨哭得打噎,搖頭連連:“小郎君是、是好人,你沒有錯,錯的是、人心、算計!”

芫娘也靠了過來,扯袖沾了沾眼角,既恨又憐:“矜墨姑娘說得在理,小郎君這樣慈悲寬厚的人,殺千刀喪良心了才會想要來害您。哼,老天爺都看着呢!且等将軍回來,叫他們一個個全沒好下場!”

意外覃嬰不甚贊同:“如若忌憚着他,還敢這樣大張旗鼓地撕破臉麽?若無忌憚,早兩個月又因何毫無動作?選在今時今日,恐怕他們是有所篤定了。”

矜墨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擡起臉來滿目駭然:“難道将軍他……”

覃嬰什麽都說不出來,蹙眉悶哼,低頭按住了側腹。

芫娘到底經歷過,目光下意識往他身下尋去,太暗了看不清,索性伸手抹了把,頓時大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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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水,是羊水,羊水破了呀!”

聞她言矜墨宛如身遭霹靂,整個人都僵住了,混亂的腦海中無序地閃過太醫柘桓曾給過的診斷,言覃嬰神衰氣滞心有郁結,不利坐胎;言他頭胎艱難氣血耗損未得調養周全,次一胎恐也兇險;言他胎弱宮疲,須得靜養不可情緒大動。到如今,字字句句好似預言,悉數對上了。

“不成,得叫人來,得去請柘醫官,放我出去,來人……”矜墨起身又跌,踉踉跄跄奔去門邊奮力拍打,“來人吶,快來人,救命啊!來人放我出去,求求你們快來,開門!有沒有人?開門啊!太夫人,兕翁,你們發發慈悲救救小郎君,他快要……”

“別——”覃嬰拼盡一聲殘力喝阻她。

矜墨愣住。

覃嬰疼得一吸一喘,講話很艱難:“嗬、嗬,不能讓、讓他們知道!”

矜墨和芫娘都感困惑。

“不然,我和這孩子就、就真的活不、成了!”

“怎……”話未問完,矜墨倏然心念一閃,領悟過來,“他們已經有了小公子,并不在乎小郎君腹中的孩子能不能生下來。産期将近,将軍若錯過時辰回來,他們大可以說小郎君難産,大小皆不保。只要将小公子妥善照顧,将軍縱有懷疑,看在幼兒喪父孤苦可憐,或也不再多做追究。更恐怕時日一久,将娶新婦。”

話至末途,神已恍惚,話音也輕,飄飄渺渺,驀地熱淚滾落。

“他說的都是真的!”小女子兀自走近來,虛脫了一般跪倒在覃嬰身前,癡癡呢喃,“是債呀!母子債,要命的債!世上竟果真有厭惡自己的孩子到不惜奪走他一切的父母。可,為什麽?為什麽會有母親不喜愛自己的孩子?”

覃嬰仰頭望一眼昏暗的屋頂,痛得狠了,哀也麻木,澀然苦笑:“誰知道呢?比起那些抛棄兒女不問死活的,她已算盡責盡心了吧!這債究竟誰欠誰更多?是她錯了,還是他錯在先?”

矜墨不知道。

覃嬰不想知道了。

釘木板的傭人來回了話,藺氏方才端起面前的溫茶飲了半盞,長長的吐一口氣。

依稀還能聽見裏間小兒的啼哭聲,但也漸漸轉低了。

芳姑從裏頭出來,跟藺氏回禀:“肯吃奶了。”

藺氏颔首:“嗯!那兩個打發了?”

“是!依着太夫人吩咐,該給的給足了。出去後自當守口如瓶。”

藺氏看起來很是滿意,轉而看向已在邊上立等多時的屠兕。

老管家頗為恭順,始終弓腰低頭一言不發。

藺氏挽起溫善的笑容好聲探問:“兕翁可是有恨?”

屠兕仿佛驚了一跳,忙作揖:“太夫人何出此言?”

“老身出手心裏有數,那一巴掌是實打,沒留餘地。”

“呃……”屠兕有些尴尬,讪讪一笑,“主子教訓下人,理所應當!”

“你可不是下人喲!”

屠兕默然。

藺氏向黎嬷嬷遞去眼色,仆婦會意,自袖中取出枚信封,上前交在屠兕手裏。他好奇接下,又依藺氏之言順從地将封內紙頁抽了出來,展開一閱,頓時百感交集。

“這、這是?”

藺氏微微笑:“脫籍還契,恭喜兕翁贖得自由身,不再為奴!”

不知何時芳姑端來了圓凳,攙扶老管家好好做下。他因激動而兩手發顫,臉頰上洋溢着異樣的紅暈。

黎嬷嬷忍不住揶揄:“小姐善心發得太過,瞧給人高興得,別中了風,倒賴您好心辦錯事。”

措辭不無刻薄,引得藺氏都不免啐她一聲:“爛嘴!”回頭還安撫屠兕,“你且穩一穩,這事保險是定下了,只不過契書是同賬冊鎖在一起的,立時放了你恐怕那蠢小子回來與我不依不饒。還得為難你在猰兒跟前裝一陣子。橫豎契書你收着便是,待我要做的事都妥了,就尋他說。理由也有現成的,從軍且有個年老釋歸,跟了他這幾年無功總有勞,該許你享幾年清閑安度晚年。”

屠兕淚都下來了,一個勁兒向藺氏拜謝。

藺氏受得起,可又說:“當然,蠢小子若回不來,這些借口便可省了呢!”

屠兕神色一頓,含笑不語。

冬天日頭短,申時一過更連陽光都憊懶了,将将照着點亮,餘熱無幾。饒是如此,覃嬰依舊冒了一身的汗,打濕的發絲淩亂地貼着腮頰,眼合着眉擰着,很是難捱。

他不敢喊出來,怕引那些懷有歹念的人來絕了腹中胎兒的生路。

可太疼了!比生獬兒時更急烈,毫無喘息的間歇,卻偏偏胎兒下來得很慢,羊水中血色漸濃。

封閉的室內僅僅翻找出一盒果點,是仇猰總愛買回來的米糖。

矜墨掰下一塊來蘸了蘸冰涼的茶水,喂到覃嬰嘴邊。他恹恹地銜住,隔了一會兒才含進嘴裏,無力咀嚼,只等它慢慢融化。

燈火生煙,矜墨不敢大肆掌燈,唯在床頭床尾各豎上一枝,足夠照見床內的覃嬰便好。

清水也不夠了。矜墨将箱櫥內能找出來的幹淨布帛全搬到了寝室,撕作三尺見方的布片,一層層給摞着,墊在覃嬰身下。洇透了便換一疊,不叫那苦人在血水裏輾轉太久。

很快,天完全地黑了下來。被鎖禁屋內的人愈加難以判斷時辰,只覺得夜很長痛苦很長,望不到盡頭。

篤、篤——

恍惚有叩擊木板的聲音。見芫娘也轉頭往外間探看,矜墨才确信自己沒有聽錯。但又覺得大約只是風。

篤、篤篤——篤、篤、篤——

第二次的叩擊帶着明顯的節奏,也更久了,不可能是風在作弄。

矜墨握了握覃嬰的手,低聲道:“我去瞧瞧!”

芫娘攔住她,說不如她去。

不知為何,矜墨總有一絲講不清道不明的預感,暗示她外頭到來的并非危險。因此她拒絕了芫娘的提議,沒有另提燈燭,摸黑蹭到了門邊。她謹慎地沒有開聲探問,只将耳貼在門上仔細聆聽。

篤——

真的有人在外頭!

“誰?”

外頭沒有回應。

俄而,矜墨聽見有窸窣的摩擦聲。黑暗中睜大眼努力去看清,便見門扇的縫隙裏慢慢推進一枚折疊好的小小白色紙箋。

矜墨小心地抽出薄紙,迅速跑回燈下打開來看。

紙上一行小字:計已成,即歸!

矜墨将這行簡句默念了好幾遍,腦海中飛速地轉過許多念頭,來不及同覃嬰傳遞,急忙又奔回門邊,扒着門縫顫聲問:“是将軍讓你來的嗎?是就叩一聲,不是就兩聲。”

對方叩了一記門。

矜墨哭了出來:“我們可以等,可小郎君等不起了。他胎氣牽動破水早産,孩子遲遲下不來,求求軍爺告訴将軍,快一些,再快些,救救小郎君吧!”

門上驟然一聲震響,繼而有人聲急惶惶追問:“小郎君現在如何?”

矜墨一怔:“妃媂姑娘?”

外頭也靜了片刻,複有人聲傳來:“別怕矜墨,最多半個時辰将軍就到了。我去太醫院請柘桓,別怕,小郎君能挺過去的!給!”

門縫裏又推來一枚三角紙包。

“這是軍中常備的益氣丸,含着便好。還有這個,”妃媂用力将門縫扒得大一些,奮力塞進只壓扁的布包,“這幹糧味道不好,但扛餓,你們墊墊饑。撐下去,等我!”

說完這句話,門外再沒了聲響,一如來時般無跡可尋。直好似一陣困意作祟,渾渾噩噩下發了場短暫的蜃夢。

唯有手上捧住的兩件物什切切實實證明了,确有人到來過此間留下了希望,讓矜墨信她,等她。

作者有話要說:

忙死了忙死了忙死了!!!

大概要出個副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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