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食髓知味(8)
放學之後,鹿時安被丁藍拉着說了好一會兒的話,等她回座位的時候,旁邊位置已經空了,荊嶼的書包也不在抽屜裏。
是,他們本來就只約了上學一塊兒,也沒說放學一起呀。
她這麽安慰着,可還是覺得少了點什麽。
結果,剛出校門,書包帶子就被人個扯住了,鹿時安沖了一下才站穩,回頭就看見荊嶼懶洋洋地從牆邊直起身。
“真能磨蹭。”
鹿時安委屈巴巴的,她也不曉得有人在等呀!
荊嶼松開手,也不等她,徑直往前走。
一個人高腿長,一個慢慢吞吞,一條巷子走到頭,兩人之間拉出半條巷子的距離來。
等鹿時安終于追上來,荊嶼低頭,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那兩條小細腿。
鹿時安:“……”
被、被鄙視了嗷!
不過那之後,也不知是鹿時安努力加快了步子,還是荊嶼不動聲色地放慢了,總之兩人間的距離總算維持在了兩米之內。
其實交談不多,但總歸比一個人熱鬧。
過馬路的時候,鹿時安總是條件反射地拿手擋住身邊的少年,仿佛下意識地要照顧他。
荊嶼看了眼擋在身前的小手。
被照顧嗎?這對他來說,還真是陌生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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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鹿時安家樓下,荊嶼轉身就要離開,卻被攔住了。
“這個給你。”她把自己CD機遞了過來。
荊嶼沒接,“我有。”
“我知道你有MP4,”鹿時安解釋說,“這是今明兩天的課文,明天李老師肯定要抽查,你晚上抽空邊聽邊背,應該比自己念容易吧?”
荊嶼垂眸,無聲地接過CD機。
鹿時安揮揮手,“走啦,再見。”
她轉身正要上樓,書包又被人給拉住了。
“……”她有名字的好嗎?每次都扯她書包幹嘛!
鹿時安迷茫地回過頭,剛好看見荊嶼的手。很漂亮,骨節修長,指甲幹淨,手指有力——十分适合彈琴。
她正想着,荊嶼已經收回了手,取下挂在胸前的耳機挂在她的領口,又從兜裏掏出巴掌大小的MP4,“把手給我。”
鹿時安乖乖伸出右手,看着他把MP4放進自己掌心。
金屬是冰冷的,指尖是溫熱的。
她茫然地擡眼看他。
荊嶼面無表情,“我就兩只耳朵,聽不了這麽多東西。走了。”
這人說話、做事還真不拖泥帶水……
鹿時安目送他離開,才握起掌,立刻感到MP4堅硬的棱角硌着掌心最柔軟的地方。
她塞上耳機,按下播放。
只一秒,就吓得一把摘了耳機——
這怎麽聽呀?!大爆炸似的搖滾,震得她一顆心都跟着哐哐哐。
鹿時安看向荊嶼離去的方向,他平時塞着耳機,難道就是聽這種音樂嗎?
耳機懸在胸口,聲音就沒那麽喧鬧了,鼓點帶着節奏,漸漸被她聽出點味道來。
于是鹿時安終究沒關掉它,就連回家煮面條的時候,也還跟着節奏搖頭晃腦。
空蕩蕩的屋子因為這音樂而多了幾分煙火氣,好像也不那麽寂寞了。
所以鹿時安任它循環播放,甚至當她都忙定了,打開電腦,看見右下角信封圖标閃爍的時候,那喧嚣的樂曲也仍在耳邊環繞。
是父母回郵件了。
上來就是鹿煜城和時念夫妻在歐洲的合影,燕尾服與抹胸裙,郎才女貌,歲月靜好。
鹿時安嫉妒地嘀咕,“每次都秀恩愛……”
話雖如此,她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照片上的父母,以慰思念。
【安寶,很高興你能晉級,我們為你驕傲!複賽時我們或許可到現場,若不巧,也會委托朋友前往。唯願切記,不可耽誤正經學習,玩物喪志。加油!于你同在。父母,于維也納】
鹿時安念了好幾遍,嘟起了嘴。
她就知道,即便成功過關斬将,爸爸媽媽也不會有太大的驚喜。對于鹿氏夫婦而言,音樂上的成就已經太多了,小女兒這點榮耀怕是不值一提,更何況,還是鹿煜城最最看不上的流行音樂。
前面都是引言,“正經學習,不要玩物喪志”才是中心思想。
鹿時安趴在書桌前,手指把玩着打火機形狀的播放器,發着呆。
金屬的外殼,棱角分明,又冷又硬,可是宣洩出來的音樂卻火熱激烈。
她忽然生出個奇怪的念頭來——
這難道也物似主人型嗎?
*** ***
時已入夜。
小巷深處偶爾傳來犬吠,混雜着方言濃重的呵斥。
荊嶼坐在窗臺上,嘴裏叼了根牙簽,把玩着粉紅色的耳機。
真的是小公主吧?創可貼要用HelloKitty,就連耳機都是的進口品牌。
他自嘲地彎起嘴角。
如果不是他刻意接近,這樣的大小姐,這輩子跟他應該都是兩個世界的人。
兩個……世界。
荊嶼低頭,将粉色耳機塞入耳中,随手揿下播放鍵。
他愣住了。
耳機裏的并不是想象中的英語課文,而是頗有年代感的流行音樂前奏。
吉他和弦低低地撩撥着。
荊嶼拾起CD機,從上面小小的玻璃瓶能看見旋轉的碟片。
果然不是教材附贈的碟片,墨綠的底色上兩個黑色小字。
雲生。
歌手的名字嗎?
顯然,鹿時安不小心把平時聽的音樂CD給了他。
很快,前奏就過去了,耳機裏傳來低沉的男嗓,略帶鼻音。
調子是上世紀末流行的調子,但不可否認,無論吐息還是咬詞都堪稱完美。
難怪鹿時安會喜歡。
就連他也喜歡。
這把嗓音,就像閱盡千帆仍滿懷勇氣的水手,在甲板上對着日暮的大海吟唱。
荊嶼跳下窗臺,彎腰從亂七八糟的雜物裏翻出一只獨立音箱來。
拔掉耳機、插上音箱,悅耳的男聲就在夜色裏彌散開來。
與夏夜繁星融為一體。
與靜谧濕潤的閣樓融為一體……
荊嶼伏在書桌上,臉埋在胳膊肘裏,靜靜地傾聽着不屬于這個時代的聲音,直到——
哐,當。
CD機被砸在牆壁上,又落了地,吟唱戛然而止。
“誰讓你聽他的歌?!”憤怒的女聲從身後傳來。
沒等荊嶼完全起身,一道紅色身影已經沖上前,拾起地上的CD機,不由分說地扒開蓋子,扯出裏面的碟片雙手奮力一掰。
碟片沒有斷,而是呈現出扭曲的形狀,就像拿着它的女人臉上扭曲猙獰的神情。
荊姝攥着彎折的碟片,死死地盯着兒子,“你是存心要氣死我嗎?非要聽歌,非要聽他的歌?!”
因為憤怒,她胸口不住地起伏,臉頰不自然的紅暈使她看起來分外歇斯底裏。
“他,”長久沒開口,荊嶼的嗓子有點啞,“是誰?”
荊姝恨恨地将CD砸在地上,本該妩媚的桃花眼裏滿是忿恨,“你不就專門放來刺激我的嗎?怎麽會不知道他是誰?”
落地的碟片面朝上,荊嶼這才看見除了“雲生”兩個字之外,還印着個留長發的文藝青年,二十左右年紀,一雙人畜無害的圓眼,像初生的牛犢。
而這雙眼睛,如此熟悉。
荊姝順着他的視線,又看見那張面孔,更是火上澆油,上前一腳踩住碾了又碾,恨不得将CD碾成粉末,準确地說,是将那個人和那把聲音碾成灰。
荊嶼坐在書桌前,冷眼看着母親狂怒發洩,不出聲,也不阻攔。
片刻後,荊姝累極,原地蹲下,雙手抱着膝,突然埋着臉嚎啕大哭。
靜谧的夜裏,女人崩潰沙啞的哭聲格外瘆人。
地板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響,是樓下有人在拿東西捅天花板。
緊接着,窗外傳來房東的吼聲,“荊嶼,管好你|媽,不然現在就給老子搬出去!”
荊嶼半垂着眼睫,眸光晦暗不明,終于起身,緩緩走到仍在哭泣的荊姝身邊,蹲下,雙手扶住她的肩。
幾乎就在掌心觸肩膀的那一秒,荊姝發出尖銳的抽氣聲,由低到高,然後渾身一僵,徑直栽進了荊嶼的懷裏。
荊姝不矮,站直身子有一米七出頭,但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抱在懷裏的重量幾乎像個未成年人。
荊嶼将母親放在單人床上,又替她打開風扇,拉上了布簾子。
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确定荊姝不會突然醒來又哭又鬧,他才轉身返回剛剛的房間。
說是房間,其實不過是閣樓上用簾子隔出來的空間,維護一點可憐的隐私罷了。
他俯身,拾起地上的CD片。
折痕剛好在男人的臉上,即便如此,也能看得出那雙神采奕奕的眼,和沒有棱角與攻擊性的溫潤面龐,溫和儒雅,與世無争。
歌手:雲生。
那個年代的歌手總愛用化名,所以荊嶼完全沒想到雲生是誰。但如果他早點看見CD上的人像,就絕無可能猜不到——因為他跟現在的鹿時安實在是太像了。
純淨的眉眼,圓潤的五官,人畜無害的氣質。
如同照着同一個模子雕刻出來的——
父女倆。
“鹿煜城,”他低喃,聲音嘶啞,“鹿……時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