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男人如狗
戲臺上,清水臉兒的坤旦拈個蘭花手,嘴裏咿咿呀呀“光陰易過催人老,辜負青春美少年”地唱着,突然間反搭衣袖的一亮相,引來園子裏陣陣喝彩。
正對戲臺的二樓,最靠前的位置,設了包廂,高桌闊椅、屏風相隔。
這位置離臺最近,兼顧隐私,又叫做“官座”,所以坐這些個官座的人,一般非富即貴。
林一閃坐在正北官座金絲楠木的太師椅上吃茶,後面小二跑上樓,經過層層遞話,消息傳到她跟前兒來了——
丫鬟蓮序悄悄地說:“濮陽郡主來找您,正朝茶樓奔來。”臉色隐憂地朝她看去。
林一閃嫌她擋了,歪過頭去看臺上的花旦,今兒唱的是一出《思凡》,小尼姑下山。
“奔得好,來,給郡主騰個座兒。”
說人人到,一個被奴仆前呼後擁的貴婦上了樓,搞得二樓地動山搖,氣咻咻地沖到跟前。
“林一閃,好你個不要臉面的賤人,還有閑心在這吃茶,我問你……”
林一閃笑着應聲:“這裏的茶好景好,戲更好,郡主來得,我怎麽來不得?聽戲要專心,不然咂摸出不來味兒。”
“我問你,”濮陽郡主頓了頓,确定左右兩廂無人,才壓低聲音,恨恨問道,“上個休沐日你跟周元春去見倪閣老回來,又在福彙酒樓單獨待了半個時辰?”
“郡主好靈通的消息,沒錯,正是這樣。”
話音甫落,一碗茶就淋了她滿臉。
濮陽郡主放下茶杯,罵道:“好你個賤人狐貍精,勾引男人勾引到本郡主頭上來了,虧你還敢認,我今個就打斷你的腿,然後去進宮跟皇上告你們這對狗男女……”
郡主手都舉高了,幾個婢女都很緊張,護着林一閃怕她再挨耳刮子。
林一閃還算氣定神閑:“郡主,周驸馬同您成親三年,就在前前後後在外面養了三個外室,還不算他偷摸打點的莺莺燕燕,這樣的男人,連我且不入眼,更犯不着您傷了玉體。”
說罷抹一把臉上的水,笑道:“來人,把盞滿上,郡主氣要是還沒消,可以繼續潑。你們誰都不準攔。”大有一副左臉挨完打要繼續奉獻右臉給對方的架勢。
郡主愣了半響,手懸在半空:“你是說,你跟他沒什麽?”
“是啊,他像個婆娘一樣跟我叨叨叨叨訴苦,無非說郡主你經常打人,他有家不敢回。末了還哭,屬實娘們。”
濮陽郡主拿不準她話裏真假,眼睛死死盯着林一閃,像要給她臉上刨個坑出來。
林一閃其人,很少在京師抛頭露面,僅有的幾次亮相,也是在貴族圈子裏一些極為私密的聚會場合。
但盡管如此,豔名還是傳播出來了。
不少見過她的人,都說那是世上絕無僅有的美人。
在沒見面之前,濮陽是不信的,在京師,誰人沒見過幾個公主貴婦出巡的場面,更何況濮陽郡主這樣能夠出入上流圈子的身份,眼界那是大了去。
可是此時見到林一閃,她也忍不住暗暗吃驚。
世上竟有這樣仙氣飄逸之人,一雙鳳目:擡眸便是剪水黑瞳石火光恒;垂下又做恬淡悠長。清高态、妩媚态,眨眼切換,無不蕩漾人心。
而且說話溫柔斯文,不緊不慢,簫聲笛韻般地好聽。
這跟成日毆打周驸馬的濮陽郡主,自是沒得比。
濮陽郡主越看越恨不得撕了這個臉。
她知道這種長相風度,別說周元春,恐怕天底下沒幾個男人抵禦得住。
她怒道:“我問你,他還跟你說了什麽。你若敢有半句虛言,本郡主立刻要你的賤命。”
婢女蓮序大怒,心道我們主人也是你好欺負的,半盞茶的工夫能讓你下诏獄!正待罵出口,就收到林一閃的眼神阻止。
林一閃道:“他說,要休妻呢,叫我不要告訴你。”
郡主一時瞠目,周元春這個孬種軟骨頭,啥時候膽兒這麽肥了?休妻的話也說得出來!
一定是這狐媚子撺掇的!
她狠狠瞪着林一閃,正要大罵她是個婊/子,卻聽她說:“不過,我給他勸住了。我說,郡主雖然脾氣驕縱一些,但若非真心實意在乎你也不會嚴苛至此,同她好生商量,莫把事情鬧大,等懷了孩子,往後日子還長。”
濮陽郡主頓了頓:“那他怎麽說?”她終于撣了撣袖子,肯坐到林一閃對面的位置上去了。
林一閃:“他自然為難得很吶。我又同他說,那個慶祥班的青衣,乃是一個認錢不認人的女拆白,在郡驸馬您之前跟過幾茬兒男人,皆是非富即貴的有婦之夫,懷過幾次都打胎了,可見乃是一個十足的婊/子。所以郡主她上個月派人做掉那個小野種,其實才是真正的為您着想,不然驸馬爺您将來指不定為誰養孩子。”
郡主狠狠攥着手絹:“廢話,她若真的那麽心疼孩子,怎麽會親生的孩兒都舍得下手?就是看我們家那蠢貨實心眼要放她進門,才故意留着這麽個孽種的當籌碼呢!”
“甚是,我也這麽同他說的。我還把她抓紅花藥的藥鋪老板領來做人證,他才信了,始知真正為他好的乃是郡主你本人。”
郡主哽咽道,還算這狗東西有一點良心。
林一閃忽然長眉微蹙,憂郁了起來:“不過他還是怕你打,說要不休妻也成,要郡主您留個憑據,保證以後不再打他,他才肯回去。”
郡主怒道:“他還得寸進尺了,錯的分明是他!”依舊憤憤不平,語氣卻軟和了許多。
同時暗忖:男人服軟了,要不然,自己也退一步?
——免得真和離,鬧得滿城風雨,自己下不來臺。
本朝還沒有郡主被休的先例,若真開在自己身上,哪有臉回娘家,父王和母妃還不得把她罵死。
畢竟這樁婚事是她當初自己看上在翰林院供職的才子周元春,死乞白賴非要父王在禦前求指婚,才得來的。
又當又立,到時候,皇上那也落不了好臉色。
濮陽郡主正在猶豫,忽聽到:“郡主,您見過那種咬人的狗嗎?”
什麽?
濮陽擡起頭。
林一閃窩在太師椅的環形靠背裏吃茶佐銀絲卷點心,眼睛盯着戲臺上的人,嘴裏悠悠道——
“在民間,養狗的人家有一種說法,一條狗但凡是咬過人,就必須打死。因為一旦吃過人血,會激發出狗身上的野性,它會懷念這種人血的感覺,從此以後見人就咬。偷腥過的男人也一樣,他不會因為郡主你發作,就不偷了,他只會偷得更小心謹慎。”
郡主十分絕望,看着臺上唱歌悲悲切切的戲文,小尼姑形單影只跪在佛前唱念,觸景生情地哭了:
“那我該怎麽辦,堵不如疏,當真讓他納妾?”
濮陽郡主自小被父王嬌寵長大,沒受過這樣的委屈。
林一閃遞了絹絲手帕給她,聲音溫溫柔柔地:“何須如此委屈?他做了初一,你就做十五呀。”
濮陽郡主淚眼婆娑地看向她,不解。
林一閃笑了:“我的郡主喂,為什麽這世上非得是男人三妻四妾,女人就必須一心一意守着?天底下有趣的人和事那麽多,為什麽非得把一門心思投在一潭死水裏?你看那臺上十六七歲的俊俏人兒,他們為什麽那麽美,那麽鮮活,就是因為他們把心思用在了活處,他們是才是活生生的人。”
她的笑是那麽輕柔,聲音是那麽富有蠱惑,郡主忍不住跟随她的目光看去。
花旦水袖半遮面,一對攝魂奪魄的柳絲媚眼朝樓上這邊瞟來,我見猶憐。
郡主還楞楞的,林一閃就跟丫鬟吩咐了什麽,蓮序遞個眼色,家奴立刻會意,領着人下樓。
不到半盞茶工夫,班主就領着一個年輕後生上樓來問候。
“這是剛剛咱們彩雲社的臺柱,段萍生,萍生快,還不跟兩位貴人見禮。”
少年緩緩擡起頭,正是前面臺上反串唱《思凡》那個花旦。他剛匆忙後臺卸過妝,露出本相;真是媚眼如絲,婉若春水。
林一閃道:“萍生啊,你留在這,陪這位夫人說說話。夫人想聽什麽戲,你就唱什麽,我出去下。”
郡主慌神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怎麽成?
遂拉住林一閃衣袖:“要不然,你留下來陪我聽吧。”
林一閃笑了:“貴人聽戲,要的就是獨一份,人家還專門請家裏唱堂會呢,要不然怎麽突出貴人金尊玉貴的身份,一起聽,那不就跟底下池子裏的人一樣兒了嗎?”
那俊俏少年道:“這位貴人說得極是,以後夫人喜歡聽什麽戲盡管點,有什麽要求盡管的吩咐。”說着主動接過茶,端茶倒水上了幾件點心小吃,指着臺上正演出的戲文給她講解,現在演的是一出《夜奔》。
郡主心念微動。自打嫁給周元春,強要了這樁不快的姻緣,受了多久的冷落?連帶他那個苛刻清儉的婆婆都對她挑三揀四,刻薄了她多少開支?好久沒受到這樣的熱切對待了,如今周元春都敢在外面養女人生野種了,她這點享受的銀子都不敢花了嗎?自己還算不算一個郡主!
林一閃觀察着郡主臉上細微的神情變化,面含微笑,不動聲色地退出了包廂。
主仆一行人穿出巷,上大街,去琉璃廠淘換古董。
林一閃張開一把扇子,扇面上題着“逍遙”二字,是唐朝草聖張颠的真跡。
有眼色勁的老板見了扇子,就過來熱情張羅支應,把藏着的好東西拿出來給她看。
也有一些不開眼的,比如紙店裏遇到幾個外地海客,見林一閃生得絕色,就垂涎無恥地盯着她瞧。
林一閃也不生氣,晃着扇子走了,那些大海客還追到後面調戲,嬉皮笑臉嚷嚷:“小娘子,留個姓名撒,好讓哥哥相思!”
蓮序氣忿忿不已,怨道:“主人,剛剛那潑婦郡主冒犯您也就罷了,為什麽這樣的潑皮,您也放任?”
“跟幾個狗才浪費光陰作甚,争意氣輸贏那是蠢材行徑,”林一閃邁大步往前走,扇子搖得愈歡快了,“聰明人的世界裏,在意的是得失,進一步會失去為什麽要做,退一步可以得何樂不為;上回督主來的信還在嗎?”
“在呢,主人,要回信不。”
“對,你替我拟一封。就和他老人家說,周驸馬一家都在掌握了,不出半月,咱們在工部衙門,也多他一個眼線。”
蓮序又想起一事:“嗯。對了主人,小閣老那邊一直催着您去見面。”
林一閃在一個舊古董店門口停下來。
咱們這位首輔大人的公子,剛好最愛汝窯,她沉吟道:“宴無好宴,他不是剛娶十三房姨太太嗎,竟還有空惦記着我,真是不妙的很。”
蓮序道:“我看這位大人無事不登三寶殿,要燒香拜佛了,才找您借火。”
林一閃收起扇子,店家掌櫃正笑面相揖,她指着門口:“走,淘換兩件敲門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