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通款曲
三月初,幾場春雨過後,倪府的後院裏換了副濃豔光景,滿庭牡丹争芳。
前天東院剛辦過喜事,大老爺倪孝棠剛剛迎娶第十三房姨太太。
這十三姨太是從南直隸引進的秦淮名伎,天生的一把好嗓,尤擅酸甜樂府的各種曲牌,能把纏綿悱恻的曲調唱出花兒來,入京後一度名震八大胡同;所以被大老爺豪擲十四萬兩贖身,進門做了姨太太。
這日正逢休沐日,大老爺正摟着玉姨娘擁被高卧,林一閃就登門了。
門子認熟臉兒,無須通報就進了東院中庭,倪孝棠的長随倪亨垂手侍立在花廳,茶水點心一應俱全,笑臉逢迎道:“老爺一會就來。”
說罷垂下頭,目光想看又不敢看地,從林一閃身上掃過。
倪亨膽子大是有憑仗的。有道是宰相門前七品官,倪家到了這一輩,太爺倪宗堯任着內閣首揆;他的大公子倪孝棠也兼着吏部和工部的尚書職銜入閣參政。父子倆可謂權傾天下,位極人臣。
這會兒,一個身材高瘦的青年來到花廳,鴨蛋臉的端茶侍女趕緊沏茶。
天藍釉的小盞盛了琉璃色的茶水,柔光澹澹,捧在侍女纖蔥小手裏遞上來。
青年人坐下,說:“早上杭州府快馬送來的明前,品品吧。”說着自己仰頭,一飲而盡,在口中顧咕嚕數下,又一口氣吐回盥洗裏。
此人正是倪孝棠。
因為老首輔倪宗堯有閣老之稱,于是倪孝棠也被尊稱為小閣老。
他生得瘦削颀長,有種病态的清秀,眼睛細長白多黑少,眼神陰鸷,看人時眼裏充滿了死氣。
興許因為從熱被窩裏被叫起之故,眼眶上帶着黑圈,更加重了這種陰恻恻的感覺。
林一閃每次看見他,都會聯想到那種史書上寫的,鷹視狼顧之相。
倪亨想幫林一閃讨好,見縫插針地說:“聽說老爺納妾,女公子帶了賀禮來道喜呢。”
把錦盒捧到跟前給他過目。
倪孝棠淡淡瞟了一眼,天青釉刻詩文的筆洗,粗看有幾處呲了,和一處小缺口,但不妨礙是貨真價實的汝窯,擺在琉璃廠沒有萬把兩銀子決計拿不下的那種,這才“嗯”了一聲。“收着吧。”
倪亨捧着錦盒向後退,臨走不忘邀功地朝林一閃看上一眼。
寒暄開始,林一閃先恭喜倪孝棠納了美妾,又問候他身體,又把茶從茶具到茶水誇了一通,這才轉入正題:
“聽聞小閣老召喚,我立刻趕來,不知有什麽吩咐。
被倪孝棠慢悠悠冷笑一聲終結了:“立刻趕來?不如說你好難請啊,我三催四請幾張帖子發過去,你裝了多久的死人。”
“不敢不敢。聽說小閣老納妾,我也不敢随便上門叨擾呀。”
“呵,”倪孝棠對這些客套話顯得不置可否,“春闱要開了,你知道本屆主考的人選嗎。”
林一閃立刻作大驚失色狀,起來墩身告罪:“天心莫測,我們這種奴仆怎敢妄加揣測皇上的意思。”
倪孝棠:“那前天在內閣,顧師秀為了本科主考的推薦人選,當着衆閣臣的面和我頂缸,這事你聽說了。”
林一閃表示略有耳聞。
其實事情原本更複雜。倪黨以首輔倪宗堯、倪孝棠父子閣臣為首腦,把持國家政權二十餘年之久,黨羽衆多,國政大事幾乎包攬;相對能與他們制衡的,是主管軍政和財政的官員集團,次輔趙閣老和兵部尚書顧師秀是其中核心。
三年一次的科考下可以招攬天下士子之心,上則是一種官員培植黨羽的手段,倪黨和趙黨不會放過這個發展門生黨羽和摟錢的機會,都想推自己的人坐上本屆主考官的位子。
于是在內閣會議上争得不可開交,一時間沒有結果。
倪孝棠:“哼,你是張晗的人,他是個三不沾,這些年收了我們家多少銀子!遇到要緊事從來不給漏風。我也沒叫你幫我對付顧師秀那小子,我也叫不動你;但是我們的人上不去,他們的人也休想,宮裏到底怎麽個意思,你要讓我有個數。”
其實林一閃知道,宮裏消息,最近皇上點了禦書房多看翰林院大學士鐘墨林的文章摘抄,有人猜測,本屆主考位置十有八九落在這位老泰山身上。
林一閃唇角微牽,乖巧中暗藏圓滑:“督主也和閣老小閣老一樣,忠心耿耿為皇上辦差,這些天倒春寒忽冷忽熱,皇上在禦書房理政辛苦,他也貼身伺候着,幫忙做些文牍案頭。”
說着擡起頭,意味深長看他一眼。
倪孝棠領會出了意思:“皇上最近看什麽書。”
“知應軒摘記。”正是鐘墨林的文集,知應軒是他的書房名。
倪孝棠點點頭。
他這幾天一共沒說過這麽多的話,這會兒開始嗓子疼,咳嗽兩聲,取出只掐絲景泰藍的鼻煙壺猛吸。
這些年,倪孝棠穿得是愈發華貴了,精氣神卻也愈發不濟;
林一閃越看他越像一只鑽在富貴套子裏的猛禽,不停地支棱撲騰,折盡了一身華麗的羽毛。
倪孝棠強提起了精神,伸過手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林一閃含笑地垂着頭。
他摸了摸她似玉非玉的臉頰,如包漿的月白釉汝窯,充滿了細膩溫潤的神韻。
這時候語氣才溫和了許多:“你長久不來看我,我被他們欺負你都不知道。”
林一閃自然地笑了:“小閣老說笑,誰敢欺負您,那是狗膽包天活膩了。”悄悄地躲開他的手。
他勾起食指捋了捋她耳朵前的碎發,歪着頭近距離欣賞這尊活汝窯,懶洋洋地說:“誰都想到我頭上來踩一腳。你不也是。”
“您又擡舉我了。”她發出吃吃的笑聲。
倪孝棠想起什麽似的:“鐘墨林那無黨無派的老腐儒,是不是有個獨生女兒?你和鐘家後宅有沒有往來?”
林一閃知道他又在醞釀什麽,忙說不清楚,不了解,沒來往。
倪孝棠:“你慌什麽,不管我有多少人,最疼的永遠是你。”說着褪下一個碩大的翠玉扳指,戴在她手上。
林一閃笑着打哈哈:“您別折我的壽了。小閣老還有別的吩咐麽?沒事的話我不打擾您了。”
正說着,就看見門外有個杏眼的丫鬟探頭探腦,被守衛呵斥了,倪孝棠叫進來問話,那丫鬟怯生生地答道:“玉姨娘說雨後天涼,惦記着老爺出院子前少穿一件夾襖,讓奴婢來問要不要添衣。”
林一閃望了一眼,剛好對上那丫鬟探詢的眼神。
倪府的丫鬟個個漂亮,這位也不外如是,穿戴打扮像個小戶人家的姨娘,還戴着玉做的耳墜,有幾分得意地朝林一閃翻眼睛。
林一閃心想,想必這就是那位玉姨娘的貼身丫鬟了。玉姨娘風頭正勁,丫鬟也物似主人型。
這丫鬟更加挑釁地朝她斜眼睛,眼裏都是不屑和示威,然後殷勤地把臉偏向倪孝棠。
倪孝棠立時罵了句:“添你媽|的狗屁,這賊娼婦無非是看我出來會客,犯了妒症,找些虛頭巴腦的借口。娼婦就是娼婦,做派都登不上臺面的玩意,你且去回她,讓她再多一句嘴,就回八大胡同去,老子十四萬兩銀子就當扔進了水裏,聽個響兒作罷。”臉上俱是不耐煩的神色。
丫鬟吓得一張俏臉變豬肝色,哭兮兮地走了。倪孝棠捏着林一閃的手在掌心把玩,刮着她的指甲說:“還有一件事要你出力,前段時間有個不開眼的小子得罪了我,你把他修理了,我不太好出面。”
林一閃:“小閣老又拿我開心,以您的能耐整治個人還不容易。”
倪孝棠:“姓沈,叫沈徵,在騰骧右衛供職。”
林一閃政治嗅覺很敏銳,一聽姓氏就問:“忠勇伯的孫子?”“對。”
手被他把玩似的搓着,林一閃後心冒出了冷汗,臉上挂着柔和平淡的笑:
“小閣老,您別拿我尋開心了,他們家禁軍世襲,先祖做過成祖爺的帶刀舍人,忠勇伯曾任錦衣衛指揮使,北鎮撫司裏現在還有他的老人;這小子以後要是混出了頭,我真得罪不起,告辭告辭。”
倪孝棠不放手地說:“你別怕。沈老頭雖然幹過錦衣衛指揮使,但是他兒子可沒這麽好命,三年前讓我爹一本參倒了,迄今還流放在塞外;至于沈徵,他純屬自個找死。”
他說着,清秀病态的臉上突然閃過一道陰鸷的光,叫人不寒而栗。
林一閃只好陪着笑容說:“可真是打鬼借鐘馗了,好吧。”
倪孝棠摸了摸她的臉蛋,聲音淡淡地說:“我已經跟禦馬監的楊公公打過招呼,沈徵先前職務上有一點過失,交東廠停職查辦,你知道該怎麽做。”
林一閃走了,倪孝棠獨自一個人在廳裏喝茶沉思,就有哭聲從後院一路接近。
原來是新得寵的玉姨娘得聞丫鬟水杏添油加醋的回話,找上門掐架來了。
玉姨娘挺胸貼肚地追來,憋了滿肚子的髒口兒和撒潑打滾的計謀,要和林一閃決一死戰。
結果沒堵到林一閃,就掏出根白绫,拿出樂府宮曲裏那種肝腸寸斷的調門道:“妾身才過門,滿心要伺候老爺一輩子,老爺就煩妾身了,那妾身還不如死了,好給老爺和旁人挪位置,就讓妾在這了斷這條賤命吧。”
說着真的要表演當場上吊,使喚人搬凳子。
她哭哭啼啼半天不上吊,看到倪孝棠冷眼旁觀,也不來勸阻,哭得更大聲悲戚了。
倪孝棠:“請便。倪亨,拿只高點的凳子,順便幫她踢一腳。”
玉姨娘嗚哇一聲,哭得更加真情實感慘絕人寰了。
倪孝棠:“哭夠了沒,要上吊了沒,不想上吊就滾這邊來。”
玉姨娘趕緊扔掉繩子,撲倒倪孝棠腳邊。
倪孝棠把她拉到懷裏坐着,冷冰冰地道:“你不要吃那個女人的醋,盡管她比你聰明,比你漂亮,比你有風度氣質,比你有手腕,比你狠心,無論什麽,你都比不過她。”
玉姨差點沒噎死,又繃不住想要嚎啕了。
倪孝棠:“可是,我永遠不會喜歡那種女人。你記着,女人要外表光燙,城府中空,這才是女人。就像那物件。”
他眼睛死死盯的是角桌上一只汝窯花瓶。
那是三年前他在琉璃廠和林一閃一起淘換來的,花了七萬兩白銀,剛好半個玉姨娘身價。想起當時情形,世上最美的人抱着最美的物件,開懷微笑,一動一靜,相得益彰,情景歷歷在目,教人難以忘懷。
玉姨娘知道三從四德裏面有不能嫉妒這一條,心想努力提高修養吧,拴住老爺的心比跟那個沒見過面的女人争輸贏要緊得多,于是抹了抹眼淚,想了想,又問:
“老爺,我是不是有點蠢呀?”
“是很蠢。”
玉姨娘撅了噘嘴:“那個女人就聰明麽,再聰明能聰明得過老爺?”
一股喉嚨深處的幹澀勾起了困倦,倪孝棠垂下眼睛,又掏出了鼻煙壺,深呼吸兩口氣,沉浸在一股莫名的氛圍裏:
“她是條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