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倪府飯局

在閉門謝客休息七日後,秋聲館備禮投帖,林一閃親自登門求見倪孝棠。

倪府位于安定門大街和順天府街的交叉口西南角,與順天府衙門隔街向望,坊內就近還有北城兵馬司。

這是倪首輔出于掌握京城衛兵,和通達消息的考慮所選之址;所以林一閃的轎子剛踏上順天府大街,順天府就派兵通知了倪府。

客堂正在大擺宴席,林一閃跟着倪通掀簾子進來時,擡頭看見的就是玉姨娘在堂中間抱着琵琶,彈唱“落燈花棋未收,嘆新豐孤館人留”,兩隊舞女圍繞着她魚貫起舞。

倪孝棠坐在一幅《天女獻花圖》的堂幅前面,恹恹欲睡地把玩一個青釉刻花的蓮紋臺盞,仿佛對滿堂的聲色光影并無什麽感觸,忽然仰起頭,将酒一飲而盡,無血色雙頰上瞬間浮起兩團不健康的紅暈。

新上任的代管家倪通小跑至他身邊,躬身附耳。“小閣老,人來了。”

歌舞一時暫停。

倪孝棠死氣沉沉地說:“我身體欠安,不便起身迎接,慢待你了。”

那道目光投射過來,淡然而又充滿陰森之意。

林一閃深深作揖:“怎麽敢,能趕上小閣老的請客,已經榮幸之至。”

說罷來到他身邊,笑容滿面地給他斟滿酒液。

倪通連忙揮手,讓滿堂的賓客和部曲撤退。

玉姨娘收起琵琶,也坐到另一側去,隔着倪孝棠拿眼睛瞟着林一閃。

林一閃坐在席上,背薄徑直,眼神清媚而深邃,如新沽美酒,氣質非凡。

這是玉姨娘頭一回見到她,心中說不出的嫉恨,嘴角卻上翹着說:“妾敬爺一杯,慶祝老爺剛得了一件新差使。”

原來皇帝想在紫禁城的瓊華島上修八仙觀,将之跨越太液池和池子邊上的萬壽宮樓臺連接起來,內閣剛剛下了批文給工部,預算高達數百萬兩,占整個國庫年收的一半。

玉姨娘把倪孝棠的這件肥差拿出來誇耀,是想炫耀對倪孝棠的親近和了解。然而倪孝棠舉起杯,卻對林一閃說說:“你不敬我嗎?”

竟把玉姨娘晾在一旁。

玉姨娘忿然作色。

她孤單地捏着酒盞,看着林一閃跟倪孝棠一杯接一杯喝酒,對她充滿了切齒痛恨。

此時林一閃,卻也極不好受。

她身上有刀傷,倪孝棠以烈酒勸飲,傷口很容易生瘡化膿。

倪孝棠又給她夾菜,俱是一些油膩的發物,林一閃咬牙咽下。

倪孝棠:“聽說你最近病了,在家很久沒有出門。”

他話裏有話,一是明知故問,二是示威:我的人時刻能盯着你的稍。

林一閃低頭接道:“是病了一場,可能是先前辦錯了事情,上天懲罰,活該如此,如今僥幸好了很多,勞小閣老的關懷。”

倪孝棠望向了她,沒說什麽,忽然轉頭對玉姨娘皺起了眉:“這都是些什麽酒,去,讓人把年前紹興府送的那批搬兩壇來。”

玉姨娘差點沒紅了眼圈,老爺怎麽想的呀,當着下人的面兒要她伺候一個外人?

——那可是四十年的紹興女兒紅,上次拿出來喝,還是太爺做壽的時候,老爺竟然拿出來招待這個賤人!

玉姨娘沒走到中庭就在游廊裏哭了,丫鬟水杏曾經吃過林一閃的虧,心裏也記恨她,便積極出主意:“玉娘子,要不然咱們給她酒了加點料,讓她吃不了兜着走!”

玉姨娘本來哭哭啼啼的,聽完反手賞了她一大耳刮子:“當面給她使絆子,那老爺可不得扒了我的皮?你個小賤人是不是巴不得我死好上位呀?”

這下輪到水杏哭哭啼啼了:“娘子,婢子不是這意思,婢子是聽倪通說,這個女人為個小白臉開罪了咱老爺,所以老爺才派了許多人整治她,現在她死皮賴臉來告罪,娘子大可以趁這個機會殺殺她的威風,也好為咱老爺出氣。”

玉姨娘想去過去亦有聽聞,又想到林一閃方才和自家老爺推杯換盞的情形,氣不打一處來,便下了狠心:“你有什麽法子?”

水杏附耳嘀咕,玉姨娘臉上漸露喜色。

不一會兒,玉姨娘回到廳堂,親自捧了一個精美的楠木托盤上來,紹興酒已經分好了,用兩個水波紋玉臺盞盛着,剩下的倒在一個白玉壺裏,壺上用紅綢相遮蓋。

“老爺請用。”

玉姨娘笑容滿面地先把酒捧給倪孝棠,然後沉下臉,把另一只臺盞放到林一閃面前。

仍舊不跟她搭腔。

林一閃端起酒盞,便聞到一股并不來自黃酒本身的特殊味道,她停頓了下,輕輕搖晃,察覺了其中端倪。

玉姨娘端上來的是一杯毒酒,這個女人從自己進門開始就毫不掩飾敵意。

但是這杯酒是出于她的本意,還是倪孝棠的授意?

林一閃看向倪孝棠。

他也在看這杯酒,但什麽也沒說,反而把重心往背後的蒲團上靠,更加舒服地坐着。

林一閃想,但凡負荊請罪,總是要給人當出氣筒的,倪孝棠這種人極度記仇,他在沈徵一事上連翻敗陣,自然要從自己身上找補回來……這杯東西若飲下去真是生死難料!

可若是不飲,就等于當面駁倪孝棠的面兒,恐怕更難收場。

玉姨娘也看出幾分倪孝棠和林一閃的情緒變化,面有得色,催促道:“林姑娘,你怎麽還不喝,是不是看不上我們老爺的東西啊?”

情形一時間危急。

林一閃硬着頭皮,面上不動聲色地微笑着,開始扯淡拖延:“怎麽會,此乃上等的花雕,又叫做‘女兒紅’,為紹興當地富貴人家生女、嫁女必備之物,一旦生下女兒,就在家中的地裏埋上數十壇,待出嫁時取出,味道醇厚甘鮮,回味悠長……”

玉姨娘不耐煩地搖着扇子打斷:“好了,這些我們都知道,不勞你顯擺,我們家老爺都喝了,你還不喝?”

水杏曾因林一閃而受到倪孝棠的叱罵,此刻也站在旁邊拿眼睛瞟林一閃,陰陽怪氣地說:“林娘子不愧是伺候過中官顯貴的人,這樣的酒也看不上,拿詞推脫呢。”

林一閃說:“花雕宜溫飲,能使香氣更濃,口感更柔,不如拿去先溫一下罷。”

說着不等她們反應過來,揭開蓋子把盞裏的酒全部倒入壺中。

玉姨娘和水杏都傻眼了,這豈不是整一壺都混入了毒液?

那讓老爺一會兒還怎麽喝?

林一閃好心提醒道:“記得隔火加溫,不要太久,否則味兒便淡了。”

“你……”玉姨娘幾乎說不出話來,水杏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倪孝棠發話了:“聾了還是瘸了,還不拿下去。”眼神平淡有殺氣。

水杏有苦說不出,只好去換一壺新的。

玉姨娘使計沒有害到林一閃,胸中怒火高熾,卻苦于找不到由頭發作,于是用餐的時候時不時要搞出點動靜兒來吸引注意。一會兒打翻了盤子,一會兒又大聲罵上菜的丫鬟撒了湯:“臭丫頭,沒規沒矩地跑出來,誰教你這般輕佻?就這樣兒還登堂入室,也不怕照妖鏡現了你的形!”

倪孝棠放下筷子說:“你再指雞罵狗的就滾出去,這沒你的好。”

玉姨娘粉紅的俏臉唰地白了,好不委屈:老爺不是很憎這個女人嗎,為什麽處處回護她呀?還在下人面前駁她的面子,這叫她的臉往哪兒擱?

她可憐巴巴地望着倪孝棠,露出想哭不敢哭的神情。

倪孝棠又繼續跟林一閃說話,談話似乎更加熱絡了。

玉姨娘幾乎都要哭出來了,撅起嘴,小聲地說:“倪通,給我條手帕。”

代管家倪通垂首躬身的侍立在旁,他一直在察言觀色:雖然靜态之下,玉姨娘和林一閃俱是絕世的美人但一做起表情來,就高下立判。

玉姨娘喜怒形于色,心情寫在臉上,喜歡誇張表情,賣弄姿色;

林一閃慣于隐匿自己,面部的表情都很細小,透出一股優雅靈性的感覺,而且擅長以眼神捕捉對方,既能傾聽,又能快速反應:

“小時候在東廠多是這般,挨了板子,屁股疼得睡不着覺,便幹脆不睡覺;聽人講鬼故事分散注意,累了就能睡着。”

林一閃神情婉轉,欲笑如颦。

在她要表達一個觀點或講一段故事時,總能抓住人心娓娓道來,以細微表情引起共情。

這種風姿,深深融入她的神态和語言,不是玉氏之流可以模仿。

倪孝棠:“都講些什麽。”

“各種各樣的,不過如今就不聽了,本來手裏造業就多,還要我聽這種因果報應的東西,我不喜歡信這個邪,哼哼。” 林一閃說罷,狡黠一哂。

倪孝棠終于笑了,他的笑聲幹巴陰沉,眼睛露出精明厲害的光:“有沒有那種壞人幹了壞事,到最後還能逍遙法外的故事?”

林一閃:“……小閣老您真會想,沒有。”

倪孝棠:“那我也不愛聽了。”

倪通暗忖,這女子十幾天前把老爺惹得下了格殺令,今天就登門一番花言巧語,竟又能哄得老爺和顏悅色,如果她進了府,換做自己,必然會多巴結着她點而不是玉氏。

玉姨娘這邊,經過一番極其失落的內心掙紮,終于重整旗鼓,調整好心情,決定跟林一閃決一死戰了:必須搶回老爺的關注力!

她料定林一閃是過來勾搭自家老爺的,可惜了,在争寵這方面她玉氏還沒輸過。

——插不進去話怎麽辦?那就努力把話題帶入自己擅長的領域,搶奪話語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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