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夏夜殺人
沈徵內心純潔,他天真地以為,只要逃離京師這個是非地,就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他自己不能離開,肩膀上還有家族的重擔和為人臣子恪盡職守的責任,所以他不能逃。
但是他希望林一閃可以逃。
他定定地看着林一閃,真心希望她能平安健康。
林一閃卻好像在思考什麽,很快地,她又恢複了笑容:“沈千戶,這是不是你有生以來做的第一件違法的事情。”
沈徵一聽,白皙的俊臉瞬間紅了一圈,他這麽做的确有悖職責……
林一閃說:“沈千戶,這樣可不好啊。”
沈徵更是尴尬極了:“這,我……”
林一閃把腰牌還給他:“我還有事,先走了。”
沈徵問:“你不走嗎?”
林一閃反問:“我為什麽要走?我生在東廠長在東廠,東廠和皇城根就是我的家,我這輩子注定要在這裏紮根,萬物都不能離開自己的根。”
人長大以後,就會忘記年少時期的夢。
——想飛,飛到天上去,去那沒人管的地方,自由自在,終了一生。
沈徵:“你是不是信不過我,我是真心真意想要幫助你,把你當作是我的朋友。”
在他心中,大抵也認為聽從祖父去告禦狀這件事,多半是有去無回了,所以大限将至時,想要為她辦一點事情。
林一閃笑微微地說:“謝謝,我只和男人睡覺,不和他們交朋友。”說罷上下打量着他。
沈徵被這種眼神驚了一下,羞惱地退後一步,正色道:“你不用故意這麽說,我知道你不是這種人。”
林一閃斬釘截鐵地說:“我偏偏就是這種人啊,那你希望我是什麽?”
沈徵皺着眉說:“我只是不想跟別人一樣,抱着偏見看待你,林役長。”
林一閃搖搖頭: “沈徵,我有和你說過,自以為是地美化別人,也是一種偏見嗎?”
話說到了盡頭,她轉過身,一陣風吹起了逍遙巾的飄帶。
沈徵沒有再追上來,幾朵曬幹癟的花朵吹落枝頭,跌在他腳下。
離開樹林,林一閃越走越快,再度想起廠督那封信。
廠督的意思和倪孝棠一致,沈徵的父親必須死,而且安排她下刀。
原本執行任務不該有任何猶豫,可是如今,她的心情卻有些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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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通政使司門口的登聞鼓被敲響,忠誠伯爺孫告禦狀為沈沅鳴冤。
消息飛馬傳入皇城。
皇帝本來安心在萬壽宮的精舍裏齋戒打坐,得聞通報,摔了一溜兒的器件:“狂妄之輩,狂妄之輩!本來朕看他們家還有兩個小的有些前途,赦免了他們的小罪,現在他們反倒拿着更大的罪來要挾朕了!狂妄之輩!”
他抄起一個銅杵,狠狠朝石磬摔去。
司禮監掌印太監莊公公眼明手快,撲過去擋在石磬跟前,銅杵在砸在他的身上,緩沖了一下落地,莊池跪了下來,帶着哭腔又語重心長地勸:“萬歲,不可啊,這是法器。”說着把銅杵拾起來,揣在懷裏。
皇帝按着額頭說:“朕真是不明白,朕做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情嗎?不過就是造了幾座宮殿,翻新一下樓觀,如此而已。朕清修祈福,不也是為天下臣民祈的福嗎?沈家的從老到小就沒有一個不給朕找麻煩的,他們就是看不得朕過一天平靜的日子!”
“沈家軍戶出身,武人本就恃勇無謀,目光短淺難觀大局,所以我大明才用文官鉗制武将、沈家爺孫只看見自己的一點委屈,看不到陛下為天下人受的委屈,這不怪他們不忠,是他們愚。陛下您明達治道,不與這些小臣子計較。”
“哼!你又拐着彎,你又拐着彎了!”皇帝雖然還是不悅,但聲音顯然溫和了許多,“別以為朕聽不出你為他們求情。”
莊公公笑嘻嘻地擡起頭,這個年逾六十的老太監,用小狗般乖順的眼神巴巴地看着皇帝,卻十分惹人憐,連老皇帝也要不忍心了:“裝什麽傻吶,朕等你回話吶,別跪着了,起來說罷。”
“哎,謝萬歲,”莊公公起身,“老臣以為,這沈家的沈徵有些才能,但是忠誠伯卻迂頑不化,聽說這次去通政司鬧事就是他脅迫沈徵前去;沈徵雖然有些小才,長此以往只怕漸漬之深,也成了那樣的迂夫,不若将他們爺孫隔開,此事冷淡處置,以觀後效,要是沈徵真是個公忠體國的,不會不明白萬歲的苦心。”
皇帝想想,覺得此事這麽處理也未嘗不可,但仍然恨恨,手在空中随便揮舞了一下:“那你着張晗去辦吧。”
“哎。”
同一時間,倪孝棠聽說沈徵敲登聞鼓鳴冤,立刻給他安排了一個下地獄全套套餐:先聯絡黨羽就此事上書,參奏沈家忤逆,大做文章,目标給沈徵下獄定罪。
随後,他還買通禦馬監掌印太監楊潇,一旦沈徵落入牢獄,就對他施加酷刑,保管讓他不能活着出去。
聽說此事的官員,都心有戚戚:得罪什麽人都不能得罪小閣老,倪孝棠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他的敵人。
于是短暫向沈家靠攏的那些同僚,一時間又突然都冷淡起來。
沈宅庭前,門可羅雀。
倒是陸展眉偶爾跑去沈徵那串門,很關心此事的進展:“這樁官司能打贏嗎?”
沈徵苦笑了一下,陸三小姐天真無邪,不懂官場的險惡,解釋了她也不會懂,就說:“不好說。”
陸展眉道:“既然很難,那為什麽不緩一緩呢?連我爹都說你這次是頭昏了,也沒跟他商量一下就去告禦狀,現在給了皇上一個下不來臺。”
沈徵仍然有苦說不出,他作為孝子賢孫,總不能怪到自己的親祖父頭上。
陸展眉又說:“本來我喊師相一起來的,可是最近麓川鬧亂,邊防有很多事,他抽不開身。”
麓川的思氏政權從元朝時起,就對雲南侵擾不斷,到了明朝幾代皇帝都派兵去鎮壓,明朝的大軍來了,他們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投,等軍隊走了又搞叛亂,的确令朝廷不堪其擾。
兵部尚書顧師秀找這個借口作為理由推托不來,可以說無懈可擊。
沈徵也不想用惡意揣測別人,師相他能來是情分,不來是本分,只能說沈家的劫數到了吧。
他語重心長地說:“展眉,你以後不要總過來了,我們家可能要有大難,不要因此而受到了連累。陸閣老和顧師相對我幫助良多,如果我能夠躲過這一劫,再報答他們的恩情,你快點走吧。”
陸展眉愣了愣,一下就哭了:“沈徵,林一閃說得對,你真是個好人。”
只是陸展眉回去後,求父親出手相救沈徵,卻始終沒能得到應允,陸閣老嘆着氣說:“沈徵還是太年輕了,倪宗堯父子豈能是他能輕易告倒的,爹和他們鬥了幾十年,尚且未能成功,他這屬于自己找死啊!你不要再惦着他了,爹另外再給你覓一門好親事。”
七月正值盛夏,雞鳴山灼熱難當,曾經的錦衣衛鎮撫使沈沅,正光着膀子在山腳下挖煤。
風從山外吹來,他擡起頭,剛擦了臉上的汗,就聽見一聲刺耳的鞭響,有個瘦弱的中年人摔倒在坑邊,呼吸急促,臉色慘白。
監工罵:“少給老子裝,起來幹活。”
有人湊過來說:“他好像中暑了。”解開水囊要給他喝。
監工踢翻水囊,狠狠踩在地上:“都看什麽,滾,偷奸耍滑者一律沒你們的飯吃!”
這些人都是被流放至此挖掘煤礦,為大明的皇帝修建宮室提供資源,他們沒有翻身的希望,監工對待他們格外殘酷。
沈沅看不下去,解開水囊:“王大人,你喝我的水吧。”
監工大怒,還要罵沈沅,旁邊一個也是監工的過來,拉走了他:“少說兩句,這裏面有的是練家子,暴動起來怎麽辦?犯的着跟他們亂耗嗎?”
“謝謝你啊,沈兄。”王欽曾經在吏部擔任過主事,因為得罪倪黨而獲罪流放。
中午有一刻鐘吃飯休息的時間,沈沅和王欽因為得罪監工,這一頓沒有飯吃,兩個人坐在涼亭裏面休息。
沈沅眺望着,只見遠方草木蔥郁,山勢峥嵘,一派遼闊雄偉的北國風光,不由得嘆道:“昔日宋國奸臣當道,簽訂檀淵之盟,乃至朝廷不敗而敗;今朝的大明朝萬馬齊喑,任由倪氏竊弄權柄,與宋又有何異,大明危矣!”
他們兩個歇涼的亭子,又叫做“太後亭”,是遼宋和議後,遼國的蕭太後在此地建造花園、興修寺院,這個亭子就是她當年休憩過的地方。
懷古傷今,兩人都深深嘆了口氣。
夜裏的雞鳴山依舊酷熱,沈沅戴着鐐铐,躺在氣悶擁擠的破帳篷裏想心事,忽然有一陣嘈雜的聲音傳來,然後是監工的說話聲:“大人,就在裏面。”
說着進來幾個兵,把沈沅架出了帳篷。
這些兵不是當地的兵,而是附近宣府三位派來的一支馬隊,威風凜凜的幾個軍士中間,簇擁着一個身材挺秀纖細的布衣青年。
青年生了張膚若凝脂的臉,在月光下溫潤如玉。
林一閃女扮男裝,問:“就是他?”軍士回答:“回天使上差的話,他就是沈沅。”“好,你們退下,讓他跟我來。”
沈沅被領到了礦山另一頭的僻靜處。
沈沅問:“你們是誰?”
林一閃:“我們是來給你一個選擇機會的人。”
“什麽機會。”
“看你是想要自己一個人死,還是拖全家人陪你死。”
靜得沒有一絲風的夏夜裏,月光投入黑黢黢的礦坑,像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大黑洞,襯托出三條渺小的人影。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存稿箱抽了下,沒自動更新,今天補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