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廠督(上)

風雨如晦,丫鬟蓮序跪在林一閃書房門口悔罪。

丫鬟荷香經過,忍不住罵道:“滾啊,你個吃裏扒外的白眼狼,還想背後給主人捅刀子呢?你想留這裏,我們還不容你呢!”

書房的門開了,是林一閃。

林一閃經過數日養傷,精神恢複如初,她的站姿永遠是那麽英姿挺秀,此刻看着蓮序道:“我本來一直想栽培你接我的班,可惜你心不在此,我留你無多用。”

蓮序聽了一愣,僵在那裏。

如果離開林一閃,等同背叛東廠,那麽就算她不怪罪,以廠督的行事作風,也絕不可能放過自己。

她急忙叩頭道:“蓮序願意侍奉主人終身,決不離開主人!求主人再給我一個機會。”

林一閃依舊冷冷道:“既然你喜歡沈徵,那我就把你安排到他身邊去,我會給你一個全新的身份,不至在沈府受人歧視,至于沈徵,你可以放心,他欠着我點人情,拒絕不了我的要求。”

蓮序急忙擡起頭來,想要看看她這話倒底是真心實意還是試探自己:“主人,蓮序不走,蓮序只想侍奉在您身邊。”

然而,每當林一閃提到“沈徵”這個的名字的時候,蓮序的眼中就會閃過一道希冀的光,是那麽的魂不守舍。

旁邊荷香對她投以鄙視的目光。

林一閃裝作看不見地微微一笑:“沒有誰離不開誰,人都該為自己謀個好出路,去吧,算是你我主仆多年的最後一點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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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底,酷暑炙烤着京城大地,錢堂胡同的沈府卻一片凄涼。

老爺沈沅暴卒的消息從保安州傳來已有一段時間,所有的子侄輩親屬都守着大喪。

沈徵孝衣孝服跪在宗祠靈前,頭七過去了,他瘦了一圈。

陸四小姐來看他,安慰痛苦的沈徵:“沈徵哥哥,你有什麽話可以和我說,說出來好受些,可別悶壞了。”

沈徵呆呆地望着父親的靈柩,仍然跪着一動不動。

陸展眉說:“好,那我帶一個人來見你,你看了她一定有話說。”

陸四小姐帶來的是林一閃。

陸展眉:“你們說吧,我去外面把着風兒。”

從那次沈府的慶功宴之夜以後,陸小姐就跟林一閃有往來了,而且漸漸對她改觀。偶爾有些迷茫困惑之處前去請教,林一閃也知無不答。

林一閃走到一動不動的沈徵面前,俯下身,看見他又幹又澀的灰暗的眼珠子。

她取了三炷香,三跪九叩,放入靈前的香爐。

沈徵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妨告訴你,我已經決定跟倪孝棠鬥到底。”

他心中已然斷定,父親的死,必定和倪黨有關。

同時,他也撤銷了在通政司的訟狀,沒有證據之前,先忍辱負重,再圖來日。

沈老太爺因為病倒了正在北院休養,在這件事上也沒心思堅持了。

宮中倒很是寬容,沒有再就此事追究沈家。

倒是倪孝棠那邊十分惱恨,沒能借此機會一舉盡滅沈家。

林一閃沉吟了一小會兒,背過身道——

“倪氏父子把持朝政二十多年,根基并非朝夕可撼,你們攻擊倪孝棠的事情,不能根據律法和事實來,要根據皇上的心意來。”

“皇上喜歡什麽,他做了,即使律法上錯的也不能拿去攻擊;皇上不喜什麽,即使律法上他做對了,也可以成為你借刀殺人的利器。”

“你要聯合趙元春一黨,像白蟻噬堤一樣,積攢這些小刀片,在他背後,皇上面前,今天割他一刀,明天割他一刀,只要積攢夠本了,就算是大象也會死在毒蟲的嘴裏。”

原本她不該說這些,廠督要他們保持利益上的盈利,和立場上至少表面的中立;但是想起沈沅之死,便不由自主地多說了兩句。

哪曉得沈徵道:“這等權術委實陰險,我不能罔顧律法,去羅織罪名,我要堂堂正正的讓他伏罪。”

林一閃并不去和他争辯:“随便你。我今日來,是要請你幫個忙。”

沈徵道:“我答應你,只要不違背道德良心。”

“秋聲館最近出了一點事情,我希望你能替我收留蓮序。”

沈徵微微一怔,思索了下:“蓮序也算是我的朋友,等出了服喪期,我會給她安排個去處。”

林一閃想了想,說:“可以把她收房嗎?”

沈徵愕然,變色道:“莫說我正在守孝,就是沒有,我也不能輕易答應這個。”

林一閃:“你是嫌棄她的身份了。”

沈徵:“絕無此意。我可以收留她,認她做我的義妹,但是不能娶她。這般對她不負責任,對我也沒有任何好處。”

林一閃:“好像挺有道理的,那就按你說的辦。”

沈徵皺了皺眉,越想,越覺得可氣:“林一閃!你以後能不能不要自作主張地給我安排這些事情,我知道你為我好,看到我這樣想要派個人來照顧我,可是我不需要……”

林一閃笑道:“我沒有為你好啊,我是為了我自己。你不是說我們是朋友嗎,朋友之間應該互相幫助,我幫幫你,你幫幫我,對不對?”

真是強詞奪理。沈徵正要争辯,突然陸展眉在院裏大聲喊:“爹,您來啦!”

沈徵一時驚訝,倘若陸閣老前來祭拜父親,看到林役長在這裏,只怕要想多……

然而再回頭是,林一閃已經拐向偏廳的門,走了出去:“行吧,我們現在是朋友了,再見,朋友。”

走的時候還搖搖手,給身後的他看。

于是陸閣老跨進祠堂門檻時,并沒有看見其他的人。陸展眉跟在父親身後,左右張望,才放下心來,朝沈徵使了個眼色。

沈徵想起身邊還有這麽多人關心自己,林役長,陸閣老,陸小姐……心頭湧起一股熱流,低下頭,擦了擦眼眶的淚。

深宮大內,宮門一重一重合攏,幾個小太監在走廊上搬梯子給燈籠續蠟燭。

萬壽宮的內殿的一間精舍內,簾幕低垂,皇帝正在閉關打坐。

嘉靖皇帝罷朝二十餘年,把軍國大事全部交給內閣和司禮監,但在求仙學玄上這一點上,卻幾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他的常服是一件繡着郁羅簫臺和日月星辰的紫天仙洞衣,留着長眉長須,看起來不像一個皇帝,更像是一個仙氣飄飄的老道。

因為夏季長江下游出現洪澇,皇帝要齋戒一個月祈福誦經,已經過了半月,正是要緊關頭,身邊伺候的人皆退避至外間的大殿簾幕下面備詢。

這時候,三伏末尾的天氣,突然吹來一陣冷風,紗簾獵獵舞動,精舍內紫銅香爐的煙霧忽然變得張牙舞爪。

皇帝感覺後心一涼,睜開眼睛,額頭冷汗疾出。

“莊伴,莊伴!”他大聲疾呼。

風更猛烈了,像盤桓的野獸在大殿內流竄,“嗚嗚”鳴叫。

“皇上,皇上,老奴在呢!”司禮監掌印太監莊公公疾步奔來,跪倒在皇帝的明黃蒲團邊上,穩穩攙扶住他,“皇上,老奴在這。”

“朕,朕看見她了!”皇帝緊抓住他的雙手不放,驚魂未定。

莊公公:“皇上看見誰了?”

“曹……曹……是她,朕看見她了!”原本回避着說出這個名字的皇帝,嗚嗚了起來,“是曹妃,她剛剛來了,她怪朕,怪朕冤枉了她。”

莊公公粗粝的手掌穩穩托住皇帝的手,說道:“皇上這是做夢了。”

“不,一定是曹妃的冤魂……是了,曹妃給朕托夢,來找朕算賬!可是,朕當年也是遭叛黨陷害,險些死于非命,都是那個老妒婦,趁着朕昏迷,将愛妃打成叛黨害死,朕也不想這樣……她為什麽不諒解朕,還要變作鬼魂來吓唬朕呢?”

莊公公道:“皇上,也許是這些天為萬民祈福做法,消耗的精氣過甚了,老臣今晚就派人去倪府,明兒讓小閣老寫好青詞送來,着張內翰抄寫;明天找藍道人過來做場法事,将那些不幹淨的東西驅除了。”

皇帝哽咽着說:“莊伴,今晚你要陪着朕睡,不然朕心裏不踏實。”幾十歲的老頭兒像個小孩子般撒嬌。

他求仙問道幾十年,內心依然空虛無助。

莊公公柔聲哄着他:“哎,老臣守在這陪皇上,哪兒也不去。”

當晚,在府上喝得酩酊大醉的倪孝棠,就被家丁叫醒,聽聞是宮中的旨意,他立刻踢飛玉姨娘,翻身起床,用冰水毛巾敷臉,然後振奮精神,寫下了一篇構思精巧行文華麗的青詞,天蒙蒙亮就差人快馬送入宮。

倪孝棠之所以得到皇帝寵愛,不僅因為他深思遠慮,懂得為皇帝分憂解難,也源自這一手精美快捷的好青詞。

同樣的,這一夜,林一閃接到宮裏來的消息:廠督有令,明日午後,進宮述職。

入宮這等大事,不敢怠慢半分,第二天,林一閃穿上飛魚服,頭戴尖帽,腰系小縧,入宮。

從西安門進的時候,剛巧遇到金海橋那頭過來一隊豪華儀仗,林一閃退至宮牆牆根,下跪避讓。

儀仗經過時停了一下,鳳辇上面坐着個華貴蒼老的婦人,問身邊人:“這些是哪裏來的人?”

“回皇後娘娘,這是東廠進來禀事的番役,張內翰叫進來的。”

林一閃感到一道威嚴犀利的目光從頭頂掠過:“走罷。”

“起駕~~~~!”

這隊人是從紫禁城裏出來,護送皇後出宮去西山寺禮佛的儀仗。

等他們過去了,林一閃才去萬壽宮。

萬壽宮附近的一座偏殿裏,卻是一番書卷氣濃郁的光景,中堂的北牆上,挂着嘉靖皇帝生父興獻帝的畫像,兩旁有當朝大學士題的聯幅,和松竹延年的盆景;東西兩側的牆上,緊貼着聯排的高大紫檀木巨型書櫥,覆蓋了兩整面牆。

因為皇帝常年在萬壽宮清修,所以司禮監在這裏設了一個臨時辦公的處所,随時傳遞诏命公文。

靠西側的紫檀木黑漆長案上,兩個小太監一左一右拉着青藤紙兩端,中間一個青年宦官,手持沾滿朱砂墨的狼毫筆,正在謄抄倪孝棠的青詞,左手食指上戴着枚碩大的紅寶石戒指,發出深邃恢弘的幽幽華光。

有個小太監進來禀報:“張內翰,人到了。”

林一閃奉命進來,先朝北牆上的興獻帝畫像叩了個頭,然後再轉向長案,又叩了個頭。

“卑職林一閃,參見督主。”

面白如玉的青年擡起頭,他穿着一件大紅雲雁補子,神态溫和高貴。

“起來吧。”張晗道,他的聲音柔和娴靜,臉龐溫潤含笑,透出一種很舒服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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