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廠督(下)

“起來吧。”張晗道,他的聲音柔和娴靜,臉龐溫潤含笑,透出一種很舒服的氣質。

“這在宮裏,就不要稱督主了。”“是,內翰。”

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張晗,宮中人尊稱“張內翰”,以書法和溫和柔善著名,才思也很敏捷。皇帝偶爾鑽研章句時,總喜歡點他侍奉在旁,在靈感枯竭接答不上大臣對句的時候,張內翰奉上蓋子下面寫着答句的茶盅,皇帝喝茶揭開蓋的時候就能對句如流,往往以神來之筆贏得群臣褒贊恭維。

屏退了閑雜人等,林一閃先向張晗禀報了将蓮序安插于沈徵身邊之事。

張晗說:“這樣的人值得留下嗎,背叛只有從不和無數次。”他說話溫柔款款,和顏悅色。

林一閃對道:“殺了她更加不值得,只會浪費卑職栽培她多年的心血,不如換一種方式加以利用。”

張晗握着筆,端詳了一會兒倪孝棠的章句,又回頭看林一閃,笑着說:“你還是心軟,也罷,就用這個借口饒她一回,再有下次,就不能容了。”

林一閃連聲稱是。

張晗又說:“進來宮中有一些流言,皇上心裏不悅。你要去一趟福建。”

林一閃意識到這才是今日談話的重點,專注地聽。

張晗:“壬寅之叛發生後,皇上曾給曹端妃的父親曹察賜金安撫,放歸其鄉;他帶着族人回到福建,你過去調查現在曹氏一族中還有哪些曹察的直系存在。尤其是……”

他說到此處,停頓了一下,突然壓低了聲音:“曹端妃膝下有兩位小公主,壬寅叛亂發生後,推出午門問斬時卻不見了一個小的,皇上的心願是要找到這個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林一閃神色一震,知道事情機密緊要,立刻點點頭。

張晗又道:“你這次打算帶誰同赴福建。”蓮序已經不能用了。

林一閃:“北鎮撫司沈徵。”又道:“卑職想靠沈徵打通趙閣老和顧師秀這條線,從此以後,不管姓倪姓趙,哪邊在朝,哪邊在野,內翰您皆能立于不敗。”

張晗仍然笑着:“你倒見機,近日來顧師秀因彈劾征西侯楊睿之事,同禦馬監楊潇交惡;如此一來,楊潇勢必倒向倪氏尋求結盟,這正是我們拉攏顧師秀的好時機。那就沈徵吧。”

“卑職定不負內翰所托。”

就在沈徵一家沉浸在失去父親的悲痛中時,倪府也正在面臨巨大危機。

倪首輔緊急召集黨羽和幕僚,在內堂秘密商議——

一名心腹道:“小閣老,恕下官直言,你派人殺死沈沅,實乃極大的不智;原本他為救生父打算背水一戰,去通政司告禦狀,這本是一條取死之路。如今沈沅一死,他反而韬光養晦了。”

倪孝棠一雙漂亮的眼睛陰冷又刻毒:“有事的時候一個個都成了縮頭烏龜,沒事就紛紛冒出來扮諸葛,請問嚴大人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

他說罷死死盯着對方,氣勢迫人,那官員垂下頭,不說話了。

倪孝棠這才收回目光說:“當務之急,是要把雲南的事情鏟平了,各位諸葛軍師都有什麽高見啊?本官洗耳恭聽。”

就在上半年,雲南地區發生變亂,麓川思氏集結五萬象兵攻打入境,朝廷派出征西侯楊睿率十五萬明軍前去平叛。

楊睿正是倪黨的重要成員之一,能夠上任也是得到了倪孝棠的舉薦。

可誰知道,這個楊睿不但大意輕敵,十五萬大軍浩浩蕩蕩開過去,結果連番吃敗仗。

楊睿因為害怕朝廷追究,謊報軍情,說打了勝仗。

更要命的是,他膽大包天,為了坐實打勝仗這件事,殺了當地村落一千二百平民,冒充敵人的首級向朝廷請功。

結果最近突然被人揭發。

兵部顧師秀立刻抓住這這個機會,上奏參征西侯楊睿殺良冒功、欺瞞朝廷;閣臣倪孝棠包庇下屬、用人失當。

皇帝本來就因為曹妃鬼魂騷亂後宮的事情心情煩擾,又聽到這麽個驚天噩耗,龍顏大怒,立刻下旨革職押送楊睿進京候審,并将攻打麓川之事,全權交給了顧師秀。

于是,倪黨不僅在西南邊陲吃了個大敗仗,在內閣也栽了個大跟頭。

簡直就是輸到了褲衩子。

一個心腹官員發愁地說:“中央調兵之權一直在兵部顧師秀和禦馬監楊潇手裏,如果讓顧師秀打贏了雲南這一仗,那麽以後西南外部的人脈,豈不也盡操他手?”

這時候,一直沒有開口的首輔倪宗堯,終于發聲了:“兩天前,禦馬監的楊公公捎信來,說願意由他引薦,讓我們在玄都觀,與皇後娘娘見面;共同為萬歲祈福。”

他白發蒼蒼,卻穩若泰山,端坐在北牆正中左邊的太師椅上,頭頂挂着玉堂富貴的堂幅。

比起狠辣銳利的兒子來,這位老首輔顯得深沉內斂,似重劍隐而無鋒。

衆心腹互相一交換眼神——這是,要拉攏外戚之力,共同對付顧師秀?

衆人都似吃了一顆定心丸,暗忖倒底是首輔,老成謀國。

嚴茂卿喜道:“楊睿是楊潇的族弟,顧師秀一本參倒了他,楊潇現在恨他得緊。首輔大人好計謀啊。”

倪孝棠面色不悅,沒有發言。

天色向晚,月上蕉窗,倪家父子聚在書房秉燭夜談。

“要收縮羽翼,以退為進。”“父親!”倪孝棠不甘心地叫了起來。

“孝棠,你不要怪爹白天在衆人前駁了你的面子,事情沒有辦好,皇上不高興了,給了你一道警告,但是這不代表今後沒有用得着你的時候。你爹監國幾十年了,風風雨雨都經歷過,顧師秀能辦到的事情爹都能辦到,但爹能辦的事情,無論是他顧師秀,還是陸文春,都辦不成,這就是皇上永遠用得着咱爺倆的原因!”

倪首輔語重心長,字字如重錘,敲打在兒子的心上。

“皇上今天不高興了,你就退一步,退一步才能讓皇上想起你的好,讓他顧師秀去臺面上先蹦跶。”

倪孝棠稍作沉吟,領會了父親的苦心:“是,父親。明天孩兒就寫辭呈,向內閣請辭。”

“還有,你辭官以後,暫不要在京城露面,聽說那個姓沈的小子已盯上你,出京避一避風頭。”

倪孝棠眉毛微擰,不屑:“一介莽夫,兒子取他性命只在頃刻。”

“你聽我的,暫不要招他,顧師秀才是你我之敵。還有廠督張晗,你要注意;楊潇一直在催促我們在他和張晗之間做選擇,先不要過于明朗态度。”

“是,父親,”倪孝棠笑了笑,抿起極優雅的唇弧,“父親要兒子出京,去哪裏?”

“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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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旬,林一閃和沈徵日夜兼程,抵達泉州府茶市。

福建是産茶的大省,許多官茶私茶的大戶都會在市集設立檔口,以招八方主顧。

一家茶莊裏,夥計的從林一閃手上接過茶葉,嗅來嗅去,掰開葉子,眼睛忽然發亮了:“鐵觀音,正宗的安溪鐵觀音。”

林一閃:“想買這個茶要去哪裏?”

——自從曹妃死後,朝廷集結三司調查,查明了曹妃和宮變的叛黨并無關聯,但是皇帝并沒有替她平反,只是安撫了她的族人和父親曹察。

曹察回到老家以後,每年都會托人向朝廷敬獻這種茶葉,以表達對皇帝從始至終的忠心。

除此之外,可能另外還有一種含冤受苦的委屈心情存在。林一閃想。

夥計操着一口當地腔的不标準官話說:“安溪鐵觀音安溪鐵觀音,當然去安溪啦,蹦洗捏(方言:笨死啦。)”

林一閃和沈徵對視一眼,又問:“煩請問安溪怎麽走?”

“前面倒手有個驿站,先生你最好去問一問喔!”

“多謝。”林一閃撒了把碎銀在櫃臺上。

夥計吓了一跳:“喔唷,驚死人,這麽多錢。先生謝謝,您慢行啊!”

第二天早上,兩人快馬抵達安溪。

這裏氣候濕熱,丘陵河谷錯綜複雜,村莊民舍多沿河而建,策馬慢行在路上,可以看見沿河順着山石層層而上的茶園梯田。

“夭壽哦,茶伯都不知道你還買什麽鐵觀音捏?”路邊的老茶農擱下背篼,接過林一閃遞來的水喝了一口,帶着幾分快樂地說,“咱們縣最好的鐵觀音就是他茶場裏出的,安溪有一半的茶場都是他家的喔。”

“請問,哪裏可以見到這位茶伯呢?”

“他家在湖頭鎮,鎮上最大的莊園就是,很好找的,茶伯人很好的,你們買不買他的茶都會請你們喝喔!”

又是半天奔馳,林一閃和沈徵抵達湖頭鎮。

林沈二人穿着富貴,目标是扮作豪商巨賈前來買茶,以行探聽消息之實。小鎮風景秀麗,道路修得寬闊,幾個采茶女穿着當地服裝沿路經過,皆用好奇眼光打量二人。

茶伯的莊園是一座寬敞的排樓四進院。

二人穿過正對大門的下廳,繞過中庭的深井,進入二進院落正中的頂廳。

這裏面已經等待了很多慕名前來購茶的客商,天南地北,哪哪都有,每人手裏都被發了一個竹牌。

林一閃和沈徵找了個邊角位置坐下,也被發了兩個。

正堂的落地屏風後面走出來一個管事模樣的老人,作揖着說:“各位老爺久等啦,實在是對不起,今年茶葉減産太多,我們東家說不賣給外地人了。”

衆人一起:“???”

“這怎麽說話呢,我們千裏迢迢過來就是要買正宗的鐵觀音。”“是啊,老爺我在碼頭賃了條船,還等着運貨回湖北的茶莊,你總不能讓我們空船回去吧。”

管事:“哎呀沒辦法呀,七月初開始就三不五時下暴雨,茶葉要麽爛在山上,要麽運在陸上就發黴,我們也是沒有辦法。”

有人生氣了:“那不行,多多少少也得有一點吧。我們主人是個品茗行家,今年要用你們家的茶去參加南直隸的鬥茶大會呢。”

管事賠笑着說:“天災呀,實在沒有辦法,這樣吧,東家說今年所有茶場一共只得一百三十斤鐵觀音,這樣,往年五千兩左右一斤,今年物稀為貴,一萬兩一斤。”

“哎唷我去,這不是坐地起價嗎?”“就四剛啦,阿拉杭州府的茶商也不敢這麽叫價,侬做生意太不厚道了!”“一比吊糟!”

管家無視眼前亂哄哄的人群,揣着手眯着眼說:“就這個價格了喔,有要的客人就舉牌子報數吧,出手晚了就沒有了哦。”

衆人議論不休,大廳裏都是商量的聲音,陸陸續續開始有人舉牌子。

“我要一斤吧。”“三斤打包帶走。”“十斤!”

林一閃舉了個牌子,說:“五十斤。”

管事笑逐顏開地過來說:“這位貴客,小的這廂有禮了,請問小相公貴姓?”

林一閃說:“敝人免貴姓林。”

管家笑着說:“原來是位娘子,林娘子您打算是現銀付訖,還是銀票結啊?我們這裏不收外省錢莊的銀票哦。”

林一閃說:“都可以,但是敝人想要見茶伯。”

“這……”管事正在猶豫,忽然後面有人說道:

“八十斤。”

滿座皆驚。

林一閃也回頭看去,只見倪孝棠金刀大馬地坐在最後方,手裏舉着牌子,鳳目微眯,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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