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茶山少年
在場所有人聽到這番觸目驚心的真相,一個個臉上都風雲變色。
官賊勾結,通倭戕民,竟然猖狂到了這等令人發指的地步!
林一閃冷笑嘆氣:“王乘風個好狗才!是塊地他都不放過糟蹋。”
這麽一來,泉州衛和當地幾個衛所肯定也不會發兵了。
林一閃:“那福州府呢?臬司衙門呢,就沒人知道這事兒?”
汪頌春:“诶喲我的親姑奶奶!福建臬司衙門的龔時均龔大人,是王知府老婆的本家人兒,他們收錢都是一窩一串兒的啦!”
林一閃拍案而起:
“好家夥,福建這邊州道府全爛了!福建什麽地界兒?出茶出礦出木材的地,就被這些狗才們瓜分完了,拿着一比吊糟的爛賬糊弄朝廷,他媽的,他媽的!”
她負手在客廳裏走來走去,一腳踢碎了個黃花梨凳子。
池誠覺得林一閃罵得對,罵得好,于是看她的眼神,和看那些狗官的眼神便又不同了。
沈徵跟了林一閃有一段時間了,知道她故意做給汪頌春看的,不僅不奇怪,還默默覺得林一閃發脾氣罵粗話的樣子……有點小帥。
汪頌春被林一閃裝腔作勢的發怒吓壞了,涕淚交加:“诶呀,姑奶奶,親祖宗!求求您別說這個了,想法子救救小人吧,小人實在是心裏害怕呀!”
林一閃仰頭深呼吸,她故意在心焦如焚的汪頌春面前,思考沉吟良久。
然後發話:“你拿着我的令牌,給我去漳州府調兵,讓漳州衛即刻發兵馳援;讓府臺衙門出告令:龍岩、南诏兩個千戶所即刻發兵進入安溪待命,如果入境有當地官兵阻攔,就說是聖旨上谕!皇權特許我東廠先斬後奏,我看他王乘風和龔時均誰敢抗旨阻攔!” ”
她又鄭重其事道:“你也別怕,就去,只要你能戴罪立功,我可以請督主為你求情,說你對地方上的事不知情,也就犯了一個疏忽監督的過失,到時候難免罰點俸祿,但是腦袋可以保住。”
汪頌春大喜:“保腦袋成,保腦袋就成,幾個小錢還愁撈不回來嗎?小人這就去,您擎好兒吧!”
汪頌春揣着腰牌屁颠颠地走了,沈徵忍不住問:
“汪頌春這樣玩忽職守,貪贓索賄的狗官,你還要幫他脫身嗎?”
池誠插嘴:“狗官都是官官相護的!”被茶伯狠狠瞪了一眼:“阿誠,閉嘴!”
林一閃不理旁人,專門把沈徵叫到旁邊,給他一個人解釋:“剛剛你也聽見,福建這邊州道府的官兒全爛到根兒裏去了,翻出來朝廷必然追究,我如果不穩住汪頌春,只怕他狗急跳牆和我們對着幹,先讓他把兵發了救下曹察,再将此事上奏朝廷。”
沈徵聽了,心情頓時舒暢:“嗯!”汪頌春這種狗官,對他過河拆橋也沒什麽好客氣的。
林一閃回到茶伯面前,笑着說:“不用擔心,在此處多等候兩日,倭寇将不攻自退。”
池誠對林一閃給汪頌春保票的事仍然不滿:“茶伯,他們早就跟倭寇勾結好了,這會兒你指望他們放着銀子不掙來救我們,怕是難。你讓我們在這裏等死,還不如出去拼了,等他們架好了土炮我們連土堡都守不住。”
沈徵不忍見他沖動送命,就勸:“他們用的是精良的火器,只有官府的技術才能造出來,你血肉之軀上去也是送死,還是等等吧,林役長不會騙人的。”
“她不會騙人?我看她一張嘴能騙死人!”池誠大聲道,“倘若三天倭寇沒退,誰來賠我們鄉親的命?”
林一閃不耐煩道:“好了,我可以保證,三天內賊不退,我任由你處置。”
茶伯:“這孩子不懂事,天使大人請你別和他計較。”林一閃擺擺手表示無所謂。
池誠忿忿無語。
從茶伯這邊回來以後,林一閃就每天早晚去探望倪孝棠。
倪孝棠自從被村民和藍祐兒一同搶救回石堡以後,就一直休息在石堡上層的單間,有一個大夫和藍祐兒一齊照顧。
林一閃沒跟他說過外面的情況,因為福建從總督到巡撫都是倪黨的嫡系,一旦福建的官員知道小閣老來了,必然會收起各種嚣張行徑來接待,到時候他們的狐貍尾巴就抓不住了。
她要等着事情鬧大了,驚動朝廷,不得不去擺到臺面上處理,這樣才能一舉成功。
倪孝棠躺在一張簡陋的床上,面無血色,撐着病體問林一閃:“外邊的情形怎麽樣了?”
林一閃見他如此衰弱,打趣着說:“小閣老放心吧,咱肯定能回京師,你還做你的閣臣,我還做我的東廠走狗。”
倪孝棠嘴角微翹,露出一絲柔和之意,卻很快皺起眉頭開始咳嗽。
林一閃問藍祐兒:“燒退了嗎?”
藍祐兒道:“發了兩場汗,退了;就是身體還虛,大夫說藥不能斷。”
林一閃:“嗯,你看着點兒。”
她說着,瞟見了什麽東西,俯身從倪孝棠枕頭底下抽出一箋粗黃紙。
拎起來看,卻是一首小詩:
朱弦牢落更誰聞,青草臺高鶴唳雲。尚有茂陵多病後,眼前相對卓文君。
“蘇炯的詩,”林一閃笑着看了藍祐兒一眼,還給倪孝棠,“風流才子小閣老轉性了,誰是你的卓文君啊?”
沈徵在旁也投來關注的眼神。
倪孝棠搖頭,只是笑。他眼角的紋路都變得柔和魅惑起來。
林一閃對藍祐兒道:“嗯,也算共過一場患難了,等平安離開此地,嗯藍姑娘……茍富貴勿相忘啊。”
倪孝棠忍不住皺眉笑道:“她大字不識一個,你跟她說這些她也不懂。”
沈徵心中也忍不住感嘆,可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倪孝棠經過這一番磋磨,的确改變良多。
如果他不是首輔倪宗堯的兒子,而只是那個當初在國子監連霸榜首的天才少年,今日會不會又是另一番光景?
倪孝棠說:“我體力不支,不能久陪二位,你們自便吧。這裏有一方我的官印,如果發生意外或有賊兵攻入,你們就拿它去跟福建總督孟公望求援,還有臬臺龔時均,也是可靠之人,大事盡可托付。”
這方官印是他身份憑證,丢了如同丢命,交了也跟托付性命一樣。
沈徵更加心情複雜了,他不能說一個惡人幡然悔悟不好,但是即便如此,他的血海深仇就可以一筆勾銷嗎?
他情願不要看見這樣的倪孝棠。
第三天,喜訊傳來,有三路官兵開進茶山,倭寇退了。
大家興奮,驚喜,奔走相告。
市舶太監汪頌春威風凜凜,一副好大的官威,帶着騎兵馬隊和步兵隊圍住茶山,抓了五百多名倭寇。
此刻,他開心得意,來跟林一閃獻媚邀功:“這都是大檔頭指揮得當,調度有方的功勞!您真是臨危不懼,雄才偉略,真乃大将風範!您看這些賊俘怎麽處置?”
林一閃擺擺手:這麽多人不好管理,殺一半留一半押解到州府吧。
“???”汪頌春想不到她居然這麽辣手,“……這、這恐怕容易出岔啊。”
林一閃:“這又不是殺良冒功,你怕什麽。你給朝廷奏表上就寫,說經歷了殊死的搏鬥,血戰至天明,方才保護下前國丈,這不大功一件、結了麽?”
汪頌春沒想到竟然還有這種操作,有點跟不上思路。
林一閃:“弄完了不要急着運走屍體,我來安排後續,皇上面前,必将你塑造成一個捍衛君命的忠臣,你可要好好配合啊。”
汪頌春喜出望外:“小人一定配合,大檔頭,您就擎好吧!”
林一閃看他離去,臉上笑意轉淡。
沈徵本來有點不贊同。
他心想,這些倭寇雖然燒殺擄掠罪無可赦,但是也應該有朝廷刑罰審判後再制裁,不該動用私刑,更不該襄助汪頌春誇大戰況邀功。
但轉念一想,林役長辦事好像都有後計,就有點猶豫要不要問。
林一閃突然道:“你是不是有話想說。”
沈徵:“……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林一閃:“那你就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別說。”
沈徵閉上了嘴,還朝她抿抿嘴唇。
林一閃哼地一笑,搖頭嘆道:“最近我們沈千戶可學聰明了不少啊,孺子可教。”
沈徵臉一紅,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明明林一閃比她小,還是個女人,怎麽自己在她面前總像一個吃癟的小媳婦似的?
池誠過來道歉,表示一直以來對林一閃的錯怪很失禮,他很不好意思。
林一閃笑着說,怎麽,我說對了吧,三天內退賊。
池誠羞愧地道:“是,所以茶伯叫我過來,任姑娘處置。”
沈徵糾正說:“應該叫大人。”
林一閃:“算了不用多禮,打賭不過逗你玩兒的。我們呆在這裏多番叨擾,還勞你們照顧着,扯平了。”
茶伯拄着拐杖出來道:“池誠本是京城人,他爹曾經在吏部做過主事,因罪流徙,我打聽過了,他爹三年前遇赦回京了。他的武功很好,可以保護大人,請大人帶上他,也多個幫手吧。”
池誠驚問:“茶大叔,那些倭寇三不五時會再來犯。我不能走,我要留下來保護你。”
林一閃皺眉微笑說:這,一開口托付個大活人給我,我實在不能保證可以找到他的家人,而且我們辦差一路風波難料,和他不熟,又很難保證他聽我的話。
茶伯道:“阿誠,你跟着林大人,這是我的命令,你不一直想要見你親生父母嗎。跟着她就可以見到,你要保證一路都聽大人的話,不可以再沖動冒失。我年紀大了不想再繼續在風口浪尖了,茶山的生意我會慢慢讓渡給官家,能賣的私人茶園就賣出去,然後帶族人換個地方隐居。”
池誠想了想,咬牙下決心:“好,林大人,請收下我,我一定誓死效忠,保護您的安全。”
他說罷恭恭敬敬站到一邊,順便帶着挑戰的目光看了一眼沈徵。
那眼神就像是發起責難,覺得沈徵沒什麽用似的。
沈徵一聽就覺得不妥,他沒受過訓練啊,也沒有編制啊,怎麽能跟着林役長呢?東廠和錦衣衛是那麽好進去的嗎?
林一閃想了想,說,這樣吧,我考慮考慮。
說罷拍拍他的肩:“你先送茶伯回去。”
她的手落在池誠肩膀上,這個九尺高的大男孩的臉就紅了,他目光像觸電似的收回去,垂着睫毛纖長的眼睛嗯了一聲,悶悶地轉過身,連沈徵都能看出他的窘迫和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