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反轉真情(上)
離開那天,茶伯和村民們來送行沈徵林一閃。
池誠主動跟上,沈徵還沒來得及,他就先拿起了林一閃的包袱,在手裏提幫忙提着,沒有要放下或者告辭的意思。
看來他受到茶伯的指點,是決意要跟着她去京城了。
茶伯說:“多些天使大人為我們族人籌謀救難,您的恩情永世難忘。此去離開京城路途遙遠,請你們務必保重,山長水闊,後會有期。”
林一閃:“後會有期。”說罷看了一眼池誠,沒說話,笑了笑轉頭走。
她這嫣然一笑,倒讓這綠水青山的茶園頓然黯淡了,仿佛世間的一切光彩都随着雲淡風輕的一笑,淡退得很遠很遠。
池誠看得都恍惚了。
正在發呆,腦後就被輕輕拍了一下,沈徵的聲音炸雷一樣在他耳邊響起:“走了啦,發什麽呆!小屁孩!”
池誠一個激靈,惱火地看向沈徵大搖大擺的背影,咬牙切齒,又看看走在最前面挺秀玉立的那個倩影,不由得收斂神色,挺起胸膛跟了上去。
三個人騎馬去,南疆的馬匹多矮小,茶山有好茶卻沒有好馬,三個人都騎着矮黃馬,屁颠屁颠走在驿道上。
好不容易慢吞吞到了驿站,停下來休息喝口茶的工夫,沈徵問:“倪孝棠和藍祐兒呢,怎麽沒看見?”
林一閃:“小閣老坐洪道臺安排的車馬去,藍姑娘和他同行;本來我們就不是一起的,一起回京也不方便,就分開走吧。沿途有洪道臺打點,他不會受委屈的。”
沈徵想想也是,鹽運使洪有祿巴不得巴結他,這一路豈有不舒服的道理。
林一閃笑着問:“怎麽,你還不舍得和他分開了?”
沈徵驚訝了一下,轉而露出不悅之色:“怎麽會?是因為他在亂中救了我一回,所以……唉!我不知道怎麽說,總之做人要恩怨分明,我欠他一條命,但是他也害過我和我爹,這個仇恨我不會忘的;哎,我也不知怎麽講。”
林一閃抿着茶啧啧說:“有什麽好糾結的,那種情況他不救你也是死,救你還能博得生機,果然你這個單純的小傻瓜就中計了呢。”
旁邊池誠噗的笑出聲,幸災樂禍地瞅沈徵,心道讓你叫我小屁孩,你有是什麽?
還故意朝他張開嘴做口型:小~傻~瓜~!
沈徵臉唰地紅了,他是七尺男兒,不是什麽什麽什麽!“林役長,你你……”
“糟了。”林一閃突然站起來,拍拍身上,眉頭皺緊。
沈徵和池誠一齊看着她——什麽事?
林一閃:“我忘記帶顧師秀給我的那把扇子了,應該是落在汪頌春那了。”
就是文徵明畫畫題字的那一把。
沈徵:“雖然很值錢,但是都走到這了,要不然路上發封信讓他差人送到京師吧。”
“不行,督主很喜歡文徵明的字畫,從顧師秀那個摳精那騙點東西來不容易,我須得找回來,你在此地等我,我和池誠回去一趟。”
“哎……”沈徵欲言又止,可是林一閃坐言起行,就帶着興高采烈的池誠騎馬走了。
沈徵只好在驿站無聊地等。
太陽在東邊。
太陽移到頭頂正中。
太陽移到西邊。
夕陽西下,天色已晚,太陽在晚霞中沉沒了一半。
百無聊賴的沈徵站在驿站門口看日落,這馬走得再慢,也該到了市舶衙門了罷?
他正想着事情,忽然一條熟悉的身影來到身邊,和他并肩站着看夕陽。
沈徵一回頭,竟然是倪孝棠。
——他在道臺洪有祿馬隊的護送下,也在驿站休息。
金紅色的餘晖暈染了他那張蒼白的臉,此刻竟然也漸漸生動絢爛起來。
倪孝棠本來就生得面如冠玉,俊美絕倫,只是因為素來憔悴帶病,而且眼含戾氣,所以不讨人喜歡。
但此時此刻,他整個人柔和得像一幅落日餘晖圖。
倪孝棠靜靜地站着,沒有跟沈徵搭腔的意思,好像完全不認識一樣。
沈徵抽了抽嘴角,也沒說話,擰過頭繼續看自己的夕陽。
雖然大家話不投機,但天地自然的美景依然可以共享。
不知看了多久,倪孝棠突然發話:“走吧,不嫌棄的話,請你喝一杯。”
沈徵擰眉:”是民脂民膏換來的錢嗎,我不喝。”
倪孝棠:“我掏錢,是我俸祿所得,清茶一杯,可以吧。”
沈徵瞧他一眼,沒什麽好臉色,背過手,轉身走進驿館。
倪孝棠微微一笑,跟在他身後。
進門前,倪孝棠忽然停步駐足,回頭仰望,再看了一眼西天那紅得滴血,紅得不正常的極致火燒雲。
西方,霞光萬道,照破山河。
安溪縣同一時間有很多人都在看,但大部分人卻不知道,今夜今夕,夕光不是夕光,而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大火。
茶山石堡,火海沖天,人驚狗吠,村民四散潰逃。
茶山外圍,藍祐兒丢掉了手裏火把和油桶,一張熏黑了的小臉蛋朝天仰望,沖着不遠處熊熊火光,興奮激動:“阿爸,女兒終于有機會離開這個窮地方,去傳說中的京城富貴之地了,阿爸,等我做了閣老夫人,您會替我高興的!我要像娘一樣過得有錢有勢!”
這一夜,茶山起了大火,燒死二百二十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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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倪孝棠和沈徵竟然同桌把盞、主客盡歡。
這要是放在京城,一定會震驚朝野;茶館說書的都編不出這種段子來。
倪孝棠喝酒很上頭,一杯酒從臉紅到脖子根;沈徵連續和他喝了兩壇仍然面不改色。
倪孝棠:“這一杯,為了你我竟有坐下來同桌共飲的一日。”
沈徵也覺得不可思議,悶頭把酒幹了。
倪孝棠已經喝得有些昏眩了,醉醺醺地說:“這一杯,為你我大難不死。”
倪孝棠:“這一杯,為了操蛋的人生。去他娘的,竟然到了這種窮鄉僻壤!”
沈徵:“這次下福建,你親眼目睹世道之險惡,民生之多艱,願你推己及人,能夠思及為官之己任!”
一杯接着一杯,倪孝棠撐不住了,先托醉回樓上。沈徵相繼回到隔壁的房間。
半夜,有人竄進倪孝棠房間:“小閣老,小閣老!”
是藍祐兒。她全身煙熏火燎的,衣袖都給炭灰烤得發黑了。
倪孝棠坐起來,用冷水浸了把臉,兩個人坐下來說話。
藍祐兒:“我辦成了!我已按照您的吩咐,趁着他們還聚集在石堡居住,倒油放火,将全部人困在石堡內,此刻茶山已經是一片火海,明天太陽出來,他們就是一片焦屍了!小閣老,您瞧,我辦事不比那林一閃差罷?您這回要怎麽賞我?”
倪孝棠全無酒意地微笑着:“你辦得很好,別急着回話了,坐下來喝口水再說。”
藍祐兒一想到此去跟他回到京城,立刻坐地飛升為閣老寵妾,心情歡喜得要上天。
再往大了處想想,要是自個再使把勁,努力努力把他的那位正宮鬥下去,說不定還能當上閣老夫人,朝廷命婦,那該是何等的風光?
人人都會說安溪這個小雞窩裏飛出了金鳳凰!
藍祐兒胡思亂想,滿心歡喜着,忽然覺得手酸,胳膊一顫,水杯掉在桌面上。
隔壁睡夢中的沈徵聽到聲音,困倦地翻了個身。
藍祐兒突然覺得,自己喉嚨像火燒一樣灼痛起來,這杯茶怎麽越飲越渴?
“小……”她想說話,然後驚覺自己發不出聲音了。
倪孝棠那優雅溫情的笑容,逐漸轉成了涼薄無情的冰霜:“還沒醒過來嗎?你以為自己是什麽樣的貨色?一路算計我,以為我不知你和林一閃的勾當嗎?”
林一閃驚恐萬狀,趴在桌上,渾身顫抖。
倪孝棠冷淡看着她,露出令人絕望的微笑,那是一個毫無真正笑意的笑容,充滿了殺機。
藍祐兒實在是很不理解:為什麽,明明他說過,要帶自己回京,要和自己天長地久……
為什麽,曾經有一刻,她真的以為自己離夢想是如此之接近……
倪孝棠:“我身邊的女人要麽有腦袋,要麽有臉蛋,要麽有真情,唯獨你這一無是處的蠢婦,醜得令我天天想吐,你居然還妄想着跟林一閃比肩;忍你到現在簡直是我一生中的修行,好了,你可以趕緊死嗎?多看一眼都作嘔。”
說罷嫌她死得不夠快,給她凳子上踢了一腳,好叫她摔倒在地更加難受。
在藍祐兒趴在地上,變成一個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的風箱的時候,鹽運使洪有祿推門進來。
“大人,林一閃往東走的,我派人看得真真的。”
倪孝棠發現沈徵身邊林一閃不在的時候,就第一時間打發人去探查動向。
倪孝棠:“往東?沒去茶山?”
‘
洪有祿斬釘截鐵地說:“的确往東去了,是去找了市舶太監汪頌春,水過地皮濕,據說這回汪頌春給了她不少孝敬呢。誰跟錢有仇。”
倪孝棠這才點點頭,讓洪有祿把屍體拖出去:“埋了,別讓隔壁看見。“這下藍祐兒求仁得仁,總算升天了。
——事情回到林一閃接到宮裏旨意,入宮觐見廠督張晗的那天。
就是那天,林一閃去萬壽宮的路上,在西安門的大直路上遇到方皇後的儀仗。
方皇後出宮,去了西山寺,在西山寺後院一間隐蔽的禪室內,會談了一個很神秘的客人。
這客人便是當朝首輔,倪宗堯。
皇後道:當年妖妃迷惑皇帝,謀逆害君,死後還有流言擾亂後宮,讓本宮夜不能寐。
首輔道:原為娘娘分憂解勞。
皇後:我最近聽說,這個賤人還留下一個孽種活在世上,還讓曹察帶去了福建,不知可有此事?
首輔:沒有聽過,老臣會派人着手去調查,必給娘娘一個交待。
皇後:最近皇帝找人在搜尋曹家孽種的下落,不久張晗的人就會下福建。皇帝受奸人蠱惑,始終相信妖妃無辜,我不便出面勸阻,但不能坐視後宮這股歪風邪氣,讓奸人得逞。
首輔:老臣明白,讓孝棠親辦此事,必定密不透風。
皇後點頭道:早就聽說你兒子辦事滴水不漏,是個能人,交給他本宮就放心了。本宮知道他最近遇到點麻煩,不就是手底下人在邊疆吃了幾個敗仗嗎?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閣老您比本宮更明白這理兒,讓他放寬心,只要後宮這件事情了了,他回到內閣是早晚的事。
首輔道:是。
在倪府議事的當晚,倪首輔在書房親自囑咐兒子的事情就是:去福建,尋找茶山曹氏的蹤跡,然後,斬草除根!
當倪孝棠在福建遇到林一閃的第一天,他就已經知道林一閃的目的為何;
于是他将計就計,假意和她一樣,想為皇帝尋找帝女遺蹤,實際殺人滅口的打算早已定下;
更能時時監視林一閃的動向,防止她率先找到帝女,将之帶回京師。
其過程中,他犧牲掉了倪亨,以卸下林一閃的戒備心;不斷示弱,博取沈徵的同理心。
更順手利用了一下倒貼湊上來的藍祐兒。
他步步為營,此時此刻,終于完成任務。
昏暗的燭光下,倪孝棠凝視暗夜,展露出絕世笑容:林一閃,那我們京城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