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反轉真情(下)

夜幕沉沉,四野無聲。

借着夜色,洪有祿派出的探子一路跟到市舶司衙門,從他盯上林一閃開始,一直沒有看見她從衙門裏出來。

探子等到後半夜,知道她今晚不會離開了,就撤退向洪有祿複命去了。

衙門裏,穿着一身青衫,頭紮逍遙巾,握着文徵明扇子的池誠和汪頌春對坐至三更。

茶喝了一盅又一盅,汪頌春哈欠連天:“哎呀,你繼續坐着吧,我去睡了您自便。”

“等等,我怕您睡不多就又要起來。”

汪頌春捂着嘴巴沒把這小子的話當回事,就現在這個困倦程度,就算地震了他也起不來。

這時候,有人來報:“茶山發生山火!”

汪頌春驚了。

池誠也按照先前和林一閃約定的那樣,滿面震驚悲痛:“快,大人快通知縣衙派人!”

汪頌春趕緊差人報信。

池誠望向眼前的黑夜,暗暗佩服林一閃的安排。

茶山。

和池誠交換了衣服的林一閃,正在緊張地指揮帶領曹氏族人通過地道撤離茶山。

在山火發生之前,茶農們齊心合力,把兩百多具倭寇屍體換上村民衣服,各家各戶地擺好,然後從地道離開。

——先前林一閃跟汪頌春約定好的那一半倭寇俘虜屍體,此刻得以派上用處。

——只要天亮,接到倪孝棠指示的鹽運使洪有祿和泉州知府王乘風,本來就心中有鬼,想要隐瞞自己跟倭寇勾結掠奪茶山的真相,他們派來的官員必定只會草草驗屍,巴不得以意外結案。

就這樣,衆人通力合作,完成了偷天換日的計劃。

三更雞鳴,衆人逃到了另一座山後,算是徹底脫離了險境。

林一閃對茶伯說:“去別的地方,從今以後不要再讓人找到你們的蹤跡。“說着取出一物交給曹察。

“這是貴妃娘娘生前愛用之物,皇上一直留在身邊。”

一把牛角梳子。

看見這把梳子,曹察就仿佛看到他那在深宮中孤影自憐的愛女。

絕色傾城的曹貴妃,曾讓六宮粉黛無顏色,一枝神秀埋深閨。

林一閃:“皇上從來沒忘記過你們,曹貴妃的冤屈他心裏明白,不要放棄希望,公道自在人心,真相總有歷史來見證。好好生活,重新開始。”

茶伯跪下來雙手舉過頭頂接着:“皇上聖明,草民感恩不盡!”

說着面朝西北方向,重重叩頭,淚如雨下。

林一閃陪他面朝北方,在那裏,此刻北鬥星在漆深的夜空中熠熠發亮,像一束照進內心深處的光。

——當林一閃在福建遇到倪孝棠的第一天,她就知道小閣老出現得絕非偶然。

一路上她和隋淩波飛鴿傳書往來,陸續知道張晗提供給她的消息,包括西山寺皇後和倪宗堯的密會,包括倪孝棠一路上見過些什麽人,包括皇後收買楊公公的人去刺探東廠動向。

一系列的動作,都使得她早就預見了倪孝棠此行目的并不單純。

所以當時,她拉攏倪亨,一句“我知道倪孝棠此行的目的”,半真半假,一半試探,震得倪亨不敢多話。

一路上沒有過多對倪孝棠苛責的林一閃,暗藏後招,步步都快在他之前。

——包括這場他自以為是的成功。

林一閃任務完成。

她要走了,和衆人一一道別。茶山的村民淳樸無垢,這些天短暫相處,一個個對她很是不舍。

茶伯突然追上來:“林大人。”

林一閃轉過身。

茶伯:“請允許老朽稱您一聲林大人,皇上、莊公公、督公和您的恩情,老朽感恩不盡。老朽想跟您說一件事。”

屏退左右。兩人頭頂滿天繁星。

茶伯:“當年,我痛失愛女,心情絕望,一直在崇福寺附近聽禪平靜心緒,有一天莊公公派人來找我,告訴我一樁事。”

“他說,公主不滿周歲時,就已經最得皇上疼愛,也許正是沾了洪福,得天庇佑,當日沒有上得刑場。”

林一閃沒有打斷,繼續安靜地聽。

“莊公公只說,讓我節哀順變保重身體,有緣的話也許終會相見,這樣的話當時的我沒有全信,因為莊公公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兒,我曹家卻是大廈将傾,宮裏朝裏的人多是跟紅頂白之輩,他沒理由出力幫我,我只當他說了幾句片兒湯話。”

“可是今天他派您來搭救我,我始知他所言無虛,他老人家是個菩薩心腸的人,我曹察小人之心度他,羞也,悔也!請您替莊公公受老朽三拜!”

茶伯磕完頭道:“這件事唯一知道真相的,也許不是遠在天邊,而是近在宮裏。”

林一閃點點頭,我知道了,我會代為轉達。

“還有阿誠,他是個身世凄涼的好孩子,我悉心教導培養他長大,我把他當成上天派給我代替寧安公主的孩子,親近他照顧他,希望蒼天有靈,能有人也撿到我的孩子這般照顧對待。請你多擔待他的年輕沖動,助他和父母團聚,林役長,老朽曹察感激不盡!”

這個請求略微有點麻煩,按照林一閃的辦事風格,删繁就簡,不惹麻煩,是不會答應的。

但是這位老人的慈祥目光使人動容;她想了想,居然鬼使神差地點了頭:“我會盡量留心。”

“多謝,林役長!再見,林役長!保重!”茶伯揮手,飽含熱淚和深情。

“保重。”林一閃和他徹底道別,平靜目送他先離開。

頭頂,銀河浩瀚、星穹璀璨;茶山之地貌将随水化煙如風逝去,人類的真情真愛卻會歷久彌新。

翌日清晨,林一閃和池誠提前碰頭,兩人換回彼此的衣服,一起準時回到驿站。

按照約定,兩人都沒有跟沈徵提及昨天發生的事情,一切平靜。

倒是沈徵和林一閃提起,倪孝棠的車隊剛走。

三個人在驿站換了遼東馬,加快速度走官道,直奔長江渡口,順江而下,轉京杭大運河回北京。

坐船過南直隸的時候,兩岸風貌已與福建一帶的溶洞地貌迥然不同,秋天的南京紅楓如火,銀杏如今,樓臺廟宇合山嵌水,風景為之絕勝,林一閃在船艙中扶窗觀看。

因為任務完成,倒也頗有輕舟快馬,一路看盡江南花的快樂。林一閃不禁道:“油窗漠漠雨垂垂,秋盡江南草木知。”

池誠聽她吟蘇炯之詩,抖機靈地接口道:“促織到頭無一語,不知能有幾多絲。大人定在思念京城的親人了!”

林一閃:“嗯……幾多絲,幾多思……其實我已沒有親人,并沒有什麽好思念的。”

池誠一聽,連忙說:“那我想借高适的兩句送給大人: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您這樣的人物無論到哪裏,必定會受人景仰、勝友如雲!”

沈徵在旁邊看他讨好林一閃,牙都快酸倒了。

其實心裏也略感吃驚,這個茶山出來的黑小子,居然能談詩論詞的,搞毛啊!

而且武功也不差,和他打,沈徵都不敢掉以輕心。

而且,他比自己還多個技能,懂茶。

渡船的上的随護來送本地茶,池誠喝了一口就放下說:“這杯雨花是不錯,可惜是去年的! ”

瞧吧瞧吧,這會兒又借喝茶打開話題,在跟林一閃唠嗑了,東拉西扯說什麽品茶三味。

沈徵嘴裏這口茶越抿越酸。有什麽嘚瑟的!搞得好像就他會喝茶。

剛好池誠畢茶水,擡頭瞟見沈徵失落的神色,勾起唇角,朝他甩來一個得意的眼神。

******

十月深秋,林一閃抵達京師,入廠複命。

同年秋,司禮監轉出一道上谕:

福建布政使龔時均,鹽運使洪有祿,福建提督市舶太監汪頌春,泉州知府王乘風,革職候審、押解回京,交刑部查辦;福建總督孟公望、福建巡撫劉弘因督查不力、疏忽職守,均革職留任,罰俸三年。

這使得福建官場的大地震徹底崩發,整個福建承宣布政使司的中高層人事幾乎更換一空。

聖旨頒布,朝中人心惶惶,邸報公文發至各省,封疆大吏人人自危。

萬壽宮的精舍內,皇帝一個人坐在個明黃的蒲團墊子上齋戒打坐,兩個小太監各自手擎一柄羽毛扇站在他身後,那身寬敞松垮的松江布印花道袍一直拖到地上,在光潔的琉璃磚地面鋪開。面前的一個青銅盆裏面,還有未燒完的青詞餘燼,煙霧如絲線般袅袅回旋在大殿中間。

這時候的皇帝,看起來真已然飄飄若仙。

司禮監掌印大太監莊池從外殿進來,帶着他的幹兒子,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張晗。兩人在內外殿之間的門檻前先磕了一個頭,然後一起進來,提着衣擺跨進門檻走了三步,繼續跪下。

“萬歲。”莊池擡起頭,輕輕出聲提示了一下,張晗已經奉命到了。

皇帝這次把廠督叫過來,主要還是為了福建的事情。

東廠提交上來的奏報裏,福建的狀況已經是一團污糟,民生疾苦官場黑暗自不必多言;但是這些對于一心成仙無欲無求的皇帝而言,十分的無關痛癢,讓他悲憤惱恨的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居然這樣和曹氏全族死于一場大火,這毀了他想要彌補愧疚自我安慰的打算。

“真的……真的全燒死了嗎?”皇帝盡量冷淡的聲音裏,壓抑着一絲的不甘,他的長眉毛在顫抖。

廠督今天穿了件禦賜的雲雁大紅補子,頭戴漆紗三山帽,腳踩粉底皂靴;他跪在殿前,姿态一絲不茍,如同一幅清聖莊嚴的畫。

“是,曹氏一族全滅,共計二百二十一具屍體,刑部已經派人去福建勘驗。”

“算了,別再搞大動靜,”皇帝顫聲道,“什麽人做的?”

這裏張晗停頓了一下,又很快回複:“回萬歲的話,是當地鹽政史洪有祿,和知府王乘風勾結……”

皇帝:“別跟朕說這些小蝦小米的!洪有祿當官的時候曹察都已經罷官回福建了,他們能扯上什麽幹系?這些人都是倪孝棠的吧?”

張晗:“是,今年七月十五,坤寧宮曾和首輔在西山寺會面;然後,七月十九,小閣老便南下去了福建。”

這些話其實早就在東廠的奏報上寫明了,皇帝看過,才叫他來問話的。

知道了皇後和倪黨勾結的皇帝,異常憤怒。

他已經立皇四子為太子,而皇後一直與太子疏遠;如此情形下,她又勾結權臣陷害帝女,這一系列的舉動讓皇帝認為,這外戚和黨權聯合起來對太子的一種背棄,等同于對王朝根基的挑釁。

真是難以容忍。皇帝的眉毛又微顫起來,但他不能憤怒形于色,他要時刻在臣僚面前保持得像一個仙人,皇帝必須永遠神聖而不可揣測。

“這樣任他們鬧下去,我大明的國本就要動搖了,張晗,你說呢。”皇帝冷冷地說。

口氣平淡,但足以震撼人心。

張晗在後宮中又被稱為“內翰”,以含蓄溫和、聰慧敏捷著稱,揣摩上意的能力一流,他知道皇帝素來含而不露點到即止,絕不會表态,此刻在等着下面給他拿主意。

張晗:“剛剛已經把福建一鍋端了,只怕首輔和小閣老已如驚弓之鳥,在聖上下決心改換內閣班子以前,不宜再過度打擊;微臣建議先不要露出來,迷惑倪黨,搜集證據,如此不論将來內閣班子作何調整,都将有理法可依。”他的聲音十分柔和,将一切條分縷析。

皇帝深深地“嗯”了一聲,張內翰果然深明聖意。

這一晚君臣密談過後,為了響應皇帝主張的廠督張晗,連夜回到東廠,發布了數條指令。

首先就是以福建一行辦事不利,不但未能尋到公主蹤跡,還疏忽大意使得曹察意外身亡為理由,将東廠役長林一閃打入诏獄。

據當時在場的番子說,負責執行的是役長隋淩波,帶着她的得力幹将金豪,率領一隊東廠內武功最高的精英番隊,連夜分成四股人潛入崇福寺胡同的秋聲館,撞開了林一閃的卧房門。

那是一個涼意漸深的秋葉,隋淩波身披銀絲鬥篷,意氣風發地立在床前:“林役長,有些事要請你回去共同調查,這是督主的意思,跟我們到北鎮撫司走一趟罷。”

同年冬,林一閃人間蒸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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