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花氣熏人(上)

同年冬,倪孝棠重回內閣,官複原職,開始對敵對勢力殘酷報複。

很多朝中倪黨的反對派都開始遭殃。

就連國子監的一個岑博士,一個專門負責修書和教育的文官,不怎麽參與朝政,只因為在進賢堂的牆上題詩,譏諷倪宗堯父子為翻新宗祠,在江西老宅大興土木之事,就被找了個其他由頭抓進刑部大牢,連顧師相為他疏通走動也無濟于事。

寒冬臘月,刑部的牢房像是冰窖,獄卒們圍着火爐睡覺,都懶得出來巡視。

號子就像一間間死寂的停屍房,很多囚犯在裏面凍死,沒死的也沒力氣哀嚎了,一個個蜷縮在角落裏。

前福建提督市舶太監汪頌春的號子裏,卻燃着一盆暖暖的炭火,他還有酒喝,有肉吃。

他以為,這些特殊待遇皆乃他事先和林一閃的在福建“秘密約定”,他不知道林一閃的事情,還滿心希冀地等着林一閃把他撈出去。

號子盡頭響起了鑰匙串的丁零當啷碰撞聲,獄卒過來打開門:“有人來看你了!”

汪頌春急忙爬起來,一看,卻是個幹柴棍似的老太監,雙手揣在黃鼠狼皮手捂子裏打量他。

這老太監細聲細氣道:“汪頌春,還認得咱家麽?”

汪頌春辨認了半天,這不是禦馬監的彭公公麽?

大喜過望:“彭公公,是不是東廠的林大檔頭讓你過來看的我?我的事兒什麽時候能鏟平了,今天我能出去嗎?這鬼地方冷得很!”

彭公公用手指遮着嘴,斯斯文文地低頭笑了兩聲兒。

“汪頌春,還沒醒過來呢?你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在這嗎?就是東廠林一閃跟上面揭發的你,丢人丢官兒丢小命,你還做夢她能撈你呢?被坑了還幫着人數錢,你可真嫩吶。”

這一道晴天霹靂,打得汪頌春如夢初醒:竟是這樣?

他幾乎崩潰:“好你個林一閃,好狠的人吶……你不得好死!”

彭公公陰陰一笑:“一只腳踏進黃泉的人了,犯的着那麽生氣麽,蝙蝠身上插雞毛,她林一閃算個什麽鳥;楊公公說了,只要你肯按下面我說的辦,事情就還有轉機。”

汪頌春仿佛看到了一線希望,急忙爬到他腳下,跪着:“行,林一閃過河拆橋,我就不會釜底抽薪嗎?公公,我都聽您的。”

彭公公蹲下來,用身上的狐皮大氅擋住其他的視角,掏出袖籠裏的一張紙:“你按照這上面的,咬破手指用血書再抄一遍,其他的就有我們楊公公為你打點了。”

汪頌春結果紙來看,越看,臉色變得越驚慌,直到最後,全身發抖!

他哆嗦着說:“這,我不能這麽寫!莊公公是禦前紅人兒,太監裏的老祖宗,得罪他我死無葬身之地啊!”

彭公公:“你都要死了,還有什麽可怕的?死狗咬人還疼一口呢。莊池是張晗和林一閃的幹爹,你幹翻了他就等于搞垮了林一閃,你放心,等楊公公上位,不會虧待你的家人。這是你唯一反擊他們的機會了,就照着這個抄吧。”

汪頌春冷汗疾流。

彭公公:“抄吧,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反正都是一個死,幹嘛讓他們痛快活着呢?”

汪頌春想到林一閃,就無比地痛恨,對呀,他憑什麽這麽被她坑死了,她還能舒服痛快活在世上享受榮華富貴?要死就一起死!

“好,我抄!”汪頌春下了狠心,一口咬破手指。

彭公公把帶來的紙展開,給他拉平,汪頌春用沾着血的指尖,一筆一劃寫下——

罪臣汪頌春,蒙冤入獄,尚有大案線索要揭發……

東廠役長林一閃,受司禮監莊池和廠督張晗指使,屠殺茶山曹氏一族,放火毀屍滅跡,掩蓋真相;事後威逼利誘,拉攏罪臣隐瞞實情……

茶山大火,實乃人為,血案累累,請聖上明鑒!

彭公公看汪頌春最後咬牙切齒地在血書下面按上手印兒,得意地笑了。

*******

整個冬天,沈徵都在尋找林一閃。

從林一閃被叫走去了東廠胡同那天起,沈徵再也沒有見過她。

東廠裏所有與她相關事務,暫交役長隋淩波。

隋淩波什麽都想超過林一閃,但是沈徵看來,她在模仿林一閃。

就連穿戴,隋淩波喜歡穿白,林一閃喜歡穿青,隋淩波就仿照她的常服,天天穿着一套白色的系帶直身長袍,頭頂同色的逍遙巾,手裏常常握一把褶扇。

她和林一閃身材都挺秀高挑,肌膚白皙,容貌美豔大方,都是精致到了極點的美人。

可是林一閃的美麗都是含而不露,自己把自己藏起來的,所以顯得格外優雅和內斂;但隋淩波就喜歡賣弄炫耀,常露出一種小人得志的張狂神情,妖豔得厲害。

沈徵覺得她模仿不到林一閃的神髓。

但畢竟輪廓有幾分相像,沈徵跟在隋淩波後面辦事,就格外容易想到林一閃。

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還有三天就過年了,吏部已經提前發放官員的年終祿米,東廠衙門也要做年結,這些都是隋淩波去,沈徵輪不到,所以他的假期也多了起來。

這天陸小姐來找他,說想去西城的永光寺替母親還願,順便喊他去走走。沈徵便陪同出門了。

從內城宣武門大街出來,直走是永光寺,左拐去琉璃廠,年前這兩條道路都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到處有采辦貨物的人。

兩個人繞開一輛巨大的拉貨牛車,往南直走。

就在這時,有兩個人并肩也從宣武門出來,女的是林一閃,披着一條雪白的狐裘鬥篷。

她身邊的男人的面白無須,氣質高貴溫和,頭戴銀紗三山帽,穿一件宮緞裁成的合體長衫,披着一件低調華麗的鬥篷。

廠督張晗。

沈徵有種特殊的感覺,他回過頭去,林一閃剛好轉過身來。

在雙方視線快要交彙之時,這輛堆滿了谷米包裹的牛車轟隆開過,擋住了雙方的視線。

于是在三岔路口各自走過。

“怎麽了嗎?沈大哥。”陸展眉問。

沈徵搖搖頭:“沒什麽。”總覺得方才一瞬非常特別。

陸展眉笑着說:“看你愁眉不展的,一定還在為林役長操心吧,我們去廟裏拜拜,菩薩會保佑她的!”

“怎麽了?”張晗問。

“無事,”林一閃回眸一笑,繼續說方才的事情,“琉璃廠這邊我派人走了幾趟,見過那張帖子的人極少,能夠說出去向的更是一個沒有,只知道四年前在一家叫雪梨齋的文玩古董譜子裏面拍賣過,可是拍賣的去向卻不得而知。今天我約了過去雪梨齋的掌櫃,當面和他談一談。”

張晗略展笑意,聲音如玉磬簫聲一般娓娓動聽:“皇上很重視這篇《花氣熏人帖》,如果能夠在年前拿到,不失為一份大孝心。”

一炷香過去的功夫,宣武門裏面出來一擡四人綠帷官轎,那些守門的衛兵認得是兵部侍郎顧師秀的轎輿,不看腰牌便予以放行了。

轎子從宣武門出來左拐往東,穿過永光寺北邊的一條斜街,拐入市集興旺的柳巷。

柳巷剛好是琉璃廠大街其中的一部分,沿街兩邊鋪子除了茶館飯店,最多開的書店紙店,文玩古董鋪子。有幾個賣贗品扇子的攤頭小商販為了噱頭,在那高聲地喊:“米南宮的筆洗,蘇東坡的硯臺!來看啊!”

行家老手都知道那是逗外行的,哪有這樣的寶貝會擺在大街上叫賣,來往經過視若無睹。

轎子裏的顧師秀聽見了,掀開轎簾子看了一眼。

這一看不看倒好,一看,剛巧穿過那贗品攤子看見廠督張晗和林一閃一起走進一家茶館。

“住轎!”顧師秀喊停了。

二樓,林一閃和張晗剛點了兩杯茶還在等候。兩人為了沒能從掌櫃那得到帖子下落而感到遺憾。這時候,顧師秀單槍匹馬地上來了,遠遠地拱着手,聲音清潤洪亮:“張內翰,林役長,巧啊!”

廠督連忙起身互相行禮,林一閃起來讓座給顧師秀。

張晗:“相請不如偶遇,師相請坐。您怎麽也有空來外城了?”

顧師秀:“嗨,我應兵科給事中梁夢龍之邀,去他府上做客,剛好路過看見二位,下來打個招呼。”

張晗:“哦聽聞西城琉璃廠南面有座梁園,前對西山,後繞清波,極亭臺花木之盛,為時人稱道,就是這位梁給事的園子吧。”

顧師秀露出愁容道:“正是。不滿內翰說,我們打算聯合上一個折子為國子監的岑博士求情。這件事上,小閣老略有些捕風捉影了,興許之前在雲南征西侯那件事上咱們互相有了誤解?其實本官和小閣老同在內閣辦事,最終都給皇上效命,本應該一體同心,總不至于為這一樁公事,使個人意氣,波及旁人罷。”

張晗笑着點點頭:“時事維艱啊,麓川之亂剛剛平定,顧師相立了大功,聖上正褒贊你是公忠體國的能臣;如今又要攘外,又要安內,實是辛苦。”

司禮監出來的內官,都不會輕易表态,承上啓下呼應內外才是他們的本職。

顧師秀看他淨說些片湯兒話,全然不評價倪黨在此事上的兇狠蠻橫,也不再這個話題上糾結。

剛好茶水上來了,他笑一笑,很自然地轉換了話題:“皇上操心着九州萬方,都不曾言苦,我們這些做臣子的更不敢說辛苦。內翰今天怎麽也有閑情逸致到外城來了?”

張晗:“皇上在萬壽宮裏為百姓打坐祈福,莊公公怕他老人家枯坐傷身,淘換兩件玩意,為皇上解悶兒。”

顧師秀:“哦,看中了什麽呢?”

張晗笑意微展,抿唇道:“花氣熏人帖。”

顧師秀顯得很感興趣的樣子“哦”了一聲:“氣薰人欲破禪,其實心情過中年,春來詩思何所似,八節灘頭上水船。可是黃山谷的那篇,《花氣熏人帖》?”

張晗:“不錯。皇上偶從抄本上見得此貼,引為知己之音,一心想要尋找原本,我方才在琉璃廠微服轉了一圈,只有那麽一兩個人說見過,但是卻又說不出去向,師相知道嗎?”

此時,琉璃廠街福源古玩店二樓。

臨街靠窗的私密廂房裏,窗子斜開一道縫兒,倪孝棠主仆透過這道縫兒,正在觀察對面茶樓聊天的顧師秀三人。

出去探聽消息的長随小跑進屋。

倪孝棠問:“打聽到了嗎?”

這長随,原來竟是剛剛對面茶樓裏跑堂的,假扮小二借沏茶端盤之機,偷聽三人談話。

長随:“回老爺的話,聽到了。廠公來琉璃廠買古董,顧師相去梁園。”

倪孝棠長眉微蹙:“他們約好來這裏的?”

長随:“不像,看上去更像碰巧遇着了。”

倪孝棠:“張晗來買什麽古董,顧師秀為什麽去梁園?”

長随猶疑了一下:“這,小人不知道。”

倪孝棠不耐煩地:“滾。”說着站起身,帶着大管家倪通下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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