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秋夜殺局
九月十三秋雨夜,馬蹄踏破鳳陽城。
城中家家戶戶門扉緊閉,聽着窗外刀槍劍戟碰撞的聲音,無人敢作聲,只默念着阿彌陀佛,希望這場亂戰不要波及到自家。恐懼的氣氛在街巷蔓延,每個人都崩着一根弦,稍有動靜都要吓一跳。
年幼的孩子無知,悄悄問爹娘:“外面發生了什麽事?”
大人們面面相觑,有知道的也噤若寒蟬。
無它,身居高位、歷經三朝的右相薛肅,反了。外面究竟是何情景,不好說,也不能說。
所有人都在等結果。
“快看,皇宮!”忽然,外面傳來一聲驚呼,膽大的探出腦袋向外張望,乍見皇城方向濃煙滾滾,火光照亮半邊天。
箭矢流竄聲和呼喝聲都在此刻停了。
正和殿火光中,兩個着黑甲的士兵将一人推倒在地,那人爬起來,長戟立刻架在了他脖子上。
他跪在地上,白發披散,陰骛的視線穿過發絲瞪着前方,恨意從眼角流露出來。黑暗裏,有模糊的人影動了動。
兩道視線在半空相交,如野獸相遇,激烈的撕咬着。
“薛相,好久不見。”
熟悉的聲音傳至耳畔,跪着的人慘笑了一聲,血從嘴邊流下,滴落在衣襟,染紅了上面的紋飾,那是當朝一品才能穿着的顏色和圖案。
此人竟是百姓口中權傾朝野的右相薛肅。此刻他褪去了光環,變成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是了,沒有權力,他就是一個糟老頭子。
至少在對面那人看來,這個人如同糟粕,已經沒有留下去的必要了。
“蕭承啓,豎子當誅!”薛肅啐了一口。
黑暗裏的人冷笑,當啷一聲抽出劍來,劍尖指着他的喉嚨:“不虧是薛相,已經到了這步田地,竟還敢叫嚣。可惜了,今日我為刀俎,你為魚肉,由不得你放肆!”
薛肅聞言微怔,忽然大笑起來:“蕭小兒,你莫要忘了你的身份,你不過是被先帝抛棄的籌碼,魚肉尚可飽腹,你連魚肉都當不得,就是只蝼蟻!”
他眼神狠毒起來,嘶聲道:“當年若不是我扶你坐上皇位,你還在蠻國做你的質子,焉能有今日?”
蕭承啓眼眸被寒意籠罩,他的劍往前送了一分,緩緩道:“不錯,你說的不錯。”
“朕不只記得此事,朕還記得,乾元三年,你是如何逼死朕的母妃,乾元十年你接朕入宮後,是如何把持朝政、弄權奪勢。這些年你視朕為傀儡,數次欲置朕于死地,樁樁件件拖至今日清算,已經便宜你了。”
薛肅瞳孔一縮。
蕭承啓眼中諷刺意味深濃,盯着他的眼睛,又道:“你知道你敗在何處?”
“你敗在貪得無厭、狂傲自大,至高的權力滿足不了你,金銀珠寶也滿足不了你,你還要來碰朕的東西,朕已不是無知孩童,怎會任由你拿捏?至于狂傲自大……”
他唇角一勾:“你的孫兒剛滿三歲罷?”
薛肅猛然擡起頭來,身子一抖,破碎的吼聲從喉嚨擠出。蕭承啓看着他腳下一蹬,眼眸充血,在地上瘋狂的掙紮。
兩側士兵不敢松懈,着力将他牢牢制住,蕭承啓卻向他們擺了下手,士兵一頓,在短暫的愕然之後,竟雙雙松開了長戟。
薛肅如困虎出籠,低吼着撲向蕭承啓,一時空氣凝滞,隐藏在暗處的暗衛們都繃緊了弦,卻見薛肅勢頭雖猛,最終只停在了蕭承啓半步之外,再不能近前。
一柄劍刺穿了他的胸膛!
鮮血從胸口汩汩冒出,順着劍身淌到地上,殿中徒留薛肅粗重的呼吸聲和鮮血滴落的聲音。
“嘔……”薛肅吐出一大口血,雙手顫着握緊劍刃,透過血霧,他死死盯着面前的男子,眼珠微凸。蒼老的身軀爆發出一股詭異的力量,一步一挪的向蕭承啓靠近,直至劍刃全部沒入身體。
兩人只隔着一段劍柄,對視。
“薛相此行孤單,朕很快就送你九族下去陪你。”蕭承啓心中快意,一字一字的道。
薛肅被刺激得噴出一口血來,面容扭曲至極,但奇怪的是,他的臉上沒有落寞,反而有種詭谲的顏色,恨意夾雜着許多不明意味的東西。
“蕭小兒……你以為你贏了麽?”他用最後一絲氣力強撐着身軀說了這句話,“你……永遠不會贏……”
蕭承啓的額邊似有青筋一跳,薛肅的頭已垂了下去。
他看着癱軟在劍上的老者,良久未言,而後手腕一抖,将劍與人一同撇至一旁。
暗衛跪在身側,俯下頭去。
“查。”蕭承啓吐出一口氣,斬草除根的道理永遠是對的,為求萬全,還需清掃一遍。
暗衛退去,緊随其後的是大批士兵。
火光未消,蕭承啓迎着光芒步出宮殿,立于丹陛之上,重檐庑殿頂被照得琉璃璀璨,濃煙過處仿佛有瑞獸踏雲而去,待煙霧稍散,終見朗朗乾坤。
血腥氣尚萦繞在鼻間,然心中一塊大石已然落下,這一天,他等了八年,終究讓他等到了。
遠眺蒼穹,他無聲的勾了勾唇。
不知過了多久,在一片嘈雜的聲響中,忽而傳來一聲環佩之音,他循聲望去,見玉階下,一個女子穿着華彩端莊的宮裝,袅袅婷婷的站着。
“皇後?”他微怔。
謝柔朝丹陛上的男子微微一笑,理了理寬大的衣袖,行了一禮,深紅色的翟衣織着鳳紋,層疊的裙擺散開。她像塵灰裏開出的一朵牡丹,溫柔且雍容,安靜的立在那裏。
這身衣裳是中宮朝服,她此前只穿過三次,皆是皇家祭禮盛典時才會上身,今日她特意翻出,配上翡翠紗鳳冠,穿戴整齊,行至于此。
她知道,今日對他來說是個極重要的日子,多年籌謀一戰功成,其中艱辛不足與外人道也,就像當年需要一個人成為他的左膀右臂,如今他也需要一個人為他道喜。
所以,她來了。哪怕外朝還亂着,後宮人人自危,她也要站在他身旁。
“來。”晚風送來熟悉的聲音,階上他向她伸出了手。
謝柔微提裙擺,踏過滿目瘡痍向他走去。
直至離他一步之遙,她停了下來,他的手還伸着,她遲疑了片刻,視線從他的指尖滑上他的眼睛,似乎有些不确定。
手指嘗試着觸碰到了他的指尖,就像往日那般,蕭承啓微頓了一下,面上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在她的手落下的時候,飛快的把手抽了回去。
謝柔滞住,卻不覺得有何尴尬,反而悄悄的動了口氣。
這種距離的觸碰對蕭承啓而言已是極限,她心裏清楚,因此不會越矩。
兩人很快恢複了正常。
“臣妾聽聞右相伏誅,特來恭喜陛下。”她福了一福。
蕭承啓暢然一笑:“當與皇後同賀。”
兩人對話間默契十足,謝柔笑了笑,聽他再次開口,卻道:“可願與朕一同等一回日出?”
謝柔微笑:“只要陛下需要,臣妾定會站在陛下身側。”
蕭承啓沒料到她會這樣回答,怔了怔,依稀又覺得這話耳熟,好似那年兩人第一次相見,她就這樣說過。記憶陡然被針勾出來,連着綿延的歲月,在腦海若隐若現。
謝柔看着身前的男子,恍惚也與當年的少年重疊起來。
那時她只有十二歲,兄長被右相麾下的将領陷害關進大牢,她走投無路,恰逢新帝即位選秀,讓她看到了一絲曙光,便央求兄長的一位友人将她送進宮去,換了身份和年齡,成了秀女。
周圍的人都說新帝頑劣不堪,連選秀女這樣的事都不按規矩辦,地點還設在禦花園。
她心下惴惴不安,站在園中悄悄打量新帝。少年時的蕭承啓一直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為了麻痹右相,使盡了渾身解數。園子裏,他持了一把弓箭,翹着腳坐着,對身邊右相派來的臣子道,讓這些秀女都在頭頂上放個果子,他射一箭,誰沒哭誰就能入後宮。
在場中人皆變了臉色,衆秀女多是家中嫡女,爹娘的掌上明珠,哪裏見過這樣的場面,話音剛落就吓哭了幾個。
只有為數不多的幾人忍住了,謝柔便是其中之一。她想起關在牢裏的兄長,咬着唇生受了一箭,箭嘯聲響起時,她只緊張的閉了下眼睛,其餘動作全部克制住了。
就因着她的勇氣,蕭承啓記住了她。
半夜時分,她驚訝的看着只有一面之緣的蕭承啓黑衣束身,從窗戶翻進她的房間,站在她面前,整個人的氣質與白日迥異。
他打量着她,第一句話是:“你不是右相的人。”
她點了點頭,微遲疑了一下,便将自己的身份和來意告訴了他。
對于她的坦白,他驚訝不已,頓覺眼前女子極其聰慧,審時度勢絕非常人。
“你想救你兄長?”
她直言道:“是,右相縱然手眼通天,可皇上始終是臣民的天,不是嗎?”
他笑了:“這些年,你還是第一個這麽說的。”
“想必你對如今朝廷形勢有所耳聞,”他說着話踱了踱步,“你怎麽确定朕一定能救你兄長?”
她默然思忖了一刻,道:“奴婢不懂朝堂之事,可除了陛下,奴婢想不出第二人了。”
“朕可以想辦法救他,不過朕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一怔,擡眼看見他的眼眸,裏面有着好奇與審視,個中含義瞬間明了,她俯身拜倒在地:“若陛下不嫌棄奴婢資質平庸,奴婢願服侍陛下左右,效犬馬之勞。”
他嘆道:“你哪裏資質平庸了?”她是他見過最聰明的女子。
他彎下身看她,勾了勾唇道:“朕的後宮缺一個人。”
“陛下的意思是……”
他道:“前朝後宮勾連密切,皆為右相掌控,朕在前朝籌謀之餘,需一人在後宮替朕拔去釘子。你可願意?”
她點了點頭,道:“謹遵陛下旨意。”
“朕無法給你妃嫔皇後的名位,最高的位置需要你自己去取,其中困苦你我共擔,”言及于此,他又補充道,“朕不僅可以保證你兄長的安全,待除去右相之日,來去随卿。”
“陛下是說……奴婢可以離開皇宮?”她睜大眼睛,頗為不可思議。
他撇開眼睛,壓下了眸中複雜的顏色,道:“如果有一日你想離開的話,朕不會阻攔。”
聽到這句話,她簡直如堕夢中。
但彼時兄長尚囿于牢獄,她也沒有細想,應諾下來。自此兩人相扶相持,一個在前朝布局,從傀儡變成掌握實權的帝王,一個在後宮謀劃,從一介才人一步步走到了皇後的位置。
一晃就是八年。
當陽光突破厚重的雲層照在正和殿琉璃瓦上時,她知道那段艱難歲月終于過去了,這個天下是他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蕭直男:皇後最貼心了。
謝依依:微笑臉+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