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心中所思
一頓飯吃得興致缺缺,想問的話終是沒說出口。
回正和殿的路上,蕭承啓深呼一口氣,眉頭卻還鎖着,卓海自幼服侍他,旁人不敢問的他卻沒那麽多顧忌,察覺蕭承啓神色不妥,便道:“大好的日子,皇上怎的愁眉不展,後宮素來人多口雜,偶爾鬧一鬧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小老兒倒覺得如今天下太平,正有盛世之象呢。”
蕭承啓聞言回過神來:“卓叔越來越會哄朕高興了。”
“盛世還談不上,總得經營一陣子,內外朝太平倒是不錯。”
卓海笑道:“皇上說得自然是對的。”
蕭承啓沒再說話,回首看了眼坤元宮的檐角,他忽然問了卓海一句:“卓叔,你覺得……皇後怎麽樣?”
他說得突兀,卓海沒反應過來,頓了一下才道:“皇後品性端正,溫懿恭淑,自然是好的。”
蕭承啓點了點頭,又道:“還有呢?”
“嗯?”卓海一愣,以為他還在着惱方才僖嫔的事,思索道,“這八年間,小老兒看在眼裏,皇後聰慧過人,将後宮打理得井井有條,堪為皇上左膀右臂,皇上不也說,若女子可為官,皇後有卿相之才。”
他笑了笑,接着道:“不過要再細說,小老兒可就不如皇上了,畢竟是自家人,皇上應當看得最明白。”
蕭承啓微怔,話中唯有“自家人”三個字如珠子散落玉盤般彈在心上。
八年間的相處好似歷歷在目,初時他在宮裏沒有幾個知根知底的盟友,将謝柔拉入亂局純屬意外,他也拿不準未來會變成什麽樣子,十二歲的姑娘還沒長大,雖聰敏但畢竟年輕未經風浪,外朝除了一個兄長再無外力依附,他以為她會是株藤蔓,依靠他生長,但這姑娘咬緊牙關,硬是在波谲雲詭的後宮長成了一株青竹,一節一節頑強的攀爬。
其間,他們無數次看着對方倒下再站起來,渾身是傷時,能用的力氣不過是遞去一個眼神罷了,有時他甚至覺得,她給他的力量,遠大于他輸送給她的。就像今日的僖嫔,就算沒有他出面,她一樣可以處理好。
她比外朝任何一個大臣,都更像合格的臣子、盟友。
至于自家人,這個稱呼對于他來說,當真有點陌生。
蕭承啓走後,謝柔拆開信讀了幾遍,夜裏就在枕間翻來覆去沒睡着。
實在難以入眠,她坐起身來掌了燈,驚動了宿在外間守夜的雲姑和雀兒,雲姑忙提燈上前,道:“娘娘可是魇着了?”
謝柔搖了搖頭,雀兒從小跟在她身邊,機靈活潑,眼睛也尖,瞧見謝柔枕邊的信,道:“娘娘是想煊少爺了。”
謝柔對着兩人也不避諱,道:“哥哥從邊關寄信來了,說打了場勝仗。”
雀兒道:“打贏了是好事呀,奴婢怎麽看娘娘不太開心的樣子。”
謝柔捏了捏信紙,道:“哥哥還說,他在邊關等我過去團圓。”
雀兒和雲姑面面相觑,雲姑道:“煊少爺的意思是……要娘娘離開皇宮?”
雀兒忍不住接話道:“娘娘已是皇後,怎麽可能離開這裏。”
謝柔沒說話。
雀兒瞪大眼睛看着她,看了半晌琢磨出其它味道來,詫異的道:“娘娘,您不會真的在想離宮的事吧?”
謝柔看了她一眼,道:“我還未想清楚。”
她心裏頭有點亂,每個月哥哥都會寄信,此前卻從未和她聊起過此事,突然提到,令她措手不及。離宮的約定她還記得,但那也是八年前的事了。
“我記得有個裝舊物的箱子,你們可看到過?”
雲姑道:“是那只黃花梨的?”
兩人以前收拾屋子見過,便從外間翻了出來,讓值夜的太監擡進屋裏。
“箱子裏都是用不着的東西,若娘娘不提,奴婢都要忘記有這麽個物什了。”雀兒抹了抹箱子上的薄灰。
裏面的東西确實不是什麽寶貝,謝柔卻珍之重之的上了鎖,打開來,上面一層還鋪着紙。
“娘娘有幾年沒打開過了,怎麽今日想起它了?”雲姑問。
謝柔道:“突然想到罷了。”她想,大約是那信裏提到的事,勾起了莫名的惆悵。
這箱子裏封着過去的日子,後來境況好了,就将這箱子擱置在一旁。例如裏面裝着用舊了的湯婆子,那時她被前皇後打壓得狠,冬天銀碳不足,分到手的都是濕碳,全靠煮沸水灌了湯婆子撐下來。還有已故藺妃給她的山水香盒,不太貴重,卻是她在宮裏收到的第一份暖意。
她默默的翻着,一直翻到最下面,手碰到了兩塊軟布包着的物什才停下,那是兩塊護膝。
護膝上的針腳粗糙,棉花都從角落露出來了,謝柔看着它,眼中卻有絲柔軟。
“奴婢記得這是皇上給娘娘的。”
謝柔點了點頭,放在手心裏打量。
七年前,她還是個才人,在位的皇後陰狠,表面上對嫔妃們和氣,背後卻常下狠手,藺妃當年還是藺嫔,被誣陷盜取皇後鳳印,私藏違禁品,打入冷宮,謝柔與她有些交情,也知道唇亡齒寒易牽連的道理,于是想方設法的救了她,皇後心中忿忿,暗地對她使絆子,罰她跪在佛堂抄三日經書。
夜裏佛堂空悚,只有一盞燭火陪她,她尚年幼,跪在冰涼的石地上,說不怕不疼是假的,咬着牙寫了沒多久,膝蓋就疼得受不了。
這時忽聽風聲嗚咽,一個人影從側面的窗戶翻進來,悄無聲息的溜到她身邊,她看着來人一時驚住。
“陛下。”
十四歲的蕭承啓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小心的向外看了一眼,确認周圍的侍衛過去,才道:“我将看守的嬷嬷迷倒了。”
謝柔無奈的笑了笑,又有點擔心的道:“陛下,這裏不是你來的地方,若讓皇後知道……”
他哼了一聲,道:“那老妖婆不會知道的。”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月色下閃着光,猶豫了一下,道:“這次的事情辛苦你了,皇後背後有右相撐腰,現在我收拾不了她,不過以她嚣張跋扈的性子,肯定會有行差踏錯的時候,到時清算也不遲。”
謝柔點頭,而後就想勸他回去,蕭承啓卻不肯,還從懷裏拿出一副護膝遞給她,有點不自然的道:“這是我讓卓叔趕制的,你先戴着。”
屋裏光線暗,謝柔謝過他,沒仔細看就收下了。
蕭承啓又陪她待了一會兒,臨走對她說:“佛經的事不用擔心,我已經安排人手謄寫了,你先在這裏呆上一日,明晚我再來。”
謝柔覺得他獨自行動不大妥當,蕭承啓不以為然,解釋道:“旁人來,我不放心。”
這句話,她連同那副護膝記了好些年。
護膝做工粗糙,卓叔自幼伺候他,針線用得極好,這護膝一看便不是出自他手,她第二日對着日光,看着那歪斜的布料,也就明白了。
這件事,雲姑是知曉的,而雀兒不知道,她便用了個由頭,将雀兒支走,輕聲道:“煊少爺提到舊約,娘娘心裏不快活了?”
謝柔對着她,甚少隐瞞心思,便道:“哥哥在信裏說,想讓我離開,我還拿不準。”
雲姑想了想,道:“那娘娘翻出這副護膝,是……舍不得皇上?”
聞言,謝柔摩挲棉布的手頓了頓,半倚在矮桌上,她沉思許久,道:“雲姑,你覺得這些年皇上待我如何?”
雲姑思量了一刻,直言道:“奴婢跟随娘娘八年,有些事情不敢妄言,但奴婢覺着皇上心裏是有娘娘的。雖然……”
謝柔把話接了下去,淡淡道:“雖然我們沒有夫妻之實。”
雲姑默然。
“這個倒是其次,可雲姑……”她斂睫道,“皇上并沒有将我當作家人。”
“我能感覺到他對我是滿意的,我們配合默契,進退同裾,彼此在朝廷後宮事務上知無不言,但這些不是皇後的身份該做的,比起皇後,我更像一位合格的盟友對不對?”
雲姑聽着有絲訝異,這些話謝柔從沒說過,也許是謝煊的信真的亂了她的心,才會不由自主的想這麽多。
“除了朝中的事情,關于他自己,我都不甚了解。”包括蕭承啓不能觸碰旁人的病因何而來,她一概不知。
“娘娘……”雲姑不知該說什麽。
“所以,就像哥哥說的,我走或留,對于皇上來說,都不重要。”謝柔道。
她表現的很平靜,雲姑看穿了她心裏的症結。
“娘娘,那麽你想走麽?”
謝柔看向她。
雲姑道:“奴婢認為,娘娘大可不必為難,只需随自己心意去做,其實走不走、呆在哪裏都是其次,想不想走才是最重要的。”
月光從窗戶照進來,鋪了滿身,伴着燭火影綽搖曳,謝柔想了半晌,微低頭嘆了口氣:“我不想走又能如何,雲姑,他不喜歡我。”
“現在右相已除,他甚至……不再需要我了。”
她一貫清醒,無論是斬荊披棘排除異己,還是面對虛無缥缈的感情。八年後,他不再是十四歲的少年,不需要她的陪伴了,他有足夠的力量執掌江山。
謝煊比她早一步戳破這層窗戶紙。
作者有話要說:謝依依:雲姑,他不喜歡我。
蕭直男:誰說的,我沒說,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