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去留随卿
謝柔用了三日的時間思考離宮之事,她不是個愛鑽牛角尖的人,但在此事上也糾結了好一陣子。她承認自己放不下蕭承啓,但搞不清楚究竟是感情層面的,還是習慣上的。也許是因為有夫妻之名,相處久了,難免産生依賴。
這幾年她忙得沒時間去想以後的事,如今閑下來乍一思慮,頗為頭疼。本打算給兄長回信,拿着筆也是起起落落,揉皺了好幾張紙,一個字都沒寫出來。
窗外秋雨淅瀝,風吹得人心涼。她捏了下發冷的指尖,索性不去想回信的事,在宣紙上練起字來,全當打發時間。
字跡娟秀又利落,收放有度随心而動,第一個便是“和”字,她微頓,将這張紙放在一旁,想着政通人和,百廢待興,倒與眼下的情景相符。兩人年少的時候,蕭承啓偶爾會跟她講曾祖父文宣帝的故事,他說,曾祖父在時,唐國很強盛,以文治國,極有大國風範,因國庫豐裕,四方來朝,十分和樂,他說有一日,他也要做曾祖父那樣的皇帝。
又一筆寫下一個“悅”字,蕭承啓最近心情好了不少,兩人相識多年,越長大他的笑容越少,她曾經覺得,如果他沒有去圖坦國做質子,一直在父皇母妃呵護下長大,應會是個爽朗的少年,不一定坐上最高的位置,但一定過得歡喜自在。
她安靜思索,蹙了蹙眉,接着落筆,緩緩寫下一個“離”,世間常态便是如此,兩人都是習慣分別的人,正如她告別兄長進了宮,而他離開家人故土成為質子,前路漫長,再久的離別,熬過去也就無事了。
她怔怔望着,未曾想濕潤的筆尖掉下一滴墨,正好落在“離”字最後一筆。顏色濃重,在紙上和心頭同時暈開。
離別之苦兩人都感受過,她也許該問一問他的想法,倘若他覺得眼下這樣很好,希望她留下,那麽她就将離宮的事擱置一段時日,嘗試着和他好好相處。若是他按舊約所言,并無挽留之意,她離開也無所謂,自此海闊天空,亦是另一種人生。
這般一想,确實不必糾結,離開與留下都有活法。
她的思路頓時清明不少,一瞬之間豁然開朗。
午後,蕭承啓被公務纏得煩了,來找她下棋,她就借着機會打了腹稿,決定和他聊一聊。
蕭承啓棋路正酣,連吃了她不少的子,謝柔收斂鋒芒,勢孤取和,以守為攻維持住了形勢。兩人連下了多年的棋,對彼此的路數很了解,蕭承啓看她縮回去,撚着棋子笑了笑。
“每次都這樣,朕記得和你第一次下棋,就輸在你的示弱上,這麽多年,不打算換個打法嗎?”
謝柔抿唇笑道:“打法不重要,結果重要,這也是陛下說的。”
蕭承啓啞然。一子之後,眼看着女子突圍反攻,蕭承啓皺起眉來,嘴上道:“這招倒是百試靈驗。”
謝柔微微一笑,手上卻是停了。
“怎麽了?”她離勝局不差幾步了。
謝柔道:“若……臣妾此局勝了,能不能求個恩典?”
“嗯?”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提賞賜,蕭承啓沒适應,滞了一刻才道,“好。”
他心想,或許是她有了什麽想要的東西吧。于是最後幾步棋他也就沒再掙紮,由着她順利贏了。
“說說看,想要什麽?”他生出點好奇來,扔了棋子問道。
“無論什麽,陛下都會給我?”她眼眸清亮。
這話怎麽說,過去那些年,他在偌大的皇宮幾乎一無所有,能給她的他都給了,現在她的話……委實有點古怪,但他還是随口答了,道:“當然。”
“臣妾與陛下初見時,陛下曾說,待大事落定,臣妾可以自請離宮?”
蕭承啓一愣。
又聽她接着道:“臣妾近日思來想去,見海內清明,宮中風平浪靜,所以想問陛下一句,是否還有用得到臣妾的地方?”
蕭承啓腦海突顯一片空茫,而後尋回了神思,對她道:“若有當如何,沒有,又當如何?”
謝柔道:“陛下若需要臣妾在側,臣妾自然會一如既往,若不再需要了,臣妾就為自己安排個去處。”
她說得直接了當,世上敢将二選一的問題直接抛給他的,只有她了。可糟糕的是,蕭承啓沒有細想過此事,看到那封信以後,他原想聽聽她的選擇,沒料到她會提前一步,先把問題抛出來。
蕭承啓心中如被一塊大石堵住,進退兩難。
他想說,需要,這幾年他們配合默契,後宮有她更是穩妥,他對她很滿意,不打算換掉她。然而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他有什麽資格留下她呢?
這個約定是他先提出來的,君子一言驷馬難追,何況是天子。而且他心病難醫,他們八年來沒有同床共枕過,她呆在宮裏與守活寡并無區別。
她已經為他做了很多,不能再把一輩子搭進去了。他可以不在乎其他人,但總得為她考慮,就算兩人不是家人,也是多年來并肩作戰的盟友。
想明白了,他暗自攥了攥拳,挑揀着詞彙,低聲道:“你說得不錯,如今大局已定,沒什麽要緊事了。”
謝柔看着他,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蕭承啓道:“正如當年所言,如果你想走,朕不會阻攔。”
“……”謝柔怔然無言。
晚膳兩人沒在一起吃,各懷心事的散了。望着蕭承啓離去的背影,謝柔調整了半天情緒,忽而抓起一把棋子,也不論黑白,嘩啦一聲丢進盒子裏。
雀兒聽見響兒,過來幫她收拾,還笑她:“娘娘莫不是輸了,拿棋子撒氣呢。”
謝柔看着混淆在一處的顏色,嘆了口氣道:“嗯,輸了。”輸得沒了脾氣,細想也不怪他,以後天下都是他的,少一個盟友有甚麽打緊,是她将自己看得太重了。
“雀兒,你去叫雲姑進來,咱們清點私庫,收拾收拾行囊,看看要帶什麽走。”
“娘娘你說什麽?”雀兒有點懵。
謝柔道:“我和皇上說了要走的事,他說去留随我。”
“啊?”
蕭承啓心情不大爽利,棄了步辇走回了正清宮。
宮牆邊上的燈依次亮起,他在昏黃的光芒裏呼出一口氣,獨自一人邁進空蕩蕩的大殿,關上門再無聲響。
晚上,中書省值班的官員掐着時辰過來送折子,明顯感覺到殿中氣氛不大對,臨進殿,悄悄拉着大總管卓海打聽,卓海何等眼力,拿出三分好意,提醒道:“您幾位快進快出,今兒個能少說話,就別說話了。”
幾位大臣大眼瞪小眼,一人道:“這怎麽行,我還有要事禀報呢。”
卓海微笑道:“每日都有要事,除了軍機要務,旁的事晚一天也不算什麽,您說呢。”
大臣們都是人精,立刻心領神會,連忙道:“是這個道理。”
卓海笑了笑,替他們開了門。
殿門開合,大臣們果然聽話,只做了日常彙報,而後凝神屏氣的退到一旁聽吩咐。
年輕的帝王臉色漠然,在燭火下看不出情緒,随意的翻了幾本折子,也沒說什麽,就允他們行禮退下了。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就在幾人将将走到門邊上,他忽然叫住了他們。
幾人麻利兒的滾了回去,見皇帝舉着兩個折子,聲音淡淡的道:“這是什麽?”
衆人面面相觑,折子太多,隔得太遠,這怎麽能知道?剛要開口,皇帝“啪”的一聲把折子甩到了他們跟前,冷然道:“念。”
一人趕快撿起來,低頭快速浏覽,口中念道:“皇後為天下母,入內侍奉今上逾八年,雖恭良淑德,卻無所出,徒有關雎之貌,無孝無祀,非國之福澤,應黜封號,撤皇後玺绶,另納……”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一句已經不敢說了。面前的男子臉色已黑如鍋底,陰冷至極,衆人哪敢多說,齊齊跪下呼罪。
“誰上的折子?”
“正議大夫廣仁海。”
“還有誰?”
“宗正少卿王習禮。”
“一仁一禮,習的仁義禮數都去哪裏了?”
蕭承啓心中本就生着悶氣,兩個折子越看越不順眼,怒道:“後宮安定乃社稷之福,皇後多年來襄助前朝,平複後宮人心,兢兢業業,這些事你們俱不看在眼裏,只想着子嗣子嗣,朕還沒死呢!”
衆大臣忙不疊磕頭,腦袋都磕懵了,他們誰都沒想到蕭承啓會反應那麽激烈,這幾年皇家子嗣問題每年都有提,蕭承啓一般懶得聽,此事說完就完了。怎麽這次……他們還真是撞虎口上了。
一大臣硬着頭皮道:“陛下息怒,陛下春秋鼎盛,德澤有加,何談無子,确實荒謬。”
“但是……”他又咽了下口水,想着既然說到這兒了,不如就着折子說句實在話,便道,“子嗣亦關乎社稷,民間尚有七出之罪,無子,一也,何況皇家。”
說完,打了個寒顫,繼續埋頭做鹌鹑。
那旁,蕭承啓胸中仿佛有怒火席卷,剛要破口而出,忽然又自個兒吞了回去。
幾個大臣面面相觑遞眼色,均是不明所以。
蕭承啓閉了下眼睛,心頭倏然湧起無力感,最後撂下一句:“有子無子也是朕的家事,皇家子嗣輪不到你們操心,若再有上書議論皇後者,以違逆罪論處。”就将幾人轟了出去了。
幾人冷汗津津,叩首退下。
待退到門口,一人拉着旁邊人的袖子道:“這可壞了。”
旁邊的人沒緩過勁來,道:“怎麽?”
那人道:“你忘了,明天上朝,正議大夫還要聯合幾人一同上奏呢。”
幾人同時變了臉,七嘴八舌的道:“快快,去知會廣仁海那老家夥一聲。”
那人又嘆了口氣道:“來不及啦,箭在弦上,誰能攔得住他啊。”
“罷了罷了,鬧上一回也是好事,誰知道咱們皇上為何不要子嗣,怕不是……”
“什麽?”
那人壓低聲音道:“怕不是皇後身體有問題,皇上顧忌着,才不要孩子的。”
衆人各自琢磨,漸漸品出些味道來,這些年後宮嫔妃大都不受寵,只有皇後屹立不倒,為皇上心頭所系,可就這麽着兩人也不要孩子,說起來,好似确實有點門道。
“那咱們……就讓廣仁海探一探?”
“不錯,若真是皇後的問題,咱們就得盡臣子的義務,哪怕皇上怪罪,也要直言進谏!”那人挺了挺胸膛,道。
衆人皆表贊同,點頭稱是。
而背後的正清宮中,蕭承啓一夜無眠。
作者有話要說:謝依依:呵呵噠。
蕭直男:她什麽意思,怎麽回事,我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