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有心無心

閱選結束,雲姑送走了管事嬷嬷和确定入宮的秀女,轉回坤元宮。見謝柔眉眼彎彎,在窗下侍弄花草。

“娘娘看着心情不錯。”雲姑道。

謝柔心裏反複念着的,是蕭承啓對她說的那番話,澀然中帶着一絲半縷的甜意,但這些心思不便讓旁人知道,于是她道:“大事落定,我也好松快幾日。”

雲姑笑言:“娘娘怕是一時半會閑不得呢,還要安排妃嫔們的居所,按位份賜禮,往年阖宮請安,禮數也少不了。”

說起位份,謝柔想起另一樁事來,輕蹙了蹙眉,道:“這幾件事倒是其次,只不過這次的位份皇上要我來定,此事于禮不合,違背祖訓,切不可傳揚出去。”

雲姑也斂了笑,遲疑了一下,道:“可是位份如何來定?皇上是不會招人侍寝的。”

往年蕭承啓為了掩人耳目,讓右相放松警惕,用了許多法子蒙混過關,妃嫔們誤以為侍了寝,實則是蕭承啓暗地做了手腳。

中間還鬧過幾次笑話,一些妃嫔為了争寵,假裝懷上龍嗣,她們本以為最後可以通過嫁禍他人,或者流掉孩子來結束騙局,順便謀取利益,結果卻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她們不知道蕭承啓從來沒碰過後宮的任何一個女子,因此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些招數在蕭承啓面前是何等的可笑。

然而這一回的情況和從前不同,這些妃嫔不是右相的棋子。

“雲姑,你可知道為何皇上明明不願意選秀,但他沒有極力反對,或者幹脆懲罰那些逼迫他的臣子?”謝柔直起身來,道。

雲姑回:“是皇上尊重娘娘。”

謝柔搖了搖頭,道:“不,是他在內心深處,同意我的說法,朝廷的事千頭萬緒,就算他可以處理好,也需要過渡期,他不能為了選秀的事得罪群臣。”

“他是護着我,也尊重我的想法,但他從未失去過理智。”蕭承啓是怎樣的人?她見過他很多面,年少時他壓抑本性故作頑劣,隐忍堅韌絕非常人,素日莫看他嬉笑怒罵仿若凡人,但做事自有法度界限。

她沒見過他歇斯底裏,也沒見過他愛恨無度,就像選秀一事,說到底是他忍了。忍臣子、忍她,然後做好準備,去忍無關緊要的妃嫔們。

謝柔不喜他的隐忍,卻無可奈何,如閱選那日脫口而出的直白言語,他說得太少。

不夠,還不夠,他們的緣分終究還欠火候。

謝柔眉心漾起一絲漣漪,而後她想了想,道:“本次入宮的秀女不多,我記得是十二人,先按照家世來定位分,以後的事看皇上的意思罷。”

現在她能做的就是安靜的完成自己的事,然後一步步退離這座皇宮,以靜制動,以退為進。

雲姑大抵是清楚她的意圖的,于是颔首回應。

又聽謝柔補充了一句:“正議大夫的小女兒這次也入選了,你去內庫裏翻一翻,将那冰篆文織相思雀的绨素屏風送給她,其他人的就按慣例擇選。”

雲姑一愣,道:“奴婢記得那是十二扇雙面繡的屏風,又用了紫檀木雕花,娘娘都舍不得用,當真要送出去麽?”

謝柔笑了笑,道:“放在內庫裏不用也要積灰的,不如送出去。送到別人手裏,它自然就發揮作用了。”

雲姑頓了一頓,漸漸琢磨出其中意思來,微微一笑道:“是了,拿了人的,終有一日要還。娘娘是對此女有所期許?”

謝柔微點了下頭,不過也沒多說,只笑着道:“去吧,也多留意一下這些姑娘的性子禮儀。”

雲姑道:“奴婢曉得。”

謝柔看她走出去,繼續剪起了枝子,花盆裏的花半開未開,數一數有十三朵,她的目光定在花蕊上,終是去掉了一朵,湊成十二之數。

不知她走後,這宮裏還剩下多少人?

日子一晃就到了請安的時候,各宮妃嫔安頓好住處,整理了妝容前往坤元宮。雲姑和雀兒對此也很上心,天還不亮就掐好了時辰将謝柔喚起來,一早就在正殿擺好了陣仗。

“時辰也太早了,雀兒你看看,外面是不是還挂着星星。”謝柔無奈的被按在銅鏡前,少之又少的抱怨起來。

雀兒精神頭卻很好:“娘娘,今兒是大日子,奴婢認為除了封後賜冊寶的那日,就數今天重要。”

“怎麽說?”謝柔問她。

雀兒笑道:“凡間不是有句話叫‘風水輪流轉’麽,以前娘娘都是要向前皇後請安的,少不得被苛責刁難,如今娘娘是皇後了,秀女甭管什麽位份,都得向您跪安,奴婢想想就開心。”

謝柔啞然,接着道:“那按你的說法,我還得拿出幾分氣勢吓一吓她們?”

雀兒一吐舌:“奴婢确實是這麽想的。”

謝柔一臉好笑。

“等妃嫔們到了,您晚一點出去,先考量一下她們的耐性,說話的時候多吓唬她們幾次,好讓她們以後溫順一些。”雀兒小嘴叭叭不停。

雲姑奇道:“雀兒,你這都是哪兒學來的招數?”

雀兒道:“還不是和前皇後學得。”

雲姑倒不這麽認為,笑了笑道:“都是過去的事了,不提也罷。不過下馬威還是要的,娘娘是皇後,就算以後要走,現在也要立住了,只是光做表面工夫未免差了點意思。”

謝柔從鏡中看她,端詳了一刻,兩人都是極聰明的人,想到一處時只需視線相交,心裏頭的想法也就都明白了。

她倏爾一笑,道:“如此,就把中宮不穩的消息散出去吧。”

雀兒倒抽口涼氣,叫道:“娘娘您這是要做什麽?”

謝柔笑道:“傻雀兒,你不是要我吓唬她們、考量她們的品性麽,若我不出題,她們怎麽作答?”

“那如果這些人生了壞心,都不尊敬娘娘了,後宮豈非大亂?”

謝柔無所謂的一笑,道:“這一批秀女的心思怎會相同,我瞧正議大夫家的就挺好。”

雀兒跟着謝柔的時間很長了,可總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謝柔一番話又把她說糊塗了,可旁的話她也問不出來,于是只好閉了嘴,等什麽時候琢磨出來再說。

轉眼天邊泛起魚肚白,宮裏逐漸熱鬧起來,各宮的妃嫔邁着蓮步,依次踏入坤元宮,環佩玎珰,珠翠環繞,各有各的美好。

雀兒打定主意要找茬,借着上茶的機會,把所有人的衣裳收拾掃過一遍,查看有無僭越,要不是謝柔發話,她能再來第二遍。

衆妃嫔宮婢幾乎都是第一次面見皇後,十分拘謹,站在座下一動不動,她們都聽說過皇後其人,乃是聖上登基至今“寵愛”最久的女子,後宮妃嫔換了好幾遭,只有這位屹立不倒,而且節節攀升,從才人到皇後平步青雲,連帶着兄長也提了數個階品,成了鎮守國境的大将軍,但凡用腦子想想,也知道這位皇後必是手段高明的主,自然無人敢造次。來了坤元宮,大抵就是想瞧瞧皇後的性情,心裏好有個底。

其中當然也有苦惱的人,例如正議大夫廣仁海的女兒廣芸,她深知父親與謝柔的隔閡,心頭不免打鼓。

“姐姐,你頭上怎的有汗?”離她最近的懷化将軍之女蘇葳如小聲問她,有提醒之意。

廣芸自幼被板正的父親訓慣了,性子膽小,碰上大事更是怯懦,她咬了咬唇,道:“我……我有點不舒服。”

蘇葳如卻看穿了她的想法,目光微動,輕聲安慰道:“姐姐,聽說皇後娘娘為人溫婉娴靜,定不會為難咱們的,何況娘娘不是還送了你绨素屏風,定是看重姐姐。”

廣芸唇都咬白了,強撐着搖了搖頭:“你不懂,此次選秀就是朝臣迫皇後的,若中宮有何不妥,皇後娘娘恐怕會先來找我算賬。”

蘇葳如睜大眼睛,道:“姐姐說什麽呢,就算廣大人和娘娘有龃龉,那也是前朝的事,管姐姐何幹?”

她不說還好,将話說直白了,廣芸更是畏懼,虛汗如雨,幾乎将妝都弄花了,廣芸的婢女察覺不妥,低聲道:“主子靜心,皇後面前不可失儀呀。”

廣芸閉着眼睛點了點頭,蘇葳如悄悄塞給她一方手帕拭汗,她沒來得及用,就見雲姑從屏風處站了出來,緊接着扶出一女子,衆人一凜,忍不住擡頭看去。

入目先是一截皓腕,帶着冰玉做的镯子,稱得皮膚如晴日裏的雪。其後是黑紅色的宮裝,紋飾古樸,凰鳥梧桐枝,閑雲兩三朵,那凰鳥雖是金線織就,卻不覺得晃眼,自帶娴雅氣度。最後才是正主容顏,衆女子皆是家族明珠,自诩才貌絕頂,但看女子一眼,卻不禁都屏息了一瞬。

那是介乎清雅與柔媚之間的容貌,雙眉婉約似江南細柳,眼眸含着萬千種風情,柔情似水又矜持安靜,望之可親,瓊鼻朱唇如工筆畫上精心一筆,極準極妙,多一分少一分都差之千裏。她的美不張揚,可通身上下都在闡釋世間美好。

怪不得被聖上捧在手心上,蘇葳如看得尤其仔細,心中嘆了一聲。

短暫的停滞後,衆位妃嫔回過神來,一齊跪下行了大禮,禮數很是到位。

“諸位妹妹有心了。”謝柔素手微擡。

妃嫔們謝恩起身。

兩方初見,妃嫔們又謹慎自持,問什麽就答什麽,要不就是奉承着,無人有錯處,雀兒盯得洩氣,雲姑抿唇笑她。

謝柔提點了不少宮裏起居行走的細節,衆人應諾,又喝了一盞茶,今日的拜見就算結束了。

廣芸一直提着一口氣,聽到可以走了才松了松,沒想到剛站起來,就被皇後叫住,她吓得腿都軟了。

“皇後娘娘……”她攥着手帕,垂着眼睛支吾。

謝柔微微一笑,道:“本宮見你面色不好,是身體不舒服嗎?”

廣芸一愣,萬萬沒料到謝柔這樣仔細,她慌忙搖頭道:“沒有沒有,嫔妾本就內火旺,容易出汗,是嫔妾失禮了。”

謝柔道:“那就好,本宮這裏有些杭菊,你帶回去用吧,宮裏若是缺了什麽,只管來和本宮說,當然其他妹妹也一樣。”

在殿中有觀望之意的妃嫔們聽到這裏,心裏才踏實,這才全部退出去。

廣芸見人走光了卻更慌了,宮裏妃嫔們都是一天進來的,皇後不留別人,只留了自己,是不是要趁機責難?真是越想越可怕。

她擡手胡亂的用帕子抹了抹下颔。

“咦?”雀兒忽然輕訝了一聲。

廣芸怯怯的看向她,眼中疑惑。

雀兒道:“原來您喜歡木蘭花,巧了,我們娘娘也喜歡呢。”

廣芸方意識到蘇葳如遞給她的帕子上繡的是木蘭,她驚得臉色慘白,和皇後喜歡一種花不是不可以,但在宮裏,大家心思敏感,難免會說她僭越,雀兒在這個時候直截了當的指出來,怎麽聽都像是有意的。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喜歡,這個是別人給我的,我什麽都不知道。”她連忙語無倫次的道,眼眶都紅了。

謝柔三人啞然失笑,明明她們什麽都沒說,廣芸腦子裏卻好像能延展出無限的劇情,怕不是戲本子看多了?

謝柔已經不知該說什麽了,只能輕聲安慰道:“木蘭是高潔的花,喜歡它自然是好的。”

廣芸咬唇。

謝柔打量她,略微思忖後又道:“純婕妤,你既喜歡木蘭,可知道木蘭花還有一層寓意是什麽嗎?”

廣芸一愣,嗫喏道:“嫔妾不知。”

謝柔微笑道:“寓意勇敢無畏。”

廣芸怔住。

謝柔坦誠的看着她,道:“本宮留下你,并不是因為和你的父親有何不快。”

廣芸支吾道:“娘娘……您……”

謝柔搖了搖頭,問道:“那日閱選本宮就注意到你了,你是想進宮的對不對?”

廣芸臉上一紅,她原先不大想入宮,可是她在家裏沒什麽存在感,不受長輩們喜愛,嫁人恐怕也挑不到好的夫婿,她想了很久,覺得還不如進宮換個環境,既能幫一幫父親,也能讓自己喘口氣,然而她自己的性子太軟弱,尚未經一絲風浪,就吓成這樣。

謝柔道:“本宮想,廣大人個性正直,教出來的女兒也一定品性高潔,所以選了你進來。”

廣芸乍一聽聞,愣着說不出話來。

“宮中事務繁雜,人心多浮躁,本宮與諸位妹妹還不太熟悉,看不準每個人進宮求的是什麽,只有妹妹心思剔透,本宮一眼望到,就知你心懷善意。”

“宮裏生活既簡單也艱難,本宮今日就算與妹妹結個眼緣,多聊一句,希望未來妹妹擦亮眼睛,好好照顧自己,也替本宮照顧好皇上。”

廣芸單純但不愚鈍,皇後的話前一句沒什麽,後一句聽起來怪怪的,她心頭生出些異樣的感覺,擡頭看向謝柔。

視線短暫的相觸,可見一片真誠。

皇後似乎沒打算責難她,而且說的話出自真心……她的心頭好像沒那麽沉重了。

捏着手裏的帕子,她抿緊的唇松了松。

出了坤元宮,廣芸就對身邊婢女芳绡道:“我覺得皇後和父親形容的不太一樣。”

芳绡道:“皇後看起來很溫柔呢。”

廣芸點了點頭。

“姐姐。”宮牆邊上,一個聲音插進話來,對她叫道。

廣芸一看,竟是蘇葳如,她不禁詫異了一下。

蘇葳如親密的挽住她的手道:“怕姐姐出事,便等在這裏了,皇後可有為難姐姐?”

她滿臉關切,大有親近之意,廣芸和她相處時間不長,是在選秀當日認識的,此前覺得她人還不錯,偌大的皇宮只有她經常寬慰自己,還與自己聊天,但方才出了帕子的事,讓她不安,對她的親近多少有點膈應。

“沒事。”她搖頭道。

“可我怎麽看着姐姐臉色不對呢?”

看到蘇葳如越發好奇,廣芸緩緩推開了她的手,輕聲道:“你當真要聽?”

蘇葳如微怔。

廣芸從小就被正直的父親教導,凡事說開了比較好,她短暫的想了片刻,覺得這一條在宮裏也是适用的,于是鼓起勇氣道:“我且問你,你方才為何要給我這方帕子,你可知皇後娘娘也喜歡木蘭花?”

蘇葳如睜大眼睛,驚訝的道:“真的嗎,怎麽這麽巧。”

廣芸輕聲道:“你……你真不知道?”

蘇葳如道:“我确實未曾聽說過。”

緊接着她蹙眉道:“皇後娘娘難道因此叱責你了,不過是個花罷了,怎的這般……”

廣芸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道:“不是的,皇後娘娘沒有為難我。”

蘇葳如呼出一口氣,道:“那就好,那姐姐又在擔心什麽?”

廣芸噎住,兀自懊惱:“這……總之這樣不好。”

蘇葳如道:“好好好,妹妹知道了,聽姐姐的就是了,只盼着姐姐不要怪我。”

廣芸見她态度端正,不好在說她什麽,于是點頭作罷,任由她拉着往回走。

作者有話要說:謝依依:像不像托孤?

蕭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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