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綱略

這天下如此遼闊, 任何一個心懷壯志的君主, 都很難視若無睹,皇帝也不例外。

面前的地圖頗為詳盡, 但也只是局限于大唐及其周邊國都,在更遠的地方, 都只是草草勾勒出輪廓, 不甚仔細。

皇帝盯着看了半晌, 忽然一指地圖西側的空白地方, 那處被喬毓抹了幾點朱砂:“這是什麽意思”

喬毓看了眼,道:“這裏有礦。”

皇帝又指向北方空白處的墨點:“這個呢?”

喬毓道:“不同的礦。”

皇帝目光熱切起來, 緊盯着思忖片刻, 方才輕出一口氣:“慢慢來。”

他轉向皇太子:“你怎麽想?”

“小姨母所說的倭國,一時半刻的打不過去的, ”皇太子徐徐道:“正如此前所說,若要攻打倭國, 必然要有水師帆船,通曉風向水勢,此非一日之功,再則,又有高句麗、東突厥虎視眈眈……”

他的手指在那幾個國家所在之處一點, 又重新斂入袖中:“對于我們而言,時常寇邊的東突厥,才是迫在眉睫之事。”

“父皇登基三年,厲兵秣馬, 與民生息,已有與之一戰之力,此外,小姨母所說的吐蕃王朝,也須得留意,既然已經知道此處來日會是勁敵,也當早做防範。”

衛國公眉頭微動:“太子殿下是說……”

“囊日論贊既死,新舊兩派激烈對抗,短時間內,幼主只怕很難将這個爛攤子收拾起來,”皇太子道:“對于大唐而言,一個四分五裂的吐蕃,遠比統一起來的王朝有利。”

衛國公看向皇帝,見他微微颔首,顯露贊同之意,便道:“如此,可叫劍南道暗中配合,或可将其一分為二,彼此內耗……”

皇太子道:“空談無益,來日出軍突厥,揚帆海外,都要有真金白銀堆砌,只是現下民生凋敝,不可再加賦稅……唔,或許可以鼓勵商貿,征收商稅。自漢朝時候起,便有絲綢之路,本朝早已重開,又有人自海外而來,未嘗不是另一條思路……”

他說的條理分明,皇帝聽得滿意,略頓了頓,又嘆道:“千裏之行,始于足下,沒有百姓與錢糧,一切都是空談。天下動蕩已久,人口凋零,貞觀初年,不及三百萬戶,現下雖略有好轉,但仍要謹慎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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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時候,人所需要的只是一個準确的方向,只要不走彎路,緩步前行,最終總能抵達終點。

有喬毓在,短時間之內,他們不會走到歪路上。

但有些事情,并不是知道方向便能成功的,脫離了腳下基礎,再美好的未來,也只是眼前畫餅罷了,看得到,吃不到。

內殿中只有皇帝、皇太子、衛國公與喬毓四人,并無宮人內侍在側,如此站在那地圖面前端詳良久,又往書案前去落座詳談。

皇太子研磨,皇帝執筆,鋒銳的眉梢一挑,道:“你說朕曾經開創盛世,那時候,朕是怎麽做的?”

喬毓被他問的腦袋有點懵,略微思忖,語氣中流露出幾分欽佩來:“你做的很多……”

“那便叫朕來問,你慢慢答。”皇帝并不因此自矜,提筆蘸墨,道:“行政上有變革嗎?國策有哪些?”

“聖上登基之後,便以三省六部分權,又選賢舉能,廣開言路。戰亂之後人口凋零,民少吏多,朝廷便組織裁撤冗官,輕徭薄賦,鼓勵農桑。”

這些都有些籠統,喬毓頓了頓,又道:“此外,又對府兵制、均田制與科舉進行改革,又以均田制為基礎,推行租庸調制,節制力役的征發,不奪農時……”

她說的時候,皇帝便提筆記錄,喬毓說完之後又過了會兒,他才慢慢停筆,對着紙上內容看了會兒,道:“萬事有利有弊,這些策略有獨到之處,想來也有所疏漏,後世人應當有所總結。”

喬毓有些欽佩了,點頭道:“确實有。”

皇帝卻沒有急着問,又道:“朕在位期間,對外征讨如何?”

喬毓想了想,道:“貞觀四年——也就是明年,東突厥覆滅,貞觀九年打吐谷渾,貞觀十三年滅高昌,貞觀十九年打高句麗……”

“那個,”她有點不好意思的道:“雖然都說是從容班師,但我覺得,你好像打輸了……”

“……”皇帝斜她一眼,道:“後來呢,高句麗滅國了嗎?”

喬毓挺起胸脯,一指皇太子,頗有些與有榮焉之感:“我外甥滅的!”

皇帝看了皇太子一眼,神情中有些不易察覺的欣慰,也沒再就着這個話頭問,将時間記載下來,道:“除此之外呢?你說貞觀盛世,萬國來朝,想必其時大唐國富民安,遠非現在可比,具體是怎麽做的?”

“這說起來可就多了,”喬毓掰着手指頭數,道:“興修水利,開墾荒地,鼓勵生育、農桑,大唐逐漸恢複元氣,這是其一;軍事強盛,建立安西四鎮,掃平了前往西域的道路,絲綢之路再度昌盛,這是其二;最後,便是商業的發展了……”

皇帝将她所言一一記錄,最終停筆時,已近萬言,他對着所錄文字細閱一遍,又問皇太子:“你都聽清楚了?”

皇太子正色道:“是。”

皇帝便将那些紙張摞起,珍而重之的握在手裏,向喬毓道:“朕即位之初,大唐不過二百三十萬戶,你所說的貞觀盛世,又有多少戶?”

喬毓道:“約有三百六十萬戶。”

皇帝微微蹙眉,喬毓又道:“厚積而薄發,等到我所說的那個龜孫……啊呸,我是說那位天子在時,共計有九百萬戶,人口約有九千萬之多。”

皇帝不喜反憂:“你也說後來遭逢大亂,大唐由盛轉衰,卻不知戰亂之後,還能剩下多少。”

的确,喬毓心下微黯,那場巨大的混亂之後,九千萬人口遭到腰斬,只剩了五千萬左右。

剩下的那些人呢?

沒了。

人沒有必要為還沒有發生的事情嗟嘆,皇帝并不在這上邊兒過多感慨,又道:“那時候,朕是如何鼓勵生育,促進人口增長的?”

“無非就是減輕徭役,鼓勵寡婦再嫁,生男則授田百畝,其中二十畝為永業田,算作他的私産,又規定男女成婚年歲,”說及此處,喬毓呆了一下:“我十六了,還超了一歲。”

衛國公失笑道:“無非是交些人頭稅罷了,無妨。”

“早生孩子其實不好,對孩子對母親都是如此,”喬毓通曉醫術,輕嘆口氣,道:“不過國事如此,也沒辦法。”

她所說的那些法子,早在皇帝即位之初便開始實施,聽到并沒有什麽新鮮內容,不禁有些失望。

“我聽人說,民間溺嬰之風不改,一戶人家若有了兩三個孩子,再生下來便會溺死,尤其是女嬰,長此以往,男女失衡,想生孩子也生不出來了。”

喬毓建言道:“聖上或許應該從這兒入手。”

“天下哪有願意殺死孩子的父母?無非是沒有法子罷了,”皇帝也是人父,說及此處,頗為感傷:“民生凋敝,土地收成弱,生了也養不起,只能如此。”

殺嬰這種事情自古有之,大名鼎鼎的孟嘗君便險些被父親殺死,原因居然是他出生在五月初五,不吉利。

當然,因為這種緣故殺嬰的畢竟只是少數奇葩,更多的人的确是因為無可奈何。

皇帝輕嘆口氣,又問喬毓:“後世人對此可有什麽辦法嗎?”

“殺嬰無非是因為無力養活,若是百姓生活富足,糧食豐收,便不會再這樣了。”

喬毓想了想,道:“我覺得,人口想要增長,其實要滿足兩個條件。一是天下太平,沒有征戰,二是能吃飽飯。”

她指了指地圖上的南方地區,道:“相較于北方,南方其實更适合耕種,氣候适宜,雨水也充沛,水稻能兩年三熟、一年兩熟,再好些的地方,一年三熟的都有,我對此沒有經驗,聖上或許可以派人前去種植,驗證一下這說法。”

“還有,”喬毓繼續道:“若幹年之後,一群辮子頭建立的王朝,人口突破了一億,正是因為從海外引進了高産作物。那幾種糧食不挑地,種下去就能長,收獲多,養活的人自然也多……”

她說的緩慢,皇帝與皇太子聽得聚精會神,見她停住,迫切道:“那幾種高産作物來自哪裏?海外,難道是倭國?”

“不是,”喬毓指了指地圖的一角,道:“在這兒。”

皇帝不可避免的露出了幾分遺憾,皇太子也有些惋惜。

“當務之急,還是先鼓勵民生,增加人口,”皇帝深吸口氣,定了定心:“說到底,最重要的便是一個字:錢。”

“的确,”皇太子道:“若要人口,便要減輕百姓賦稅,尤其是人頭稅;鼓勵民生,便要興修水利,諸多撫恤,同樣離不開錢。”

父子二人心意相通,對視一眼,忽然轉過頭去,齊齊盯着喬毓看。

喬毓被看毛了:“我可沒錢!”

皇帝忍俊不禁道:“沒問你要。”

皇太子解釋道:“父皇登基三年,能想的法子早就想了,小姨母知曉後世,或許會有些不同的建議。”

喬毓還真是仔細想了想,道:“自古重農抑商,本朝雖不似從前那般嚴禁,卻沿襲舊例,說到底,平常百姓有幾個錢啊,不如想着松一松缰繩,再在商人身上加以賦稅。”

皇帝不置可否,又道:“還有呢?”

“盡快打通西域,将絲綢之路再搞起來,外國商人們來的多了,也能帶動大唐經濟,再則,也該注重沿海城市的發展,鼓勵海上貿易。”

喬毓道:“此外,便是些小玩意兒了,我一時也想不起什麽來。”

皇帝忽然道:“礦呢?”

喬毓沒反應過來:“什麽?”

“大唐境內,有哪些容易開采,且還沒有被發現的礦?”

皇帝道:“總不能所有礦都遠在天邊,就大唐沒有。”

“當然不是。”喬毓尋了那張地圖,想要圈起來,又見此處沒有炭筆,不好下手,皇帝見狀,便提筆道:“你說,朕記下來便是。”

“在饒州的潘陽縣有銅礦,在金陵梅山有鐵礦,在臨汀郡的龍岩縣有金礦,在朔州有煤礦,”喬毓大略上說了幾個,兩眼都在發光:“這些礦不說是最大的,也是數一數二,足夠開采好些年了。”

皇帝一一記錄在紙上,叫喬毓看過,見沒有錯漏,方才嘆道:“大唐休養生息幾年,已經恢複元氣,商貿複蘇,市場上流通的錢幣見少,戶部一直想再鑄一批開元通寶,但已知的銅礦就是那些,拙荊見肘,你說的這些,正好用得着。”

喬毓想起自己夢中所見,多提了一句:“鑄錢太多可不是好事,或許會有通貨膨……反正就是很不好的事情發生。”

“朕知道。”皇帝微微笑了起來,目光在金陵梅山的鐵礦上一掃,追問道:“除去金陵,別處便沒有鐵礦了嗎?”

“有倒是有,還很多呢,好像比梅山的鐵礦還要多,”喬毓無辜的看着他,一攤手,道:“但是在高句麗境內,你說氣人不氣人?”

皇帝:“……”

忽然間好想擴充軍備,明天就打過去。

“總而言之,還是先賺錢,此外,也別忘了訓練水師,準備出海,”喬毓笑嘻嘻道:“聖上,你的高産作物和礦藏都在海外等着你呢。”

“哪有這麽容易?”皇帝笑道:“此事說來簡單,做起來卻是千難萬難,朕有生之年未必能見到,或許要寄托到太子身上了。”

“那可不一定,”喬毓反倒很樂觀:“我從前也沒想過自己會有這等奇遇,聖上怎知自己不能等到那一日?”

“開創盛世的天子,連這點底氣都沒有嗎?”

“好!”皇帝被她所言激起了雄心壯志,大笑道:“朕當勉力一試!”

貞觀三年的四月,似乎同往常年沒有什麽區別,又像是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此時此刻,誰都沒有發現。

連顯德殿中的四人,都不知自己今日所說,會對未來造成多麽大的影響,更不知這會對世界造成多麽翻天覆地的變化。

就像是蝴蝶破繭而出的最初,堅韌的繭發出輕微的顫動,肉眼幾乎難以察覺,但它畢竟是發生了,等到繭破碟出的那一瞬,任誰都會覺得驚豔贊嘆。

……

喬毓在宮中帶了将近一日,直到傍晚時分,才與衛國公一道歸府。

“此事只你我、聖上與皇太子四人知曉,”衛國公悄聲囑咐她:“願再無第五人知曉,即便是長姐。”

喬毓明白他的意思,含笑道:“大哥放心,我有分寸的。”

小妹是愛闖禍,但大事上還是很拎得清的,衛國公對此并不憂心,笑了一笑,領着她進府去了。

準确的說,今日之事對喬毓并沒有什麽特別大的影響。

她能做的,無非就是将自己從後世得知的經驗告知皇帝,将這份奇遇發揮到最大的效果,至于剩下的那些,她就有心無力了。

皇帝想要鼓勵生育,她總不能巴巴的跑去幫着生孩子?

皇帝想要挖礦,她總不能去揮舞鐵鍬?

皇帝想要錢,她總不能找根兒魔法棒變出來?

還是老老實實回家吃飯。

為了那副地圖,喬毓熬了大半宿,今晚心中無事,沐浴之後,便上塌歇息了。

喬老夫人寵她,萬事都縱容着,常山王妃也憐愛小妹,只要不惹事,就是心肝寶貝。

喬毓想着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哪知天亮之後沒多久,便被常山王妃搖起來了。

“姐姐,我好困啊,”喬毓摟住搖晃自己的那條手臂,眼睛也沒睜開,撒嬌道:“叫我再睡會兒嘛。”

“待會兒再睡,好不好?”

常山王妃哄了一句,便将她扶起來了:“天使已經進了崇仁坊,稍後便要進府宣旨了。”

“宣旨?”

喬毓一下子清醒了:“宣什麽旨?”

常山王妃幫她把衣服穿上:“等宣完就知道了。”

喬毓隐約猜到這旨意或許同昨日之事有關,卻猜不出具體內容,她也沒什麽心思繼續睡了,從床上爬起來,匆忙洗漱過後,便同常山王妃一道往前廳去接旨。

那旨意果然是給她的,內容也簡單,褒揚贊美之後,便是正題:

喬氏女上《論證疏》,剀切深厚,針砭時政,世間少有之賢,賜封秦國夫人,食邑千戶。

喬毓接過那道聖旨,腦子裏還在犯暈:這就成秦國夫人了?

秦國夫人,秦國夫人……她還雲英未嫁呢,整這麽一個稱呼,好像半老徐娘了似的。

喬毓往那旨意上瞥了眼,見加蓋着門下省的戳,便知這道聖旨是過了中書門下二省,而非皇帝随意發的,心下便愈加奇怪了。

罷了,不管怎麽說,都是件好事。

她也只能這麽想了。

喬老夫人與常山王妃也覺詫異,然而诰封到了眼前,也不會再往外推,謝過宣旨之人,又吩咐府中賞三個月月錢,以作慶賀。

“怎麽回事?”進了內室,喬老夫人方才問女兒:“好端端的,怎麽就成了秦國夫人?”

“我也不知道,”喬毓撓了撓頭,道:“不過昨日我和大哥進宮,确實提及些許政事,或許是因這緣故,方才給了诰封?”

常山王妃倒是猜到了幾分。

喬毓雖叫喬毓,但在皇帝與皇太子等人的眼裏,仍舊是明德皇後喬妍,既然如此,必然要給她個身份的。

不是說喬四娘這樣的身份,而是真真正正能拿出去震懾別人的身份。

皇帝的元後,皇太子的生母,總不能見個诰命夫人,便上前拜見?

國夫人是一品命婦,往往都是三公或宰相之妻,也可用來加封皇後的母親、姐妹,這封號給了小妹,倒也合适。

事實上,她已經猜中了七八分。

對于皇太子而言,是決計不願叫母親受委屈,對着低階命婦問安的。

現在正是國孝,無甚聚飲,倒是還好,等過了這些日子,勳貴們開始廣宴賓客,母親指不定就會遇上章家、裴家的女眷,屆時再向她們行禮,真是要活生生憋屈死。

也是因此,他才向皇帝提議,以此為由,加封母親為秦國夫人。

皇後的母親、姐妹得封,原本就是理所應當,門下省自然不會有所異議,至于食邑千戶,卻是皇帝額外添上,以示恩重的。

要知道,大唐公主不過食邑三百,長公主或許會加三百戶,有的幹脆就不加,一直到死,都是三百戶。

叫喬毓食邑千戶,已經叫她在一品命婦中一騎絕塵,勝于其他人萬千了。

這樣一道旨意,門下省肯定是不給過的。

皇帝寵愛幼女,叫昭和公主食邑千戶,已經超過了太上皇的公主們許多,宰相們都捏着鼻子忍了,這會兒又要将這殊榮給別人?

長此以往,規矩還要不要了。

皇帝的态度非常簡單,叫了請了門下省的兩位侍中來,将自己按照喬毓所言寫得那份綱略遞了過去。

最開始的時候,兩位侍中還眉頭緊皺,看着看着,神情卻變了,到最後,齊齊贊嘆出聲。

“這位喬四娘真是了得,這樣的法子都能想出來,想也知道,此女必是秀外慧中之人。”

侍中常珪撫了撫胡須,油然感慨道:“喬老國公一直想要這樣一個女兒,卻是如願以償了,難為他一直瞞着,半點兒口風都不露。”

皇帝:“……”

另一位侍中趙融則笑道:“明遠,你不知道這位喬四娘的兇名嗎?就在前幾日,還斬殺了唐家六郎。”

常珪想起此事,冷笑一聲:“你不說,我險些忘了。那混賬東西胡言亂語,該死。”

趙融但笑不語。

“喬家的女兒啊,果然都是一脈相承的。”

“大錘哥若是知道我為難她的妹妹,怕是會上來打我。”

常珪嘆了口氣,取出印章,蓋在聖旨之上:“怕了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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