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混賬東西!”為首的中年人咬牙,剜了那漢子一眼,“怎麽能這麽和巫祭大人說話!”

那漢子不屑地冷嗤一聲,“她若是不肯走,直接殺了取血便是,哪來那麽多七七八八。我阿爹性命垂危,待她回去研究陣法丹藥祭陣,只怕人早沒了!”

他身邊婦人顫巍巍地道:“你……你怎麽能這麽說!她不是純楚氏血脈,血液只能救一人……殺了她救阿爹,我們阿寶可怎麽辦?”

那漢子不耐煩地甩開她的手,“孩子沒了可以再生,爹娘可只有一個!”

“憑什麽你說要救,她就一定得救”音色極冷極寒,訣弦冷冷睨視面前争奪的兩人,涼色的薄唇勾起譏諷,潋滟的雙眸寒意幽然,整個人如墨玉寒劍,冰刃出鞘,是寒涼徹骨,也是灼目之華。

這是楚女第一次在這張臉上看到如此冰冷而鋒利的神情。

他并未與那漢子對視。術法掩住的青色瞳孔在墨色下有瑰麗幽暗卻難以察覺的光芒掠過,讓少年精致濃魅更似其母的容顏,有了其父的清冷肆意。

那漢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知為何有些難言的畏懼,但許是見他身量雖高,面容卻不過少年摸樣,心中便有了膽子。他将脖子一揚,冷笑連連,神色極戾,“奶都沒斷就想來英雄救美媽的少給老子擋道……小兔崽子……她當然要救!,難道要為了她一個人罔顧我們這麽多人的性命?她娘當年不也是……”

“……”

“住口!”中年人臉上忽然變了顏色,厲聲呵斥漢子,半晌,回首有些僵硬地對楚女笑道,“巫祭大人……”

“我母親怎麽了?”

楚女本在憂心那啼哭不停的孩子,可聽到那漢子最後一句,只覺得全身都僵硬了,有些顫抖地說出這句話,卻是凝澀不堪。

沒有人看到,少女這一句話問出口的那一刻,訣弦眸中有某些冰冷得近乎非人的神色如浪潮般飛快退去,他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簾,幽長的睫将一切掩蓋。

——如果不是她想知道答案,那漢子早該在把那句話說出口的時候,就已死去。

他本不過想帶楚女一同脫身,人間自有因果,他不欲幹涉。可如今,他卻有了另外的想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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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面色一沉,事已至此,只怕再難讓她心甘情願地回去祭陣了。他目光陰晴不定地看向楚女,心裏有另一個念頭在悄悄形成。

“告訴你也無妨。”那漢子嗤笑一聲,“你真以為你母親是難産而死的?當年她驅除青螟獸出盡風頭,卻道行不夠,沒能解除青螟毒,咱們寨中把她奉為巫祭,可全寨一半人都感染了青螟毒,她卻半個法子都想不出來。歧九楚氏的血液能禦百毒,所以她才不畏青螟獸——在楚氏的血液面前什麽毒都得歇菜。可她明知能救我們,卻半個屁都不放一個。我們能怎麽辦當然只能自己取她的血來救人了!

“她不是喜歡救人嗎?她一個人死,卻救活了三十多條人命,她應該感到欣慰才是!”

“一個人的命怎麽能跟全寨人的命相比?當年芸娘看你小,說要留你一命,沒想到如今還真派上用場了,這是命,你娘都逃過,你一個半點術法不會的黃毛丫頭,還能翻上天不成!”

漢子冷笑連連,倨傲地看着楚女,滿臉的正義俨然。

“……”

少年眸中寒涼漸漸幽深如潭。

漢子話音未落,忽然覺得心口一涼,有奇怪的悶響蕩進五髒六腑。他狐疑地低下頭,卻見自己胸膛上,有了一個碩大的血洞。

這動作太快,幾乎所有人都沒來得及反應,一切已成定局。

“一寨人的命就一定比一個人的命更重要嗎?”近在咫尺的少年容顏精致到妖冶,墨瞳流轉,有些難以言喻的魅惑,話語卻涼薄。他看着面前氣勢洶洶一臉正義的人,忽地笑了,目光漸漸淡漠下來,他輕聲說,“我一直在想,要怎樣帶她脫身。”

“現在,我想到了。”

逃不過,全殺了便是!

一陣陣劇烈的痛楚傳遍全身,漢子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着他,眼中掠過恐懼、憤怒、驚惶、痛苦、不可思議……然而那光芒,最終還是暗淡了下去。

楚女的面容已蒼白如雪,心口有什麽東西在漢子的話說完後,便沉沉地墜下,帶來沉郁卻尖銳的鈍痛。

原來,母親是那樣死去的。

她想象着數十年前,那個女子,被自己救下的寨民,生生放血而死。體內所有的熱與氣力一點點消失,那樣的絕望與煎熬,她試圖求救,卻只看到他們貪婪狂熱的目光。

原來不是她一出生就克死了母親,原來母親是以那樣慘烈的方式死去。

她無暇去顧忌對面人驚恐的面容,也無力去阻止那少年冰冷的殺戮,眼前一陣陣地發黑,腦海中最後的景象,是少年妖孽而澄澈的容顏,奇異而瑰麗,似乎是因為聖潔到極致,反而隐隐現出某種魔性。

血色鋪天蓋地,空氣中有某種詭谲的、馥郁而妖異溫暖的芬芳,似乎有人将她輕柔地抱起,帶她離開那一片血色殺戮。而她,在那樣的懷抱中,終于徹底地昏睡過去。

“……”

中年人目眦欲裂地看着對面少年,那人一雙寒星般的眸子不知何時已化成妖異的青,邪冶天成,魅惑叢生,卻漠然剔透如九天之上的無上神袛。

“你……你……你不能這樣做……”他抖着聲音,“你這麽能為了一個女子而……”

“所以她就該被你們取血而死?”勾了勾唇,在那樣的一片血光中,少年的神色居然還能有孩子般的純淨澄澈與漫不經心,“血債血償而已。”

這與她是女子有什麽關系,世人桎梏于男女之分,卻忘了最初,他們都不過是人而已。

鋒刃映如眼簾的那一刻,中年人忽然想起,前段時間上山後消失的那個姑娘,想到他們發現她時的慘狀。那時他們心中畏懼,以為是惹上了一頭先天兇獸,所以不敢聲張,可如今看來……只怕就是對面這少年的手筆!

但事到如今,這一切又有什麽意義呢?

空中綻出絢美的血花,訣弦目光淡淡,欣賞着指間滴落的最後一滴殷紅。世人于他皆如幻象,他當然不會有什麽波動。

手中的泥娃娃沒做好,當然要毀掉重造。

漢子的屍體轟然倒下,墨發少年漫不經心地收回手,還未來得及轉過視線,面前雙腿顫抖的寨民們忽然猛地轉身,拔腿飛奔而去。

跑了

你準備退縮時,別人往往連逃跑的機會都不會給你。而你一旦決定戰,甚至無需自己行動,對方自己就會逃得無隐無蹤。

少年挑了挑眉,沒有追過去的必要。剛準備走,卻見前頭婦人因抱着孩子走得慢,又冷不丁被誰推了一把來借力,眼見便要跌倒。

她前頭是一堆尖銳的碎石。

訣弦想起楚女方才對那孩子的動容,眉心微蹙,身影一掠,上前扶了母子二人一把。

婦人剛松口氣,冷不丁回頭,臉色便是一白。訣弦微微挑眉,也未多言,轉身抱起楚女便走。

楚女醒來的時候,也已過半,黑沉沉的一片天地,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她一時有些心慌,剛欲起身,卻聽見一道幽異的男聲:“別動。”

夏皎之蝶翼,聖極而妖。

在這樣的夜色中,這樣的聲音只叫人懷疑自己是不是遇見什麽狐妖豔鬼,清冷淡漠,卻無端地香豔到極致。其實換了旁人,只會覺得更慌張才是。可楚女聽到這聲音,一顆心,卻忽地安定下來了。

訣弦先自己燃了燈,小小的火光,照亮這一片天地,他回首對楚女說:“現在感覺怎麽樣?”

朱紅的燈影下,少年的側顏豔美卻出塵。是清隽挺拔的,并不女性化,但許是因太精致了些,一眼看去,只覺得如墜幻境,心折神醉。

楚女卻兀自發了一會呆。她眨了眨眼睛,方才她清楚地聽到,這個房間裏,只有自己一人的呼吸與心跳。

要麽是他方才不在,要麽,是他根本沒有呼吸與心跳。

她記起來,在她昏迷之前,他手中血色絢爛。

但那又如何。

有些奇怪的,任性的,倔強的近乎孩子氣的念頭在心底打着轉兒,倒叫她突然有了一種沖動——抱住他,臉頰貼在他胸口仔細地聽,有也好沒也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她身邊,他在她面前,此時此刻。她大可在他懷裏安心地、好好地睡一覺。

但那些話到底無法說出口。很多念頭悶在心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理清如何訴說。少女啓唇,半晌,悶悶地道一句:“還好。”

的确還好。哪怕如今知道了當年的真相,但結局已經注定,她什麽也做不了,卻也因此幸運地躲過掙紮。

只是她知曉母親當年并非因為自己而死,心頭那自出生便沉甸甸壓在心頭地負擔,似乎頃刻間消失,又似乎頃刻間化為更沉重的壓抑與悲傷吊在心頭,沉沉地往下墜。

她的母親不在了,在她還不曾有過記憶的時候。

但她又能怎麽樣呢,難不成真去滅了全寨人為母親報仇真的讓那些鮮活生命為一樁十多年前的舊事陪葬

不可能。

更何況,她不過是一個采藥以求生的孤女,手無寸鐵,毫無靈力。就在不久之前,她連日常所需的鹽米之物都難以得到,無論母親是否死于他人之手,她都不可能為她報仇。

幼年被扔進小屋獨自彷徨的日日夜夜,禁锢了她整個童年的半丈小屋,半年前女子張揚鄙夷如待低等異類的臉,白日裏漢子冷笑着的面容……一切的一切在腦海中盤旋,那些與人交往中曾被自己壓抑住的細小傷口全部迸裂,一切都只證明一個事實,她太無能。

護不住自己所珍視的東西,無法為她報仇,到最後甚至連自己都保不住,險些淪為棄子成為別人下鍋的藥材。這樣無能的一個自己。

放不下山間幽草的暗芳,放不下山間冽泉的清甘,放不下一碟清爽鮮嫩的野菜,亦放不下……與他相伴的日日夜夜。

無能便也罷了,可她甚至連破釜沉舟的勇氣都沒有。她永遠顧忌太多,盲目地,執拗地只求一時的三寸安然,不肯稍有變動,不肯殊死一搏,不肯将自己置于火爐錘煉,像掩耳盜鈴的孩子,只執着于眼前的一片天地,坐井觀天只執着于自己眼中的一念花開,沙中佛國。

是無欲無求,也是自私知己。是明智退讓,也是懦弱膽怯,貪圖安逸。

但軟弱也好,偷生也罷,她必須面對這樣一個自己。

——她并不知曉,在另一個時空裏,她的一切都将在動蕩洶湧的現實裏被徹底推翻,執拗的孩子被生生從軀體中撕裂出來,以最鮮嫩的肉/體面對最殘酷的霜雪,在人與人的欲望與罪孽中被迫長大,咬牙護住自己的僅剩的領地。

她被強迫長大——必須懂事,必須理性,必須克制,必須隐忍,必須懂得規矩,必須承擔起每一份責任。又被扼令永遠不許長大,不能成長,不能老去,不能有自己的思想,不能反叛,不能……

稚嫩的孩童在荊棘中小心翼翼地将破碎的心修補好,忐忑着,虔誠地獻去。最終,卻又是一次體無完膚。

黑暗中盛開的卑微血色之花,她的愛與執念,太諷刺。

——那是她所經歷過的最殘酷的一生,卻也是在那樣的生命中,讓自己成為了自己夢寐以求的模樣。

訣弦這些日子在楚女身邊,也漸漸知曉一些草藥用法。他備了安神的藥湯在外頭,這會兒見楚女醒了,便燃了燈,自己出去熱湯藥。今日她必是受了驚的,熱熱的湯藥喝下,再好好地睡一覺,但願能夠讓她精神好一些。

楚女當然是不喜歡吃藥的,但她似乎對有些事物有着天然的忍耐力,眉頭一皺,伸手一接,擡頭一仰,便将滿碗的苦汁飲得幹幹淨淨。一張臉在頃刻苦的皺成一團,卻轉瞬即逝,塞了滿滿的蜜餞入口,盡力将口中苦澀盡快地驅逐幹淨,然後匆匆另尋話題,似乎連談也不想再談到剛才飲下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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