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楚女當然是不喜歡吃藥的,但她似乎對有些事物有着天然的忍耐力,眉頭一皺,伸手一接,擡頭一仰,便将滿碗的苦汁飲得幹幹淨淨。一張臉在頃刻苦的皺成一團,卻轉瞬即逝,塞了滿滿的蜜餞入口,盡力将口中苦澀盡快地驅逐幹淨,然後匆匆另尋話題,似乎連談也不想再談到剛才飲下的苦。

她一口悶得幹淨,可碗中若是還有一點點的苦汁,哪怕只有一口,她也是絕不肯再嘗的。

她似乎總想盡快地将生活中苦難的那一頁翻過去,不管受過多少委屈,不管多難受,她都不肯再去做什麽。一口咽下本不屬于自己的苦水,她倦于報複,也無意訴苦,只想匆匆地、盡快地将一切翻過去,不讓它們玷污未來更多的空白扉頁。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這世間美好景致觸目皆是,又怎能讓那一份怨怼算計堵在心頭,視萬物如灰暗殘墨?

是軟弱成性,還是天性豁達?

抑或者其實不過是——無心無情。

無解。

但無論如何,都是這世上只有一個的她,她與她都無法選擇的她。

乖張孤僻的西幻羽神、俯瞰天地的一域至君、沉默避世的綠歌孤女……都不過一場前塵舊夢。她終有一日醒來,以烈火将一切焚燒幹淨。

目光無意瞟向院子,訣弦忽然覺得有哪裏不對,眉峰一凜,他凝目看去,卻驀然發現那院中的屍首,竟轉瞬間消失得幹幹淨淨,連一滴血都不剩!

寒意幾乎在瞬間涼透心底,他驀然轉身,卻發現剛才出來的小屋,不知何時已被層層藤蔓包圍,原本的門早已被纏得密不透風。

夜已過半,孤山高墳,血月凄霧。

四周傳來詭谲的竊竊私語,似乎有無數怨靈,興奮而癡狂地包圍着他,貪婪而怨毒地盯着他每一寸肌膚,而離他最近的聲音,他更是無比熟悉。

正是今日死于他手的漢子!

原本粗犷的聲音帶上了詭谲的凄厲,不僅毫無陽剛之氣,反而帶上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陰森怨毒。

他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卻能感覺到,那怨靈在他身後,在他耳畔,一點一滴地靠近……凄聲幽幽,磷火如殘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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訣弦自然是不怕的,寂玄當初在他百歲時對他的歷練遠比這詭異可怖萬倍,但此時,他卻不得不擔心屋子中的楚女,外頭已是如此,屋子裏頭……她一個人……

訣弦閉上眼睛,黑色長睫在夜色中有種奇怪的,肅穆的妖異。

夜色寒寂,孤月無聲隐入秋雲,透過一片灰霧凝視着世間的神子。

他緩緩睜開雙眼,一雙青色的豎瞳在暗夜中冰冷粲然。

眼前的世界在那一瞬間急速變幻,身體裏有些什麽東西被快速地燃燒消耗。他看見一顆歪着的、扭曲的血色腦袋,出現在他面前,枯槁的嘴唇正在沖他微笑。

果然沒錯。

命輪終究不曾改變,只是他的出現,讓這場浩劫選擇的角色,對換了一下位置而言。

《九域書·鈞域·洪荒逐天卷》載:魔帝棫浮自爆于極淵後,諸魔被鬼族斬殺大半,雎鳴、獵天一脈幾乎滅絕,而血魔之流,則竄逃到各個法則不完善的小世界,陷入沉睡,再難追尋。

鈞鬼吞噬惡念而生,此間命輪本載曰,鈞鬼食魔滅世,可他滅了鈞鬼,鈞鬼的碎體沉入此界此山,反而被血魔吞噬。

山間近日的異花,便是遠古戰場上的亡骨花種,随着血魔的蘇醒而複生。

魔帝棫浮,是“失神紀”中唯一一個連羲祖都認可的存在,若是在世,連他,都不能确保在不動用法則的情況下贏過他。

而血魔一脈,雖不是如雎鳴、獵天般在“失神紀”中昭臨四方、呼風喚雨的人物,卻也堪稱一方大能。若是他神力尚在,于他自然只若蝼蟻,可如今……

沒有生物能傷得了他,但他卻不一定護得住她。

青瞳妖冶,他透過虛無的幻象,看見房中身着素色單衣的少女,皺着眉頭側躺在床上,身上被子松松地蓋着,純美随意間卻有若隐若現的曼妙勾勒,不勝旖旎。可少女神色間,卻有些隐隐的痛苦。

訣弦心中驀然一沉。

血魔初醒,需要以生靈為祭來恢複靈力,她前世為西幻羽神,天生神體,元神充盈,卻又全無術法保身,自然是最好的祭品。

歪着的腦袋好奇地看了他一會兒,大概是覺得他應該沒有楚女好吃,就又把頭轉了回去,一動不動地盯着榻上的楚女,做了個舔唇的動作,可張開的口卻是黑空空的,什麽也沒有,它歪了歪腦袋,有些疑惑地又轉過去看身後的少年,似乎在被什麽所困惑。

少年身後,一具青白的兇屍發出低沉的嘶吼,卻遲疑着不敢上前。剛離世的兇屍術法最強,怨氣最重,何況面對的正是殺死他的人。可少年身後的那具兇屍,雖目色帶赤,神色間卻是難以言喻的畏懼與惶恐,如果不是被血魔操控,只怕頃刻便要跪在他身後。

訣弦未滿百歲時便被寂玄扔到鬼界歷練,半部功法不會,卻硬碰硬靠本身神力打遍鬼族王室,斷骨裂肢亦未曾稍變顏色,冷厲悍然得連寂玄最後都說不出個不字,可如今他封印未解,眼見少女在房中面色越來越白,心頭如亂麻難斷,竟是第一次生了懼意。

懼她分離,懼她驚怖,懼她受傷,懼……他護不住她。

該死的封印。

墨發少年閉上雙眼,任由悍然的元神溢出。

體內有什麽東西在快速地燃燒消耗,千年所得只換一息之力,但沒關系。

她必須好好的。

未滿千歲的少年神子從未嘗過分離,時光與生死于他而言是太過沒有意義的東西,她出現在他的生命裏,他便理所當然地希望她永遠地存在,永遠地如初見般鮮妍美好,而這樣的希望究竟是因為什麽,他并沒有去深思。

他此時神力全無,卻可以以元神之靈體遁入室內,破除此術。

只是毫無靈力,離開神體的元神,較之凡人并無太大差別——稍不留神,便是重創沉睡,一夢萬年。

楚女只覺得自己這一覺很沉,夢裏自己似乎醒過幾次,眼前卻只有一篇白光,什麽也看不到。可/體裏似乎有什麽東西被強行抽離,清晰的感覺到力量一點點消失,卻連自己的存在都感覺不到。全然的無能力,那樣令人絕望的炙痛。

那樣的痛苦不知何時停止,她聽見奇異的嘶鳴聲,蒼涼陰枭仿佛遠古的戰場,黑色的花株自白骨之上纏繞而生,迎風開出妖嬈的血色花朵,轉瞬即逝。她指間有奇異的粗糙的冰冷的質感,金戈铮铮,她看見容貌奇異卻有着強悍生命氣息的蠻荒戰士,看見冷漠精致,黑色衣袍沾染血污的孩子,看見無數生靈在她的王座之下俯首稱臣,看見黑色大鳥無聲翔過灰暗的蠻荒天際,冷戾尖銳而肆意孤傲的絕豔容顏,看見□□枯血色染就的戰袍。末世王者,蒼涼夢魇。

那是屬于誰的記憶?

她垂首,看見自己身上華麗的凰烨衣,七道雲紋彰顯着一界主神的尊貴威嚴,雲海無邊無際地蔓延開,天地萬物俱在她之下,浩渺無煙。她擡眼,看見那個小小的嬰兒。

他尚在襁褓中沉睡,滄海桑田,鲲鵬萬裏,大椿枯榮,都無法讓他有半分波動,精致的面容無悲無喜,尚且是個不通人事的孩童,卻已有了九天之上尊神的冷淡漠然。

已成長為驚華少女的她身着華麗的七紋凰烨衣,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瓌姿豔逸,奇服曠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她一步步地走近,滄海桑田,大椿枯榮,爛斧沉珂,萬千世界,盡在他們身後,

……

空氣中炸開奇異的芬芳,濃烈馥郁卻又純淨明亮,瞬間将所有的疼痛拂去,那芬芳掠過她的唇,伴着一點難以言喻的腥甜湧入喉口,讓所有的夢魇退去。

楚女醒來時,是晨光正好,岩縫間一株蘭草被陽光照得晶瑩剔透,她眨了眨眼,有些記不起睡前的事了,一回頭,卻被身旁面色蒼白的少年吓了一跳。

多年後在訣弦的記憶中,總是有模糊的、清亮的、淺色的灰霧,似隔雲端讓他望不見前世。

他不太記得清楚女是怎樣醒來,怎樣照顧元神受創的自己,怎樣沉默的,捱過那樣詭異而驚險的時光,并最終選擇了那樣的方式救下自己。

她并不知道,這世間沒有任何人能傷到他。她只知道,他為她不顧生死,那她亦必當以生死相随。

不過半個月的時間,山上已是難覓半點生機,連她親手植下的棠梨,都浸上了灰敗而妖異的魔氣。

她當年被血魔吸取大半精氣,氣息奄奄,他用僅剩的氣力割開自己的心髒,以心頭止血來保住她的命,自己卻陷入了沉睡。

說是沉睡也并不準确,他的神魂常常溢出體外,看身外所發生的一切,身體卻始終無法醒來。

仿佛被死灰掩埋的火種,他知曉它的存在,卻無法找到它,更無法預知它會在哪一天爆發。

那些日子裏,似乎又有人來過幾次,他不知她是如何應對的,卻見屋中多了數卷沉沉的,以小葉紫檀木镌就的古卷。

血魔将出,天生異象,旱洪地動,瘟疫肆掠,要些四出,這些“大”的背景在他的記憶中被無限虛化,只有他與她一日日在山間小屋中,在陣法之中,他在她身邊,卻無法觸碰到她。

少女漸漸沉默。

後來,又是怎麽變成那樣了呢?

她飲下他的心頭血,又有他先前布好的陣法相護,血魔自然無法再傷到她,起初,他很放心。

可心頭那隐隐的不安卻在少女手中帶着檀香的古卷中無限擴大。到他真正醒來的那一日,已是太遲太遲。

生靈塗炭,哀鴻遍地,她以血液為引,以魂魄為祭,終于斬殺血魔,讓他被吞噬掉的四分元神歸位。

他從前覺得她太脆弱,一點刁難便會憂慮許久,在旁人面前說出一句話似乎都艱難萬分,憂讒畏譏不外如是,孤居山中,平日做事也是愚鈍緩慢的,常常為看一朵山茶花開而在那裏呆愣許久,旁人一日可以做好的事,她卻往往要用兩三天。做事也不擅變通,若非天生那一點對草木的感知力,只怕根本沒法在這山間存活下來。

]但也有不同。

旁人一日做完工道好苦,她卻是享受每一刻的過程,不緊不慢的,似乎要将每一朵花開都納入眼中,對因自己的“無能”而少旁人一分的東西,也覺理所當然,絕無怨天尤人之态。

倒真應了她的名字,洛緩,緩緩。安之若素。

所以,她是如何尋到那些禁術,如何應對那些人,如何決絕以那樣慘烈的方式激發血脈中的力量,拼盡全力地斬殺血魔,他竟無法想象。

她就應該好好地待在山間小屋裏,賞春花秋雪夏風冬雪,緩緩地看一朵花開一只蝶舞,安之若素地活着,血魔也好惡人也罷,都有他來擋他來殺,她何須沾染半分鮮血。

她何須如此。

明明……明明他依舊都安排好了啊,混沌之子永不湮滅,她只需要好好地過好她這一世就好,不管外面怎樣的毀天滅地,茫茫宇宙之中,都有他為她守好的這一間小屋。

待歲月流轉,他終有一日會蘇醒。

也許那一日會很漫長遙遠,也許待他醒來早已滄海桑田……可,那又管她什麽事?

天地混沌開,星辰三千界,人族亦如其他萬族一樣,亦可靠修煉獲得力量,維護自己想要的東西,亦有大聖大妖介入規則,舍己以渡世……可那個人,卻絕不該是她!

可偏偏是她。

世人負她,害她,欺她,傷她,欲殺她,為何如此?

世間生死自有命,她本已可擁一世無憂,何須如此?

他終究是沒能問一句,她以魂魄相祭,究竟是為了渡世,還是……為了救他?

她死在他的懷裏。

彼時已是暮秋,有楓葉落在他身上如哀豔的蝶,她鬓間的青色發帶松松地散落,她的雙眸卻剎那清亮明媚如初春曦光。

血魔斬落的那一刻,元神歸位,他終于醒來,卻只能匆匆趕去,接住她終于支撐不住、自萬丈高空驀然墜落的身軀。

他想,她不适合青色,這顏色太素了,襯不出她的明媚鮮妍。她應該用最純淨明媚的赤色來配,宛如世界出生的第一簇焰,她本該如此明媚清澈地活着。

似乎有什麽東西,從他眸中滑落到她頰邊。

是雨嗎?少女眨了眨眼,忽然明媚地笑了起來:“阿弦,你是為我而哭的嗎?”

才不會,他想。世間生死如潮汐來去,他身為混沌之子,怎麽會為一個尋常生靈的逝去而落淚。

但似乎有什麽東西,倏忽從他心髒中抽離而去,一陣極鈍而沉郁的痛。

他聽見她的聲音,柔軟而清和,似初春雨時廂房裏袅袅的甜香:“他們說,母親是個很厲害很漂亮的人。”

“我從小就想成為像母親一樣的人,可一直做不到。”

“可現在,我殺掉了血魔,救了好多好多的人,母親知道了,也一定會為我驕傲吧。”

所以啊,阿弦,不要為我傷心。

我只是為了成為像母親一樣的人才選擇禁術。我并不是因你而死。

今生我生于天地間,聞過花香,聽過鳥鳴,飲過泉水,嘗過花蜜,這一切都很好。遇見你,也很好。

願君今生,所願皆得。

舉案齊眉也好,子孫滿堂也罷,我願這世間一切美好的事情,你都能享受到。

那些懵懂而酸甜的小心思,就讓它停在這裏吧,阿弦,再見了。

懷中少女身軀徹底僵硬的那一刻,少年身後忽然顯出萬丈血光。

似乎有什麽禁忌被打破,一股比之前血魔之戰恐怖千百倍的威壓瞬間席卷天地,六合為臣。

然而,只是一瞬。

仿佛有遠古的存在徒然踏破虛空降臨于此,卻又轉瞬間離去。

意識被徹底吞沒的前一刻,訣弦想了很多。

以魂魄為祭者,死後當魂飛魄散,六道蒼冥,皆無蹤影。

他想他終于明白,鈞鬼臨死前的笑容意味着什麽了。

在少女臨死的瞳孔中,他看到了自己。

——一如鈞鬼死時,雙瞳中倒映出來的影子。

冰冷,肅殺……瘋狂。

人因欲而惡,因惡而魔。

母君當年斬三屍卻最終因三屍而活。他身為混沌之子,六合之間其實早已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與之一戰。

唯一能夠困住他的,只有他的心魔。

抑或者是,另一個他。

無論是誰,一旦入了命輪,便無法輕易離開。

但他想要她活着,無論是以哪種方式。

哪怕是要他甘入命輪以護住她的魂魄。

他并不知道這之後會發生什麽,祖神之子永遠不會死,但也許他醒來時,便已經不是他了。

但沒有關系,殷紅相思血玉扣,輪回之中,他們總會再相遇。他終有一日,會将一切記起。

作者有話要說: 後續故事見《帝闕》

楚女前世故事見《我上輩子超厲害》(原名《豈曰無衣》)

訣弦父母夏晚白、寂玄的故事見《帝色》

訣弦母親夏晚白的南疆番外篇見《十三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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