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八節車廂裏的那堆骨頭
緩的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那酒瓶底與吧臺相擊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啊,快要到時間了。”
他望着他的背影:“那個,我前些日子大概見到你兒子了。”
“我知道。”藍鳶背對着他點了點頭:“大概吓到你了,他讓我替他和你說一聲抱歉。”
“雖然确實是被吓到了,但是我沒介意。”他微笑着舉起那杯滿的不能再滿的酒,就像要和他的背影碰杯一般。藍鳶從他的身邊繞過去推開那酒吧的門,那門口一個背着書包帶着紅色鴨舌帽的小男孩正背對着他等待着,藍鳶俯下身,輕輕牽起他的手,兩個人朝着外面的濃霧走了出去。
他緩緩的垂下頭,用嘴角吮吸着高腳杯的邊緣,那兩個人的身影在濃霧中越來越模糊,那酒吧的木門宛如電影謝幕般吱呀吱呀的吼叫着徐徐将外面的霧氣隔絕。
他閉上眼睛,将那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
他睜開眼睛,那車輪碾壓地面的隆隆聲混雜着樹枝斷裂的咔嚓聲以及一股糞臭味在他周圍彌漫着,睜開眼就看到紫竹桃對着頂棚伸出幹瘦的如同骷髅般的兩只手,整個人就仿佛一棵幹枯的對着天空扭曲生長的樹一般。
那樹拼命伸出的十只枝桠突然就交錯在一起發出了清脆的啪的一下擊掌聲!紫竹桃顫抖着将手掌探向嘴巴,那掌心有一塊被拍癟了的黑色小斑點。
随着她舔舐手掌的動作,他的肚子也随之抽搐了起來。
他咕咚的咽下一口口水從地面爬了起來,雙手不由自主的伸出來啪的一聲拍癟了面前掠過的一只蒼蠅!
他想起了茶蘼的那句話:那種不理解那種反感那種惡心只是一種嬌情罷了,在生存面前,任何不理解任何反感任何惡心都渺小的不值一提。
他顫抖着望着自己掌心那黑色的小斑點口水咕咚一聲隕落進了胃袋。
茶蘼說的沒錯。
他的舌頭顫抖着探了出來,黏住那黑色的小斑點然後将它卷進嘴裏。
随着舌頭的顫抖,他的全身都一并顫抖起來。
并非難以下咽。。。他對着天空中狂亂飛舞的黑點再次探出了顫抖的雙手。。。
車廂裏的所有人都在拍着雀躍着,他第一次産生自己似乎融入了這瘋狂的列車的感覺。
随着列車長時間的減速那鋼鐵車輪漸漸的陷入了大地,從下方傳來了令人不安的雜物摩擦底盤的聲音,那車漸漸的提速了,漸漸行駛到那些小生物無法跟上無法從窗口湧入的速度。車廂內的人們帶着一絲失落的望向窗外與這片腐爛的果樹林。他疲倦而帶有一絲滿足的跌坐在座位上。
他閉上眼睛,突然又有些渴望躺在地上擺一個大字。
于是他從座位上站起來,一點點的蹲了下去。
這海底,不該是我停留的地方。
那我到底應該停留在哪?到底可以停留在哪?他沉默一會,然後站了起來又坐回座位上。
肚子裏似乎有些紛亂,似乎可以隐約聽見那些蒼蠅紛飛的狂亂嗡嗡聲。
似乎是想起了那個蒼蠅罐頭的夢,他的眼中恍惚看到無數蒼蠅從窗外的垃圾山中闖進窗口,闖進他的嘴巴他的鼻孔,最後彙聚成一大團在他的腸胃裏亂哄哄的瘋狂撕扯着。。。
于是就在所有人都徹底收起失落坐會自己座位的時候,他突然躍起撲向窗口,對着窗外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紫竹桃從前面的座位上探出了臉:“浪費啊,”她的眼中帶着一道不可名狀的光:“為什麽不吐在車內?”
吐在。。。車內???他愣了愣似乎明白過來,于是繼續伏在窗口,更加劇烈的嘔吐着,可惜肚子裏實在是沒什麽東西,所以吐起來只是更加難受的幹嘔。
“別把窗框吐髒了。”茶蘼淡然的透過他的身體望向窗外的曠野。
什麽似乎融入了這瘋狂的列車啊,剛剛會這樣想的自己真是可笑至極。他後退幾步,讓自己的身體不再妨礙別人看風景。
他看着茶蘼若無其事的坐回他的位置肚子和嘴角不由自主的一陣抽搐。
他順勢跌坐在地上,有些習慣性的去找地上的藍鳶和酒瓶。。。然而無論是藍鳶還是那些酒瓶都已經徹底消失了,他匍匐在地上試圖在某個座椅後某個車廂角落找到哪怕是一只空酒瓶。
找着找着他的一只手就按在一堆細小的木屑之上,一只手按在他的頭上,他緩緩擡起頭看見了瑞香的臉。
“呦,你在拖地嗎?”瑞香面無表情。
他扭了扭頭将她的手甩開:“我好像弄丢了什麽東西。”
“哦?別找了,找不到了。”瑞香的那只手再次按在他的頭上:“這車上所有人都弄丢了些東西。”
“可是我弄丢了什麽?”他這次沒有抗拒那只手。
“大概是這個吧。”瑞香收回了手,然後把手中已經初具規模的弓身放到一邊,取出了那個裝滿櫻桃的罐頭。
他似乎透過那玻璃嗅到了那芳香的味道,兩只手不由自主的就伸了上去。
“停。”瑞香沒有動,她口中的停字終止了他的動作,他就那樣尴尬的保持着對着罐頭伸出雙手的動作。
她的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這世界可沒有免費的午餐呦。”
他的雙手緩緩垂了下去,他一無所有。于是他再次匍匐于地面試圖找到一只空酒瓶來證明些什麽。
“。。。。。。”瑞香沉默了一會,然後自己擰開罐頭小心翼翼的用食指和中指攆住梗取出了一顆櫻桃:“喏。”
他從地上爬起來,滿臉不可思議表情的接過那櫻桃。
瑞香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調皮:“下不為例。”
他點了點頭任憑那甘美的觸感在舌尖擴散至整個口腔,随後貪婪的将那核與梗也一并咀嚼吞進了肚子裏。
這股甘美終于驅趕走了那惡心的感覺,他似乎如釋重負般坐在瑞香旁側的座位上。
————
十月二日,完。
☆、深藍
他像海星那樣張着大字躺在車廂底部。
沒有車廂發出震動的聲音,沒有車輪碾壓大地的聲音,空氣似乎凝固了。
他從來都不曾知道,原來失去那些聲音自己的呼吸聲與心跳聲是如此的聒噪。
他從地上爬起來,窗外是灰蒙蒙的一片,随着他站起來的動作一陣嗡嗡聲從胃部湧來,那陣嗡嗡聲延着他微微詫異的裂開的嘴飛了出來。
那是一只不安分的蒼蠅。
那小家夥飛到這自由的空氣中抖落出愉悅的嗡嗡聲,仿佛高呼着勝利的口號一般。
他原本還對那小家夥有那麽一絲興趣,但是随着它的這陣口號,某些沉睡于他胃中東西似乎覺醒了,一股無比劇烈宏大的嗡嗡聲從胃中迸發瞬間令他的呼吸聲與心跳聲徹底窒息。
他驚恐地咧開嘴,一大把蒼蠅狂亂地從他口中湧了出去,他用雙手塞住嘴一屁股坐在座位上。
空氣似乎再次凝固下來,他聽到了自己劇烈的心跳。
這心跳聲太過劇烈似乎還激起了一陣回聲。
那回聲越來越響亮越來越響亮,漸漸的甚至都掩蓋過了原本的心跳聲,一陣劇痛漸漸從他的腹部撕裂開!
一大團黑壓壓的蒼蠅似乎卷成了一只漆黑的拳,硬生生将他的胃袋撕裂開随着鮮血綻放在車廂頂端!那濺上頂棚的蒼蠅與鮮血似乎在上面塗抹出了一大片詭異的人臉!那一張張臉帶着詭異的表情俯視着他似乎在說着叫着嘲笑着!
他在頭上這一片詭異的表情中睜開了眼。
“醒過來了。”茶蘼的臉在仰視的視角中也變得可怕起來,他擡起頭看到這節車廂內的一群人。
“醒過來了那就開始吧。”天使似乎松了一口氣,她站在衆人中央手中捏着那副撲克,從中抽出十一張牌小心翼翼的排列着神色有那麽一絲不自然:“黑曼害大家等了那麽久,就罰他最後抽好了。”
人群中似乎閃過一絲異樣的表情,但沒有人質疑,大岩洞口齒不清的嘟囔着:“快開始吧。。。”
他有些困惑,并沒有理解人群中那抹異樣有着怎樣的含義,直到他最後一個從天使手中取走那張牌,看到牌的正面印着一個彩色的小醜。
他盯着手中的那張怪物懵掉了。
柏平靜的舉起一張黑白色的小醜,然而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他手中的那張牌裏,大岩洞口齒不清的嘟囔:“作弊。。。作弊。。。”
“誰都可能踩一腳狗屎,怎麽能說是作弊?”聖柳用手愛憐的撫摸了一把大岩洞的将軍肚,大岩洞滿臉驚恐的後退幾步不說話了。
天使的臉色微紅,她垂着頭不讓自己的眼睛觸碰到任何其他人的目光:“告訴我,你的願望是什麽?”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他的臉上,他的臉紅掉了,他垂下頭似乎做錯什麽事情一般:“我。。。我昨天吃了瑞香一顆櫻桃!我今天把這個還給她!”
這話說出口就感覺到一縷目光從自己臉上挪開了,在那個人寬慰的表情下其餘的人也都被迫挪開了視線。茶蘼懶散地望向窗外:“女王大人又多了一個奴隸。”
“真是意外的驚喜啊,知恩圖報的家夥我喜歡。”瑞香大咧咧的攬住他的肩頭對天使呲牙笑着:“那麽我可以許願了嗎?”
天使的頭也擡了起來,她望着黑曼嘟起了嘴:“許。吧。”
“繩子,結結實實的繩子。”從瑞香身上散發出一種淡淡的香味,他被她一只胳膊搭在肩頭有些些許的不自在:“粗度。。。”瑞香思考了一下:“小拇指粗細就可以,長度不小于三十米,飛射物可以拖帶起來的。”
繩子。。。他坐回茶蘼身邊看着人群散去:“瑞香打算做什麽?總感覺很神秘啊。”
“大概,是在想一種解決這列車上所有矛盾的方式。”
“所有矛盾。。。”他感覺到那些矛盾說不清道不明,或許和自己失憶有關,或許和藍鳶失蹤有關,或許和所有人這樣奇怪的相處方式有關,這些事情并不是自己理得順的。她到底打算做出什麽到底該怎樣解決這些矛盾?等等,茶蘼又怎麽知道瑞香在想什麽?
思維餓的已經有些遲鈍了,稍微習慣些後,才發現餓肚子的感覺其實也不錯。他倚在座位上看着瑞香捧着一捆結實的登山繩從車頭方向回來,還朝他飛了個吻。
他安撫着癟癟的肚子忽視了那一吻。肚子輕飄飄的,思緒輕飄飄的,身體輕飄飄的,漸漸他就如同一片葉子般輕飄飄地飄了起來。
這似乎是一大片安靜的樹林,他在半空中飄蕩着,飄蕩着,他可以看見頭頂深藍色的天空與身體下同樣深藍色的湖水,他就這樣在天空與湖水間飄蕩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快要靠近水面了。那一潭湖水幽深厚重,散發着令人沉靜的氣息。
他感覺自己就要沉浸在這一片深藍中了。
突然什麽東西從天空之中垂了下來,就在他沉浸在這深藍中的前一秒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感覺到一陣窒息狂亂地用手去抓發現自己脖子上套着一圈結結實實的登山繩!
那窒息感一分一秒的放大,他在那片深藍之上拼命的撲騰起來,就宛如一只不愛洗澡的貓被扔進了接滿水的浴缸。那片沉靜消失了,整片深藍都随着他的瘋狂掙紮四處飛濺。
她作弊了。
自從有意識起還是第一次。
她站在車頭緊緊捏着方向盤望着前方的一片曠野,頭發随着行駛的風披散着揚起。
這風原本不是自己最開心的事情嗎?直到,直到他出現在這裏徹底紊亂了這風。
她想起他剛剛窩在座位裏死了般灰白的沉睡的臉,心也随着紛亂的頭發紛亂了起來。
他為什麽會從第八節車廂出現?為什麽會不記得我?那雷陣雨的一夜裏到底發生了什麽?她皺起了眉,用力扳下駕駛席旁一個帶有刻度的把手理了理頭發再次走進車廂裏。
推開第七節車廂的車門時就可以聽到一陣低沉的哀嚎,她走進去看到他正蜷縮在地上,那座椅的一側支腳正死死的抵在他的喉嚨上,他意識模糊的輕哼着。
“他在幹嘛。。。?”她有些惶恐的望向茶蘼。
“睡覺。”茶蘼仍舊滿臉淡淡微笑的扭過頭:“自從他從第八節出來後每次睡覺都是這個狀态,想是做了什麽噩夢吧。”
她蹲下去仔細地盯着他痛苦的臉:“茶蘼,能不能幫我把他擡到車頭去?”
他漸漸停止了抵抗,就那樣被那繩子詭異的吊在片深藍之上,足尖時不時的觸開一陣好看的漣漪。
自己是死了吧,被吊在這湖面上就這樣詭異的死了。他這樣想着,被吊在這湖面上,死去,腐爛,最後成為一堆枯骨從這套索中解脫墜入湖底。
他被吊在那裏做着沉在湖底與魚兒水草一起飄蕩的夢。
那繩子一瞬間消失了,他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就撲通一聲墜入了那片深藍。
氧氣宛如湖水一般灌入他的身體令他打了個激靈,他的雙臂在水中擺動起來似乎化作了一雙翅膀,他嘭的一聲再次擊碎了那片深藍水鳥一般的飛了出來!
他似乎真的成了一只水鳥,那醜陋的人類的雙臂竟然如同一只鳥兒般輕盈,上面似乎生長出了無數豐滿的羽毛。他就那樣飛了起來,不曾看見那棵他落下的樹,不曾看見剛剛那片茂密的樹林。
他真的成了一只鳥,飛向那片深藍,那片位于頭頂的深藍。
可惜腳下的東西是用來躍入的,頭頂的東西是用來仰望的。
然而他似乎要飛上去,似乎要戳破頭頂那片僅供仰望的深藍。
然而那根登山繩再次出現了,它輕柔的套上他的脖子,他剛剛還是一只鳥轉眼就成了一只風筝,在那根繩子的拉扯之下緩緩降落。
降落,降落,他再次看到了那片茂密的樹林,那棵他落下的樹,那樹林之中沉靜而凝重的深藍。
降落,降落,他降落在那片深藍之上再次觸開一陣好看的漣漪。
他又一次變成一只水鳥,安穩的徘徊在那片沉靜而凝重的深藍之上,将頭塞進翅膀安心的閉上眼睛。。。
他睜開眼睛。
————
十月三日,完。
☆、伊甸一瞥
面前是怎樣的一幅場景呢。
他看到了揚起的裙裾,飄舞的頭發,面前急速後退的天空與曠野。那兩只人類的醜惡雙臂正鳥兒般延伸着,掠過袖口的風似乎讓那醜惡消逝與天空中。
從那延伸的雙臂中似乎有股沁人心脾的香味傳來,不清楚是來自于她的身體還是她頭上戴着的那叢淡藍色繡球花。
他不由的想起衆人對她的稱呼,情不自禁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脫口而出:“天使。。。”
這聲音并不大,并且因為逆風在脫口而出的瞬間就幾近随風凋零。但她似乎聽到了,她優雅的微微側身扭頭,對他嫣然一笑。
“呃。。。”他有些臉紅,将視線挪到旁邊不斷後退的曠野上:“你好,我怎麽。。。跑到這來了?”
她有些尴尬的保持着延伸雙臂的姿勢:“嗯。。。我看你睡得不很好,就拜托茶蘼把你擡過來了。”
“謝謝。”他站起來:“你在這做什麽呢?”
“開車啊,這車沒有我駕駛的話就會一點點減速陷進大地中的。”
“哦不,我是說你。。。”他有些尴尬的側過頭,學着她的姿勢張開雙臂。
“我。。。”她的臉紅了:“我在飛,我在張開翅膀飛。”
“飛。。。?”他有些愕然:“這倒确實能模拟飛的感覺。。。”
“不,我确确實實是在飛哦!”她将頭轉回去,那話語沿着她飛舞的頭發向後蔓延:“我就是在飛,飛過森林,飛過曠野,飛過一切我不想停留的地方,飛向一切我想要到達的地方。”
“你想飛去哪呢?這世界一直千篇一律的樣子。。。更何況你說過這車一旦減速就會陷進大地中的吧?就算飛到你想到達的地方,你也不能為那塊地方停留啊?”
“至少我現在正朝那裏飛過去,至少我還能到達那裏,至少我還能在那裏走過。至少我曾經碰觸過,至少我曾經很努力的飛翔過。這确實是一個千篇一律的世界,但我絕不要千篇一律的活着。”
他有些愕然,這個女孩雖然有些奇怪有些孩子氣,不過卻很有意思。
他怔怔的望着她的背影,飛揚的發梢飄舞的裙角,那掠過的風與流溢的曠野,陽光打在身上有種安靜的舊舊的感覺,在這一剎那世界竟然可以如此安詳。
莫名有種沖動湧上身體,他搖晃着站起來伸出手,他突然懷疑面前這個女孩是自己的夢。這一剎那的安詳太過美好令他很是不安,這股不安令他想要觸碰她來将這份不安否決。
她站在那裏張開翅膀迎風飛翔着,他搖晃着踉跄着,就在那醜陋的手即将碰到那飛舞的纖細的發梢之際列車發出一陣劇烈的震動,那岩石聒噪的劃過列車底盤。
“嗚嗷。。。”她發出不滿的低吼将手按在方向盤上,那列車似乎找回動力一般加了速,從大地中緩緩爬升。
“就不能讓我多飛一會。。。”她不滿的嘟囔着扭回頭,看到了近在咫尺伸出胳膊即将觸碰到她發梢的他:“哎。。。”
“我。。。”他紅着臉縮回手,縮回手的瞬間肚子不争氣的叫了聲剛好為他找到借口:“那個,有沒有吃的。。。”
“吃的,有啊。”她燦爛的笑着,那笑容在陽光下耀眼的不可思議,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她掀開列車駕駛臺的蓋子露出的車頭部分的內裏。
火車的車頭裏都應該有些什麽呢?線路?電氣設備?發動機?不,他的表情望着那裏面的東西徹底驚訝了,那裏面是一個昏暗的空間,那空間內長着一棵枝繁葉茂的櫻桃樹。
那櫻桃樹的枝條在列車鐵皮接合處縫隙中露出的點點陽光中舒展着,無數鮮紅的櫻桃随着列車的行駛微微搖曳着,就仿佛鑲嵌于塵世中的一塊無瑕伊甸園。
她将身體趴在蓋子邊緣将手臂伸進去,一顆一顆小心翼翼的摘下一小捧櫻桃。
那被稱作天使的女孩帶着天使的微笑捧着一捧從伊甸園裏摘下的無瑕果實對他轉身微笑,是啊,安琪兒或許是比撒旦更致命的毒蛇。
他就這樣坐在車頭,看着遠處蔚藍的天空與掠過的曠野,一顆一顆小心翼翼的吃着櫻桃。天使站在那裏迎着風張開雙臂,陽光打在身上,安靜的,舊舊的。
或許,或許可以在這裏生活的很好也說不定?
在那一剎那他的心頭閃過了這樣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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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四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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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在車頭坐了多久,他從地上爬了起來:“那個。。。多謝款待,我回去了。”
“又要回去了啊。。。”天使眼中閃過一抹不舍:“好吧,沒什麽事情就過來走走哦。”
“嗯!”他用力的點着頭,向列車後方走去。
第二節車廂只有個狹窄的過道和那不斷開合自動裝填的鍋爐,他望着似乎挺是那麽回事的器械,心想這裏面該不會長了棵蘋果樹吧?
第三節是餐車,此時這節車廂裏彼岸花會的三個人正慵懶的呆着——聖柳坐在窗前向外望着,柏在雕着那塊木牌,大岩洞躺在座位上半睡不醒。
對這三個人他并沒有什麽好印象,但經過柏的身邊時出于人類本能的好奇他還是朝那木牌看了看。
那木牌上刻着一個巴掌大的漢字‘十’,下方是裝飾異常華麗的1、2、3、4以及柏正在雕刻的5這五個阿拉伯數字,在那好奇心的驅使下他禮貌的開了口:“請問,這些數字都是什麽意思呢?”
柏和善但冷淡的回答:“這是月份和日期啊。”
“月份和日期?”
“是的,今天是十月五日,”柏舉起木牌敲了敲:“這東西是這個世界上,時間還存在的唯一證明。”
“時間存在的唯一證明。。。?”他左右張望着:“沒有時鐘和表嗎?就算那些東西這裏沒有,時間也是靜靜流逝的吧?”
“不。”柏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時間只是一種心智的概念,時是對物質運動過程的描述,間是指人為的劃分,時間是思維對物質運動過程的劃分。所謂時間是需要人類去感知去記載的,在這樣一個看不見邊際太陽永遠挂在天空一個方位的世界裏,确實沒有任何東西能證明它還存在。你能說清楚自己在這車上呆了多少天過了多少小時嗎?”
“啊哈哈。。。”他歉意的笑笑做了個認輸的手勢:“好深奧好厲害哦,來這列車上前你是搞物理的?”
“誰知道呢。”柏也和善的笑笑放過他:“能記得來這裏之前事的人,也只有藍鳶了吧。”
“藍鳶。。。”他頓了頓,這家夥已經失蹤好久了。
“記得或許不如忘記來的灑脫,”柏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正因為他還記得,所以他才會承受比我們更沉重的痛苦,忘卻是神賦予我們的偉大力量。”
“神。”他笑了笑思路從藍鳶身上挪開:“物理學家也相信神?”
柏微笑着望向窗外,那目光與聖柳的目光一齊消逝在遙遠的天際彼岸:“物理的盡頭是是數學,數學的盡頭是哲學,而哲學的盡頭是神學。”
也是個。。。有趣的人呢。他望着柏的目光微笑着這樣想,然後一陣鬧鐘般的聲響打斷了他的思路,那微波爐再次雀躍起來。
那一小捧櫻桃雖然足以果腹,但絕不夠吃飽,他停下了思路随着衆人擠在那微波爐旁,今天的微波爐蹦跳的格外劇烈。。。它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蹦跳了半晌最終竟然吐出了一堆木材與好幾塊巨大的豬後丘!
是啊,或許,或許可以在這裏生活的很好也說不定?
這個想法随着烤豬的火光在車頂閃爍着,從車頭處可以爬上列車的車廂頂。所有人都爬到車廂頂端烤着那幾塊豬肉,所有人都分到了足夠分量的烤肉都吃的飽飽的,所有人都帶着滿足的微笑在車廂上和微波爐一樣雀躍着。
是啊,這裏也許是個歡樂的地方。
藍鳶也許只是喝醉了,不小心自己跌出車外,或者找到他兒子回到原來的世界而已。
他拍着滿足的胃袋擦拭着嘴角的油光,天很藍,曠野很開闊,陽光很暖和。
在這暖和的陽光之下他眯起眼睛,旁邊似乎傳來了茶蘼暖和的聲音:“
陽光下
我的身軀暖和着
我的身軀熾熱着
我的身軀撕裂着
腐朽
不,我不要腐朽
我不要我偉岸的身軀
我活在這個世界的驅殼
我留在這個世上的所有痕跡
伴随着那沉重的棺木
伴随着那昏暗的墳冢
不見天日
成為蛆蟲的食物
成為黑暗的附庸
所以我在此
我要它們暖和
我要它們熾熱
我要它們撕裂
我要它們傳遞下去,化為他人生命的光熱!”
————
十月五日,完。
☆、救世主
面前是蔚藍的天空,不斷掠過的曠野,車廂頂部刮過的風令他有些站立不穩。
那火焰被好多好多的人圍着,竟然也如他一般站立不穩。
火焰上殘留着人們進食過後的木屑殘骸,面露菜色的人們都用手捂住依舊發出哀鳴的肚子。
他疑惑的看着用四條腿站立着,剛剛大家不是全都吃飽了嗎?
不,這或許不是自己一直所處的那輛列車。這車頂上的人好多,而且全都看不清面部與衣着,每一個人看起來都是一團人形的影子在顫巍巍的晃動着。
突然有人像發現新大陸般的指向他叫着,那聲音歡快、愉悅,就仿佛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一般。
所有人形的影子似乎全都轉過頭望向他,那看不清面孔的臉上似乎都在流淌着狂放的喜悅。
啊,所有人都在看我,都在帶着狂喜看我,我是誰?我。。。是救世主吧?
人們簇擁這位救世主,抱他,吻他,擡起他,将刀捅進他的喉管,将他的身體肢解。
那被肢解的每一部分似乎都還附帶着知覺,人們将他的所有身體部分切成合适的塊狀,用木棍穿起,挂在火上,那火焰的灼痛感溫暖而熾熱,熾熱的讓他感覺自己的生命終于是燃燒了一回。
當所有身體部分都被那熾熱燃燒的失去知覺時,人們終于滿足了,将那些部分從火上拿開,貼在嘴邊用銳利的牙齒将它們撕裂。他的知覺随着牙齒的咀嚼也化作了無數碎片消逝與這片安詳的世界之中。
沒錯,我是救世主。
沒錯,人們向來會對救世主采取這樣的方式來驗證他救世主的身份,那燃燒的火焰就宛如耶稣身後聖潔的十字架一般。
他在這片聖潔中微微眯起眼,似乎聽到了茶蘼懶洋洋的聲音:“
陽光下
我的身軀暖和着
我的身軀熾熱着
我的身軀撕裂着
腐朽
不,我不要腐朽
我不要我偉岸的身軀
我活在這個世界的驅殼
我留在這個世上的所有痕跡
伴随着那沉重的棺木
伴随着那昏暗的墳冢
不見天日
成為蛆蟲的食物
成為黑暗的附庸
所以我在此
我要它們暖和
我要它們熾熱
我要它們撕裂
我要它們傳遞下去,化為他人生命的光熱!”
他睜開眼睛,用手緩緩的捂住半邊臉,茶蘼依舊以那個姿勢坐在窗前:“怎麽,又做噩夢了?”
他微笑一下挪開手:“變成豬被別人烤了。。。算是個噩夢吧,雖然我似乎并沒有感覺到什麽痛苦。。。”
茶蘼的嘴角開朗的咧開一個更大的弧度:“人和豬到底有什麽區別?僅僅也只是,人的腦更大些,能察覺到更多的痛苦而已吧。”
“啊哈哈。。。”他似乎習慣了茶蘼那些奇怪的話:“你剛剛讀的那首詩,想起來不就是以豬作為主角的嗎?”
“剛剛?”茶蘼的臉反射着金色的陽光:“我剛剛什麽都沒說啊。”
“那。。。是昨晚烤肉的時候?”
“哦。。。”茶蘼将一個字的回答拖曳出長聲,眼睛繼續迷失在窗外的曠野。
“哦。。。”他模仿着這個字的長聲,從座位上站起來,心想那詩應該也是濱薊所寫的吧?這麽想着他來到了第七節與第八節車廂的交界,隔着門上的玻璃望着濱薊的骸骨。
然而骸骨什麽都不能說,什麽都不會告訴他。
他有些迷茫的緩步沿着列車過道朝前踱着步,步伐不知不覺就朝着車頭方向走去,走到第四節車廂時突然聽到了紫竹桃聒噪而低三下四的聲音。
“求求你們了就讓我加入吧!我是誠心誠意的!我。。我給你們跪下了!我什麽都願意做!”
而與之相對的是聖柳低沉而輕蔑的聲音:“什麽都願意做?那你說說你能做什麽?”
紫竹桃的聲音沉默了半晌,就像那樣,我們似乎擁有很多東西,但讓我們一一列舉時卻似乎沒什麽可以說得出口:“我。。。”
“人只有互相利用才能生存,社會即是人類互相利用網絡。你沒有一丁點利用價值,快滾!”随即傳來了沉悶的咚的一聲,紫竹桃的身體撞開了虛掩的彼岸花會的門,狼狽的打了幾個滾跌在過道上。
“哎喲。。”随着紫竹桃的哀嚎那門嘭的一聲狠狠關上了,紫竹桃捂着腰從地上爬起來對着那扇門咧開嘴似乎想要罵上幾句,但她眼角的旁光掃到了站在一旁的他,于是扭過頭瞪他一眼:“看什麽看,你個臭蟲。”
“。。。”他謙卑的躲到過道一旁微微低頭,紫竹桃捂着腰挺着胸趾高氣昂的從過道正中走過,似乎打了一場勝仗,與他擦身而過時他甚至還再次聽到她惡毒的咒罵聲:“臭蟲!”
他的目光望着她微微有些佝偻與禿頂的蕭瑟背影,她趾高氣昂的走出一段距離後微微扭身回過頭發現他的視線正盯着她的脊梁并且發現了她的窺視,于是似乎很是不屑的轉回身輕哼一聲繼續趾高氣昂的走。
“。。。。。。”他看着紫竹桃的背影消失在遠方,耳邊微微傳來了這節車廂內的話語聲。
在列車車輪的轟鳴聲中聽不太真切,于是他小心翼翼的前進幾步将耳朵貼在彼岸花會的門上。
“。。。唔。。。昨,昨天的豬,分量,很夠。就是有點不夠味。”是大岩洞遲鈍而不清晰的聲音:“又快到月末了吧。。。抓誰獻。。獻祭啊?”
柏不假思索的提議:“就剛剛那個該死的女人吧。”
大岩洞遲鈍的回答:“太老了吧。。一看就,就不夠味。。那個瑞香,似乎肉更多一些。”
空氣中傳來一聲沉重的重擊聲,大岩洞驚恐的捂着發青的眼眶與飙血的鼻梁蜷縮到角落:“老,老大你打我做什麽!?”
這是聖柳低沉而果決的聲音:“說到肉多,整車人肉最多的好像是你吧。”
“嘻嘻嘻死胖子,”柏讪笑着:“你真是豬,你還不知道老大對那人。。。”
“嗚。。。嗚嗷嗚嗷。。。”大岩洞委屈而含糊不清的吼叫着。
他們在談論什麽。。。?這種事情,食物來自他人的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