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法源寺的香火一直鼎盛,信客和游客衆多。
第二天兩人難得起了個大早,路上沒有堵車,所以到的有些早。
到的時候,門口已經堵了一批人——都是排隊搶上頭柱香的人,退休後的老年人居多,零星幾個年輕人在中間,反而有些顯眼。
他們或站,或蹲着,大部分不在意的人幹脆直接坐在臺階上,等着寺門打開。
空氣中彌漫着香火的味道,人只是站在了院門口,就似乎踏在了寺廟的歷史和禪意之中。
周延吉通體舒暢,有些遺憾自己今天不能上香,盤算着下次陪着老大再來一次:“這個地方看着就有靈氣,我以後老了在這出家得了。”
“就你不清淨的六根,佛門也不收啊。”
錢思德掃了一圈沒有找到第一排臺階找到空位坐下,正打算跨過第一排走到後面,周延吉已經彎下腰,掏了一百塊錢,對着坐在臺階的年輕姑娘說:“小妹妹,能不能買您個座?”
年輕姑娘半低着頭沒說話,倒是很痛快的接過錢,讓出了自己的位子。
錢思德坐在臺階上,吐了一口濁氣,像是把這些日子的驚懼也一同吐了出去,對周延吉說:“你先回去吧。”
周延吉點點頭:“那我先走了,有事兒打我電話。”
目送周延吉離開,錢思德的注意力被身邊的動靜拉了回來。
——不遠的地方,坐着一對頭發花白的老人,精神矍铄,笑容滿面。
老太太樂呵呵的從包裏掏出一個塑料袋,裏面套着很多張大餅,厚厚的一沓,看着有十來張。
她将塑料袋解開,先遞給老頭一張,然後開始招呼周邊的人。
“這是我自己烙的病,現在還熱乎的,你們也拿一張嘗嘗?”
佛門很多信徒,都講一個善字,這老太太明顯是怕有人吃不上早飯,所以特意背來的,周遭的幾個人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禁不住餅卻是烙的好,隔着老遠都聞到了淡淡的焦香。
于是你一張我一張,不一會,就分了大半。
最後還剩下三張,老太太自己留了一張,轉手遞在了錢思德的面前:“孩子,你沒有吃早飯吧。”
錢思德的确沒有吃早飯,他住的地方和法源寺離的遠,天沒亮就趕着過來,壓根把吃早飯這事兒給忘了。但是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聽到別人叫他孩子,愣了一下,視線定格在了老人枯樹皮似的手。
腦子不知道為什麽,一下子想起了啓山的那兩個老人。
那戶老太太也是這樣,長的慈祥,手跟即将枯死的樹枝一樣,到處都是口子和紋路。
後來呢?
那只手在斧子下,脆弱的就像是田裏堆積着的稻草,輕輕一折,就斷了。
“不用了。”
錢思德忍住最後一點理智,才沒有将眼前這雙手打開,他拎起自己礦泉水瓶,往挪了挪幾米,像是躲避瘟疫一樣躲開了這一對老人。
老太太手僵在原地,大概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有些不知所措,她擡頭看了看身邊的老爺爺,嘴唇抖了抖,什麽話也沒有說。
周遭的人有些看不下去。
這老太太明明是好心,即使不想吃,客氣回幾句是最起碼的禮貌吧,這種态度做給誰看啊?
尤其是剛剛接收了老太太好意的路人,正打算出來說幾句話,一個年輕的姑娘從角落的位置站了起來,一屁股坐在了兩個老人的腳邊。
“奶奶,能給我一個餅麽。”姑娘長着一張娃娃臉,穿着的抓絨衛衣領子剛好遮住了下巴,顯得一張臉更小了,“我快餓死了。”
老太太回過神,遞過去一張餅:“孩子,給你。”
“我都二十五了,可不是孩子了。”姑娘捧着比自己臉還大的斌,狠狠的咬了一口,“我姓木,叫我小木就好了。”
一旁一直沉默不語的老頭都被逗樂了:“二十五就不是孩子了啊,在我們面前,誰都是孩子呀。”
“是是是,你說的都是。”那姑娘啃着餅裝模做樣嘆了口氣,“這餅太好吃了,吃人家的嘴短呀。”
一群老頭老太太哈哈大笑,覺得這閨女招人稀罕,都明白這姑娘一直就坐在角落裏,早不出來晚不出來,這時候出來,是特意給兩老化解尴尬的。
長得讨喜,說話也讨喜。
這段插曲被一個姑娘插科打诨過渡了過去,周圍的氣氛重新變得熱絡了起來,一直到寺院的大門打開,兩位老人臉上都挂着笑容。
錢思德坐在不遠的地方,靜靜的看着,像是和對面的一撥人分隔成了兩個世界。
随後趕來的游客越來越多,到開門的時候,已經人擠人的地步。
他恰巧站在了那姓木的姑娘身後,被後面的人推着往前擠着,不自主的撞了上去。那姑娘身材有些較小,這一撞幾乎将她手中拎着的袋子撞了下來。
“抱歉——”錢思德低低的說了一聲,擡眼剛好看見了前面姑娘回過頭時的眼神。
——幽幽的,像是在看着一個死人。
***
木魚一推開門,就聞到了家裏彌漫着濃郁的香味。
排骨湯,光聞味道,就成功勾起了木魚肚子了饞蟲。
她放下包,手中抓着一塊木牌,順着香味找到了廚房的,那道熟悉的身影立在竈臺前,穿着淺灰色的高領線衣,圍着藍格子的圍裙,手中拿着勺子在瓦罐裏攪了攪,放了些蒜花下去。
“回來了?”他蓋上瓦罐,将勺子放好。
側過頭就看見木魚立在廚房門邊,見她臉上帶着笑容,眼神溫和,看來一天都很順利,“見到大師了麽?”
“見到了。”木魚将手中把玩的木牌給司度看,“話我帶到了,資料也親自送到了他的手上,大師說他會在意的,等輪回回來跟他們詳聊。諾,還送給了我兩個平安符,這個是你的。”
平安符對常人的用處就不大,對他們這些人就更沒有用了,不過一些紀念品的紀念意義,遠比它原本的意義要來的重。
司度接過木牌,掃了一眼:“這是平安符?”
為什麽是泛紅色的?
因為這是姻緣符呀——
木魚直視着司度,睜眼說瞎話:“大概各個寺廟的平安符制式不一樣,現在不還講究與時俱進麽,我看着這樣式挺漂亮的,你系在包上怎麽樣?”
“好。”司度也沒多在意,将木牌塞進了圍口袋裏,“你先去洗手,馬上開飯了。”
司度下廚,木魚一直是抱着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心态,要不是要表現出些許矜持,她都要把臉埋進碗裏了。
“今天遇到什麽好玩的事情了沒有?”司度像是無意間問道。
這是兩人平常聊天基礎的開場白。
司度平常端着的家長氣勢,這一時半會也改不了多少,不過半年下來已經好很多,聊天時頂多語氣從叔叔輩的人,轉到了哥哥輩的人。
好歹同輩了。
木魚想了想:“法源寺莊重肅穆,好玩的事情倒是沒有遇到,但是遇見兩個奇怪的人。”
司度:“怎麽說?”
“兩人年紀差不多,四五十歲中年男人,身上煞氣很重。”木魚想了想,“一個吧,出手就是百元大鈔,說要買我當時坐着的臺階位子,他倒是沒有什麽其他問題。而另一個——”
司度低頭喝了一口湯,就聽木魚說:“他大概活不了多長時間了。”
他斂起雙眸:“生老病死,本就是不可避免的,你無須太過在意。”
“我也是這麽想的,只是一瞬間沒有繃住表情,大概讓他看出什麽了。”木魚表情有些疑惑,“可怪就怪在,即使從我神情看出什麽,大部人也不會太當一回事,可他見到我就像是見到鬼一樣。”
司度夾了一筷子青菜給木魚:“想不通就不用想了。”
木魚看着司度的側臉,果斷扔開不想了。
他們這樣的人,首先學會的不是該怎麽記住,而是該怎麽忘記。
***
“大哥,到底怎麽了?”周延吉看着躺在床上,面如金紙的錢思德,嘆了口氣,“不是去了法源寺燒香了麽,怎麽回來成這樣子了。”
這明顯是吓得。
錢思德眼神有些飄,似乎才發現周延吉進屋了,聲音嘶啞:“你怎麽過來了”
“我打電話打算問問老趙遺物怎麽處理,怎麽打都沒有人接,就過來看看。”周延吉走到窗戶前,将窗戶打開,讓外面的空氣和陽光透了進來。
屋子大概幾天沒有開了,裏面彌漫着都是汗水被蒙馊的味道,還有煙味和方便面的味道,他剛剛踏進來的時候,撲面而來的味道讓他幾乎嘔了出來。
從地上撿起掉落的棉被放在一旁的沙發上,周延吉掃了一眼桌上的安眠藥,從桌底撈出一瓶礦泉水,找了個看着還算幹淨的一次性杯子,倒了一杯水。
走到床前,将錢思德扶起來,一邊喂他水一邊說:“我叫了份外賣,你喜歡的皮蛋瘦肉粥,你先吃點墊底,等有了力氣,我送你去醫院一趟。”
錢思德喝了半杯水,眼中的焦距找回了不少,語氣虛弱而嘶啞:“不用去醫院折騰了,我沒生病。”
“沒生病,吊幾針葡萄糖也算完成任務了。”周延吉嘆了口氣,“你這樣整天自己吓自己可不行,年紀也不小了。”
錢思德沒有說話。
周延吉知道一兩句話根本沒有什麽用,就不浪費力氣說話了,他們三人一直從年輕的時候走到這把年紀,什麽事兒都幹過,到了年紀自然會心虛。
當心報應。
人都是怕死的,越老越怕死。
一杯水喂完,周延吉以為錢思德閉着眼睛睡着的時候,錢思德突然的睜開了眼睛:“我那天一大早就趕去了法源寺,遇上了一個姑娘。”
“二十幾歲,看着很有靈性,無論是老人還是小和尚,都很喜歡她。我還看見她跟方丈和熟識,方丈親自出來迎接的,她問方丈求了個姻緣符,方丈調笑了幾句,還被她理直氣壯的堵回去了。”
“你理解我的意思吧,和我臨時起意不同,她去法源寺是早就約好的,所以我遇到她肯定是個偶然,她看別人的眼神雖然有距離,可一直是溫和的。”
“但是,她看我的眼神。”
“就像是在看一個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