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屋裏靜的厲害,仿佛空氣在這一刻被猛地緊縮凝固, 而後又在一瞬間“砰——”的炸裂!

蕭慕延與柳闊均站了起來。而蕭慕延還要多想一層——按道理來說柳淑淑是君他是臣, 現在這種情況……他是不是要下跪行禮?!

許是他的神色太過明顯, 柳淑淑和氣道:“事急從權, 那些凡夫俗禮都免了吧。”說的格外善解人意。

“多謝郡主。”

一向四平八穩的蕭慕延突然有點兒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這一聲謝竟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 聽起來格外別扭。

柳闊見着心裏大樂——叫你一個勁兒的探究王嗣下落吧, 該啊!

蕭慕延這魂不守舍的模樣落在柳淑淑眼裏卻又是另一番景象——這家夥演技也太好了吧。不是早就猜到她的身份了嗎?還能裝的這麽像?

殊不知蕭慕延是真驚到了。猜到一回事,可當那人親口證實又是一回事, 更別提眼前這個人……

蕭慕延現在頗有幾分心虛。

——自他知道老魯王還有子嗣存于世時, 利用之心就一直大于忠君之心。

繼柳闊之後,蕭慕延也覺得自己特別不是個東西!他一直想要利用的人, 竟然是如此信任自己的人,還是與自己朝夕相處一個多月多的柳淑淑。

這一個多月是他蕭慕延人生的最低點,無權無勢,一身傷痛,心志不堅, 左右搖擺……

最落魄不過,最狼狽不過。

全被柳淑淑遇到了。

然而即便見過如此糟糕的他, 她現在還是願意信任他。蕭慕延微微垂頭,直到此刻他才明白, 柳闊是對的, 這場争鬥原本與柳淑淑沒有任何關系, 是他為了一己私欲步步緊逼, 這才讓柳淑淑不得已暴露了身份。

“淑淑。”柳闊看不過去,直接将柳淑淑帶到身後,自己站在她與蕭慕延中間,“你難道忘了魯王對你的囑托?如今魯國的王上是你的堂兄弟,他不會坐看魯國敗落。這等收縮防線,也不過是丞相馬安國的一面之詞,王宮裏還有其他臣子,他們會據理力争,你不必為此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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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淑淑卻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南方尚有天塹阻隔,或能茍延殘喘。偌大北地十之有七已在賽罕之手,父王讓我安生活着,可我活着又能去哪裏?”

“南方。”蕭慕延只覺此刻這一幕頗為眼熟,不由自主的說道,“柳兄可以護送郡主去南方,您剛才也說那裏有天塹阻隔,賽罕又不善水戰,那裏是安全的。”

“我柳淑淑,皇室宗親。我的父親,是馳騁北方堅守國土的英雄,我的兄長為了皇室榮譽與百姓安康戰死沙場。我不留在這裏,又要去哪裏?還是說,蕭将軍認為魯王的子嗣是一個逃兵嗎?去南邊?我去到哪裏又能做什麽?”

——我蕭慕延,十二歲從軍,至今已有八年。這八年來,除了行軍打仗,什麽都不會。家中父母一兄一妹均死在封川。而封川,現在已落在賽罕手中。我不回莫蘭河,你認為我應該去哪裏?去南邊?我去哪裏又能做什麽?

當日他重傷剛醒,柳淑淑勸他離開北地,他就是這麽說的。如今還是他們二人,角色竟不知不覺中颠倒了一番。

柳闊只覺得眼前二人氣氛頗為古怪,此刻的他好像是一個背景板,一個外人一樣。

“咳!”柳闊重重咳了一聲,“時辰不早了。我也不多勸你什麽,你有這般志氣也是好事,只是如今夜深了,還是盡早休息吧,你可熬不得夜。”

柳淑淑也不再堅持,今天談的夠多了,再聊下去,她擔心會刺激的兄長大人直接昏厥。再者蕭慕延也是一天一夜沒合眼,練武之人底子再好也不能這樣折騰。

柳淑淑又恢複到往常那幅軟妹的模樣:“兄長大人說的是。時辰也不早了,有些事明日再說也一樣。”

你還要再跟他見面??

柳闊頓時瞪大了眼,礙着蕭慕延在場不好直接訓斥妹妹,一股悶氣只能自己消化。

好不容易送走蕭慕延,柳闊調整了下呼吸,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這多年,他從來沒有對妹妹說過一句重話。幼妹命途多舛又體弱多病,打小又乖巧之極,哪怕是因病疼的渾身發顫都不曾哭一聲,他小心照料還來不及,哪裏又曾訓斥過,連一個重些的眼神都舍不得。

剛轉過身,打算語重心長的對柳淑淑擺事實講道理,卻見她已經端正的坐好了。那背脊筆直的,規矩要多好有多好,比起皇宮裏精心養出來的公主也毫不遜色。柳闊心情更複雜了,不知該為吳嬷嬷的宮廷教育拍手稱贊還是抱怨她何必教這麽多!

“哥哥。”柳淑淑笑呵呵地給柳闊遞了一杯茶,“你生氣了嗎?你要是生氣了,就直接說出來,老憋在心裏不好,容易生病。我聽方丈大師說,凡人總有心結,心結要是治不好會損元壽,哥哥可是要長命百歲的人,千萬要心胸寬廣才是。”

“你少說那些吓人的話,我約莫還能多活幾年。”柳闊沒好氣的接過茶杯。

——還是這幅模樣,打小就是這樣。妹妹雖然乖巧可人,可就是喜歡講些歪理,偏偏聽的人一時間還沒法反駁。

“我都知道的……”柳淑淑湊到柳闊跟前,就像以前那樣與柳闊并排坐着,擡頭望着靜谧的星空,“哥哥不願讓我趟這趟渾水,只希望我能好好過日子。可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世上又有幾人能獨善其身。如果父王真的只是希望我懵懵懂懂的活着,又為何要送來那些書呢?”

“那是王上怕你悶了,給你解乏的。”

“坤輿地圖志也是解乏的?”

柳闊被問的一愣,沒好氣的橫了一眼柳淑淑:“你就與哥哥拌嘴吧,我總是說不過你。”

柳淑淑手裏捧着一杯熱茶,神色坦然:“哥哥到底沒有阻止蕭慕延來見我,可見此人是可以信任的。”

不,我想阻止的!

柳闊心裏吶喊,可話至嘴邊,好像又沒有足夠的底氣。

“越騎将軍,非父王心腹不能任之。父王在位時,越騎将軍便是蕭慕延,父王去後不久,他便被革了職。其中緣由還用得着細究嗎。哥哥,你真的覺得劉昱瑾能夠治理好魯國,成為魯國的王嗎?”

“我的傻妹妹啊,你可知那蕭慕延到底是什麽品性嗎?”柳闊無奈的伸手揉了揉柳淑淑的發頂,“誠然,你只見過他一面,他武藝高超,為人可靠,方才對莫蘭河防線也分析的頗有道理,是個非常優秀的将領。”

柳淑淑心忖,我知道可比你還多呢,連他穿多大尺寸的衣服我都知道!

“然而此人頗為冷血,為達目的不折手段。”

柳淑淑默默點頭,可憐的王泰就是這麽連忽悠帶威脅上的賊船呢。

“他對你尊敬,是為了利用你王嗣的頭銜。他與劉昱瑾不合,可他是臣,劉昱瑾是君,天然就是劣勢。如果你站在他這邊,他就能舉着你的大旗去對抗劉昱瑾。然而……”柳闊心疼地看着柳淑淑,“淑淑,你是女子,劉昱瑾當不上魯王,你也當不上。而那時蕭慕延手握兵權,又素有威名,他可以完全撇開你,重新從宗室裏挑選一個毫無威脅的幼童繼任王位。到那時,你又該怎麽辦?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你願意這樣嗎?”

柳淑淑垂眸,半晌不語。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的長長的,手中的茶早已微涼。

柳闊站起身,将她扶起,嘆道:“回屋歇息吧。天下大事,自有朝廷諸公去操心。豪言壯語說的容易,可每一句的背後又是無數的鬥争與鮮血。”

誰料柳淑淑腳步一滞,目光灼灼的看着柳闊:“哥哥,你覺得我能活多久?”

這個問題,自柳淑淑出生後,所有人都不避而不談。不是因為疏忽,而是忌諱。

“我的身體我知道。”柳淑淑苦笑,“哪怕日日用藥吊着續命,能活過而立之年也就差不多了吧。哥哥,現在北方已有七成的土地都在賽罕手裏,眼看整個北部都要湮滅,我們還要在乎這些門戶之見嗎?還要在乎誰掌權,誰不能掌權嗎?你說的那些,是基于魯國還在的基礎上,如果魯國不在了,如果魯國被賽罕滅了,哪怕這世上有十個八個魯王,又有什麽用?”

“蕭慕延是有野心,沒有野心他也做不成越騎将軍。如果他的野心能夠救魯國,又為何不可?我本将死之人,那些身外之名又有什麽好在意的……”

“淑淑!”柳闊急忙截過她的話,“住口!哪有這樣咒自己的!”

見柳淑淑面色如常,柳闊又生氣又心疼,只好道:“為兄知道你的心意了。罷了罷了,你既然拿定了主意,想來也沒有人能夠勸得動你。你現在就更好好好養好身體了,行了,快去睡覺!”

“遵命!”

柳淑淑笑着眨眨眼,抱着披風回到裏屋。

柳闊一直在外廳裏守着,經吳嬷嬷确認柳淑淑的确睡着後,這才放下心來。又沉默的站了好一會兒,似下了什麽決心般,這才大步離去。

明月高懸,銀光籠罩下的靈泉寺平添幾分超塵脫俗之氣。

方丈禪房內,木魚聲不絕。

吱呀一聲,木門打開。老方丈見到來人,毫不意外。

“你可想好了?”

“嗯。”

“拿去吧。”

一方紫檀木匣靜靜的放在柳闊手中。

“劉觀之一生磊落,沒想到他的幼女竟也有此胸襟。她身上留着魯王的血,不得不去蹚渾水。可你呢?你又是何苦。”

“大約連自家妹子都這麽霸氣,我一個當兄長的還往後縮,這要是傳出去,豈不是笑掉大牙。”

“你們姓劉的都是瘋子。”

“呵呵,方丈此言差矣,我們現在都姓柳了。更何況我對姓劉的可沒什麽好印象。”

見着青年男子離開的背影,老方丈捋須長嘆。凡世種種,皆為因果,逃是逃不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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