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光芒之下的孩子
陶忘言
名氣這個東西就像是毒品,一次惹上,便是終身都戒不得,被人景仰慣了的人又怎麽會習慣跌落雲端的平凡。
陶忘言盯着手裏的報紙,自己的父親又一次登上娛樂頭條,他這次做了善事被稱贊傳頌,衆人都說他是好人,是娛樂圈少有的一縷清流。
他看着,盯着,最後關上了手機。
宿舍裏面只有他和正戴着耳機睡覺的薛帆遠。
手機鈴聲響起,屏幕上亮起那個人的名字,他猶豫了很久才接通電話。
對面陌生的聲音傳來,那個聲音叫他快些回家,他的父親有些工作上的事情需要他配合。
經紀人叔叔。
他冷笑一聲,本就無事,索性陪着他聊聊也不失為一件樂事。
“什麽事情?”
“是這樣的,你爸最近要參加一個夫子旅游的節目,你爸說你在學音樂,應該是想要往娛樂圈發展,參加這個節目按照劇本演個戲,對你們父子都有好處。”
“哦?那我要演個什麽模樣的兒子?”
“你只管聽你爸的話,顯得家教還有……”
他将手機放下,指尖捂住聽筒處,輕輕的感知着那細微的聲音入了空氣之中的震動,漸漸的那震動變成他指尖的輕顫,手腕都生出幾分酸疼感來。
那經濟人的聲音并不小哪怕不放在耳邊,他也能聽到那細微的聲音,清清楚楚。
等到那邊的人結束長篇大論,竟也是不知不覺的十五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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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手機重新放回自己的耳邊,對着那邊的人說:“也就說我在節目裏面最好能和我爸任性一下,哭訴他平時工作忙不能回家?這樣好顯出他的偉大和敬業态度?你們這多年了劇本能不能改改?天天都是這一套,觀衆不膩我都膩了。”
那邊經紀人是個極其會說話的人,聽到陶忘言這樣問,他只管打着太極,賠笑道:“怎麽是這個意思,反正就是為了節目制造看點,而且……”
“我說啊。”他困乏的打着哈切,眸中都聚了淚,不知是瞌睡所至還是心酸所至:“他要一個陪他演戲的兒子,電影學院裏面多的是苗子,沒必要非要找我。挂了。”
“那個……!!”那邊經紀人也急了,焦急的喊着。
他到底還是沒有挂,只是看着那街面上所存電話名稱為父親二字,再聽着電話那頭陌生的聲音,一瞬間他為自己感到悲哀。
“叔叔,你告訴我爸,小時候他就利用過我,那時候我不懂,現在我懂了,就不會再被他利用了。”
話語之間的冰冷是連他自己都未曾想到的。
他放棄了,他渴望的父愛不是這個樣子,既然得不到,那就放棄好了。
轉過頭發現薛帆遠正笑眯眯的盯着他,陶忘言挑眉笑道:“你笑什麽?”
“我在聽郭德綱的相聲。”
“你的愛好越來越別致了啊。”陶忘言坐起身反身走到他床邊,順勢躺下壓在他的肚子上:“帆遠。我好煩。”
“你上次這個模樣還是一年前。”薛帆遠咯咯的笑着:“那個時候你也是接了個電話,然後就郁悶了,我記得咱們那個時候還在練習室練舞,你也是這個模樣趴在我肚子上,然後說了一句,帆遠,我好煩。”
“嗯。”
薛帆遠将耳機自耳朵下取下,耳機之中并無聲響傳來。他拍着身邊少年的後背,抿唇道:“你爸嗎?”
“除了他還能有誰能用一通電話就能讓人郁悶至此?”
薛帆遠從來都沒有安慰過他,也從來都不會和他說一些有的沒有的。只是安靜的陪着他,和他說一些從前的事情,基本都是開心的事情。
“你從來都不安慰我。”他也覺得迷惑,明明是愛鬧的人,卻一句安慰的話都不曾說過。
“我安慰你什麽?”薛帆遠笑道:“勸要是有用你也不會煩了。悲傷來得快,快樂來的慢。你的快樂在路上,早晚會來。”
“我有那麽個爸,就算是要來也是一千年以後吧。”
“別說這種蠢話。”薛帆遠打開手機看了看時間:“走吧,飯點了。街頭開了一家雞公煲,咱們去吃?”
“得。”
幹脆利落的爬起身,剛剛走出宿舍樓就看到了在籃球場點球的一群人。揮手示意後,他們兩個兀自出了學校。
身後是禮堂中斷斷續續的古曲之聲。便是無比賽,也有人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驚鴻真自律。”兩個人點了菜後薛帆遠單手托腮有些郁悶的開口:“我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和他一樣,那麽規律的去練舞。”
“他那是自小養出的習慣。”
“借口,習慣也是需要自律的。”
“咱們少打兩盤游戲就有這個時間了。”少年忍不住一笑,又托腮問道:“你說這雞公煲和黃焖雞到底有什麽區別呢?”
“一個可以燙菜,一個不能燙菜。”薛帆遠回答的也簡單。
猶豫了一會兒,等菜都上齊了,薛帆遠透過陣陣白煙看着了對面的少年,不着痕跡的掩飾了自己的關心,笑問:“咱們是不是該考慮一下什麽形式期中考試了?”
正在往雞公煲裏倒肉的陶忘言指尖一顫,有些猶豫的開口:“我上次和你說的話,你沒有聽嗎?”
“什麽話?”他裝着糊塗,一臉懵懂的開口:“那天晚上我快睡了,你說什麽我都聽不清。”
陶忘言坐下,鼻尖盡是食物的香氣,許是這家空調溫度調得太過低,他小臂上寒毛都根根立起,望着對面還年少帶着頑性的少年,他開口:“你去找別人一起考試,我……”
“為什麽?”平時頑性入骨的猴子也平靜下來,他聳肩又問了一句:“就因為你爸嗎?”
“你不懂。”他半靠在椅背上,其實陶忘言更像他的母親,只是父親的光芒太盛,旁人見到他便會想起那個高居頂端的人。
看着面前白煙氤氲的飯鍋,被高溫炖煮冒出水泡,咕嚕咕嚕的聲音聽着心煩意燥,他下意識的伸手抹了額角,渾身都輕顫着:“我小時候和我爸一起參加過一檔親子節目,我當時挺高興的,畢竟那是我爸爸,想到能在他工作時間見到他和他在一起,我就很高興。哪怕我爸對我有點冷漠,對我媽愛理不理,我也依舊想要父親。”他說:“當時在節目裏面,他說他很後悔每天工作那麽忙,不能回家陪我和媽媽,以後這方面一定要改。他是這麽說的,我信了。”他苦笑,四目相對,眼中都溢出黃連般的苦來,連着口中的肉都便的幹澀。
陶忘言說:“因為是他的兒子,所以經常會被報紙雜志跟蹤采訪,拿來和旁人的兒子做比較,無論我做的多好,都會有娛樂記者來踩我一腳,時不時就會被跟蹤,有段時候我爸被拍到和女明星一起去看電影,我家門前就有數十個記者堵着。我一出門就被話筒糊了一臉,所有人都在問我和媽媽怎麽看待這件事,中國有那麽多人,那麽多人盯着看着,只當做是個熱鬧,從來都沒有想過我和媽媽的感受。”
一陣靜默,四面的喧嚣與他們隔絕,薛帆遠并不懂這些,只能看着他眉眼的憂愁,陪他度過這孤單又寂寞的分分秒秒。
“我以為我爸會來保護我和老媽。”稍做靜默之後他說:“我以為他會回來,就和電視裏面的英雄一樣,出現在我和媽媽的面前,那些事情我們不用理,他會處理好的。”一聲冷笑,凍住了幻想之中的父子之情:“後來我才知道,那根本就是他自導自演出來的一出好戲,就連家門口的記者都有一半是他招來的。炒作!我和媽媽會怎麽樣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他只在意自己的事業,自在意自己在觀衆眼中的好男人角色,事實上,他是那麽薄情的人。”
薛帆遠聽着,又問:“可說到底,這是你爸的事情,和你有什麽關系,你為什麽不想期中考試。”
陶忘言說:“你別急啊,聽我說。”他安撫着面前人的情緒,這才開口:“我想進娛樂圈,離我爸近一點,成為比他更厲害的,我想把他所有的一切都奪走。可我也知道那老頭有點天分,我橫沖直撞根本就無濟于事,索性開始學習。所以,我參加了藝考,考上了,卻被分到了這個分校。我來這裏的第一天又是劈天蓋地的新聞。莫名其妙的人生。”
“帆遠。”他清淺一笑:“來了這裏我才發現,原來很多東西真的是講究天分的。我的鋼琴能和李圓知打成平手,rap能和黃川晖拼上一段,可除此之外,我平庸的很。唱歌一般,舞蹈一般。說到底我也只是個普通人。”
“比起我爸給我的傷害。”他說:“在這個分校見識到的強者才讓我畏懼。”
“這不夠嗎?”薛帆遠也笑了:“我還不會鋼琴,我也不怎麽會唱歌,舞蹈也只是中上等,原本引以為傲的舞臺魅力,也在見到驚鴻和許輕舟立刻就落了下乘。我也不怎麽樣,強中自有強中手。咱們也沒有他們那麽發奮啊,你是沒看到許輕舟寫歌的樣子,整天都窩在樂棚不出來。又是一個音樂瘋子。”
“嗯。”他重重的點頭:“就是這個意思。”
“什麽意思?”
“我不是個音樂瘋子。”他聳肩指着自己的心道:“我和他們不一樣,不是音樂瘋子。我好像沒有那麽喜歡音樂。我本來因為不服氣我爸才考的藝校,如今……我又發現并不是那麽簡單的,實力是一方面,天時地利人和,樣樣都很重要。”
“所以,你要放棄了?”薛帆遠蹙眉,孩子氣的怒意上頭:“你根本就不是不想要參加期中開始,而是你已經打算放棄上這個學了,對吧!”
聽着他語調之中的怒意,陶忘言沒有反駁的餘地,只聳肩道:“我還不知道,所以,我想先請一段時間的假。不管如何,我不能耽誤你考試。”
“那我等你回來再考。”他放下筷子,拿着錢包轉身就往櫃臺結賬。
看着面前吃幹淨的盆,陶忘言搖首無辜道:“真的是怎麽都沒耽誤吃。”
陶忘言發呆的功夫,那邊的人已經推門出去,半點猶豫都沒有就這麽出門了,就如同說出去的話,薛帆遠并不打算回頭。
知道薛帆遠性子如此,他嘆氣,加快步子去追。
“你打算拿你的成績開玩笑嗎?”追到他身後,陶忘言蹙眉問道:“這次期中考試關系着你來年能不能回去總校,你真的不想去嗎?”
“去了之後呢?”薛帆遠歡然一笑,燦若驕陽,眉眼流光閃爍,眸色星辰熠熠,他總是所有人中最明亮的存在:“去了之後又怎麽樣?你想走的是孤單之路,可我想要走的,是絕對的快樂路,如果不是和你,和你們一起回去總校那我留在這裏更好。”
“你不要胡鬧!”
“這不是胡鬧。”他眉目彎彎,稚氣依舊:“這是選擇。”
“選擇?”
“你不覺得嗎?”他說話的語速很快,像是快過時光,快過人間芳菲季節轉換,直直的往人的心上撞去:“音樂很美好。和朋友一起玩音樂才最美好。我追求的是最好的事情。”
“你果然不知好歹。”他笑了。
見他笑了,薛帆遠多少放心些,拍拍自己的肚子:“剛剛和你說話我都沒吃飽,咱們去街頭買點燒烤帶回去吧,他們肯定喜歡,剛剛是我給的錢,現在你給。”
“強盜。”
薛帆遠根本不理會他,只一會兒的開口:“你們咱們這次期中的主題就定下食物好不好?你不是rap唱的好嗎?寫一段食物的rap怎麽樣?”
聽着他滿懷希望的聲音,陶忘言再說不出半句拒絕的話。
原本就沒有拒絕的話。
回到學校,籃球場上衆人都在玩鬧,他盯着籃球場來來回回穿梭的人,不由的定在原地,還是薛帆遠叫他們吃烤串的聲音将他拉回現實。
最先沖上前的必然是黃川晖,他一躍就奪走了盒飯裏最大的鱿魚,搶完還不甘心只上前去搶李圓知剛剛拿到手的魚豆腐。
他也不惱只由着他去鬧。
這麽一鬧又是一夜。
三天後的清晨,有車開進學校,車上坐着萬衆矚目的影帝。
影帝在一群打着哈切往練習室走的孩子之中發現了自己的目标,陶忘言悠閑的趴在薛帆遠的肩頭,打着哈切準備去排練期中考試的舞蹈。他們的節目已經有了型,只差練習。
許是父子之間有莫名的感應,衆人都議論豪車的時候,只有他意識的加快步子想要逃離這處。
“忘言。”
車上的影帝笑容和藹,臉部肌肉擡到一個恰當的位置,正巧是一個慈愛的笑。
陶忘言并不陌生這種笑,下意識的心中泛出酸澀感,又有惡心的浪在心中翻滾,他覺得自己快要吐了。
他不想過去,可是在衆人的矚目下他又不得不過去。
終究還是不希望丢臉。
薛帆遠看着陶忘言觸着眉頭往那邊走去,本能想要跟上去,卻被萬裏游攔住:“你跟上去幹什麽?”
他正要和萬裏游解釋,轉頭便對上那雙滿是懷疑與防備的桃花眼,桃花眼的主人按住他的肩頭:“先看看情況。”
“你為什麽這個表情?”薛帆遠直覺想萬裏游知道些什麽。
“那個笑,是假的。”萬裏游直言不諱,他小聲在薛帆遠旁邊道:“那是演戲才會出現的戲劇臉,我和他拍過戲,那是假的。”
萬裏游心裏生出無數猶豫和煩悶,轉頭去看徐山暮,只見那人懶散的坐在花圃邊,手裏握住一杆狗尾巴草,正用那狗尾巴草一搖一搖的逗着數只貓,樹葉的陰影落在他的肩頭到底是多了幾分現實安好的錯覺。
察覺到萬裏游的視線,他緩緩擡頭:“看我幹什麽?”
“你懂這個場面嗎?”他直言問道。
徐山暮依舊低眸逗着貓咪,渾身都泛着懶散,嘴角漾着一抹事不關己的冷漠笑意:“我不可能什麽都懂。”
萬裏游負手,暗藏着些許責備,轉身往籃球場走去,對着在原地逗貓的徐山暮道:“下午再練吧,我打會兒籃球。”
“好。”他依舊笑眯眯,不為所動。
那邊的陶墨不知和陶忘言說了什麽,陶忘言面上竟然生出諷刺的笑容,他又說了些什麽,那邊的陶墨暗暗的點頭,随後合上車窗,心滿意足的離開了。
陶忘言等那車子離開後,松下一口氣。
他終究轉身對上薛帆遠擔心的眼光,只能無奈聳肩:“我這次真的不能陪你期中考了。”
薛帆遠輕松一笑轉身進了教學樓,沒有回答,也沒有責備,他裝作沒有聽到。
“帆遠。”他不由蹙眉,下意識的邁步打算去追。
叫他腳下生出桎梏的是徐山暮,他的聲音像是利刃直直的割破他虛僞的正直。
徐山暮說:“你好像松了一口氣?”
到底能識破人心的還是徐山暮,四目相對,他心虛的低下頭,只是被看了一眼,陶忘言就知道就知道自己心中那些自私無端的想法已經被那個天才徹底識破。
他僵在原地,手足無措,窒息般的顫抖着,畏懼着下一秒的戳穿,卻只看到徐山暮對他淺淺一笑,并無它意,轉身行到籃球場旁的綠影海下,靜默的看起手裏的書,安安靜靜的等着萬裏游結束籃球。
他的淡然在陶忘言的意料之外,所以,徐山暮到底是看穿了,還是沒有看穿?既然看穿了為什麽不過來勸他,也不說一兩句,不拆穿他?那個笑是什麽意思。
樓道裏面又湧出一群人,看這人楞在原地,免不得上前發問。知道他請假,若驚鴻也只從包裏取出兩個方才黃川晖分給他的棒棒糖,他從一開始就笑若甜棗,眸中似是亂紅飛舞,他依舊開朗明魅:“你早點回來啊。”他極其單純,卻又洞悉人性,紅塵中打滾後還是溫柔以待身邊人。
陶忘言總覺得驚鴻也知道些什麽。
最後對上的是許輕舟的雙眸,那人站在若驚鴻身後,雙手放在口袋裏一副高高在上的勝者模樣,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叫人在意的緊。
他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早點回來。”
他們像是都知道,卻什麽都不說。
每個人都遵守着人際交往之間不可踏破的最後一道防線,給彼此留下尊嚴,給交際留下餘地。
坐在籃球場旁的徐山暮目送着那邊陶忘言離開的身影,手裏的書稍稍翻過一頁,他低頭看着那一行宋體黑字,墨水像是染上他的心頭,一瞬間,他突然很想多管閑事,将這句話拿給陶忘言看。最後還是作罷,稍作留戀便翻了過去。
可腦海裏卻一直都在翻滾着那句話。
所有的父母都會傷害孩子。誰都沒有辦法。孩子就像一只潔淨的玻璃杯,拿過它的人會在上面留下手印。有些父母把杯子弄髒,有些父母把杯子弄裂,還有少數父母将孩子的童年摧毀成不可收拾的碎片。】——《你在天堂遇見的五個人》
孩子,那不是你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