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馬車在圓頂的紀念堂前停下,沈漢大步走進,小天鵝跟在他身後。

閉館時間快到了,一位中年女士正要攔起象征“謝絕參觀,明日請早”的天鵝絨繩索,聽見還有人來,嚴厲地瞪了他們一眼。卻在見到他們的軍裝時擰起眉頭,看向手腕上纖細的女式腕表,網開一面,“你們只有十五分鐘。”

沈漢和莊烨向她致謝,她不适應地避開眼,催促他們,“快去。”

這是一座純白的建築,穹頂四面鑲嵌玻璃,夕陽不受阻礙地照入,慷慨揮灑在支撐紀念堂的十七根巨大石柱間。

這裏的石柱不像帝國的長柱,布滿堂皇繁複的雕花。線條簡潔的石柱上只有人物浮雕,十七根石柱上雕出當時參加會議的代表,他們來到這裏,簽署統一協定,一個新的國家由此誕生。

多少歲月風雲,人心激蕩,留在穿過紀念堂立柱的夕陽與晚風中。

紀念堂上方吊下兩塊透明雙層玻璃,玻璃間夾着一張放大的統一協定。協定最後一頁,空白處是與會者字跡不同的簽名。

聯邦之所以是聯邦,因為它沒有想隐瞞歷史正劇背後的鬧劇。“在簽協定的過程裏,一位代表把另一位的牙打下來了,作為報複,另一位把他的眼睛挖出來——不是血淋淋的那種,他在戰争裏失去了一只眼睛,眼眶裏有一只義眼。”沈漢在閱讀對那次協定會議的記敘,轉身時還帶着趣味十足的表情,“你能想象現場的混亂嗎?”

歷史書上的大人物們扭打成一團,牙齒和義眼亂飛,字面意義上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莊烨有些拘謹,“我認識一些……父親的朋友,我幾乎可以确定,他們的名字會出現在下個世紀的歷史書上。也許不會是用好幾個段落介紹,只是在邊角處出現一個名字。我看見過一位長輩,被夫人拎着他脫下來的褲子追打。”

這個順從聽話的年輕人翹起嘴唇,流露出一絲他自己都沒注意的狡猾,他認真看沈漢,“為了他的名譽,我當然不能說他是誰,但是我相信這些事存在,那些上了歷史書的人,沒有一個是神。”

“那你相信這些嗎?”

什麽?莊烨随他的視線看去。

在每根立柱的基座上都镌刻了相同的字,金粉讓那些凹入的字跡更明顯,開頭的兩個詞是“自由”和“平等”。

生活在當時的兩片殖民地上的人們追求自由和平等。兩塊殖民地有過許多摩擦分歧,也有過幾次規模不小的邊境沖突;雙方的領袖互相深惡痛絕,他們互相詛咒的話語現在還在歷史書上。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這兩片殖民地拒絕帝國的階級制度。這裏沒有貴族,帝國的貴族不會來到殖民地定居;這裏也沒有奴隸,人口買賣被嚴令禁止。出生在這片土地上,或來到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對自己的生活有選擇的權力。

這追求讓他們與帝國背道而馳,引領向獨立。

恰好帝國當時陷入內戰,在這千載難逢的好時機裏,兩片殖民地的政治領袖都清楚,如果單獨和帝國決裂,一旦帝國內戰結束,喘過氣來,就會二話不說碾壓這種叛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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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兩塊殖民地選擇聯合獨立,宿敵們為了自由和平等放下仇怨,放下其餘的理念沖突,一個嶄新的聯邦誕生,又像鯨魚吸水一樣吸納其他小塊殖民地和小國。當帝國從自己的內戰中回過神來,才發現以往被輕視的殖民地竟已成長成一個不容小觑的新勢力,幅員遼闊,人口繁盛,讓帝國憤怒之下想發動軍事制裁都不得不先慎重三思。

“你能不能相信,人們為了自由和平等,或者說為了捍衛自由和平等,能放下宿怨,犧牲個人利益,與敵人共事。”

“我……”莊烨停住。

人沒有那麽高尚,他想,相信這些,我一定會被嘲笑單純幼稚。

他們會做出這個選擇,一定不止為自由和平等。那次協定背後一定有更多利益交換和政治軍事的博弈。

但即使有利益交換以及各種博弈,難道我要相信他們完全沒有為自由和平等做出犧牲嗎?

“我相信,”莊烨審慎地說,“人在重要時刻,可以特別高尚,也可以特別卑劣。”

沈漢笑起來,小天鵝相信,當時的人們在歷史轉折點上,做出了一個“特別高尚”的選擇。

他轉換話題,“莊總指揮推薦吳少将,因為吳少将還有八年才退役,足夠你升到準将或者少将去接替他。要是他一兩年就請辭,你無法跨越兩級接任,到時候争都不用争,只能是我。我今天去晉見衛将軍,剛好看見一份體檢報告。”

衛敏存讓他看到的那份體檢報告,“吳學林少将私下去做了一份大腦掃描,掃描顯示腫瘤壓迫腦神經的跡象。”

誰也不知道這個壓迫有什麽後果,哪天起他的記憶思維決定會受影響。他顯然不适合擔任一個基地的最高長官,衛敏存不多反擊就任莊總指揮把他推上臺,不是失敗,而是早已手握一張致勝券。只要爆出這份體檢,他可以讓吳少将在他需要的任何時刻下臺。

衛将軍讓沈漢知道,沒有一件事失控,幕前的表演之後,所有的線都穩妥地收在他手裏。但他不會在沈漢需要幫助的時候給沈漢任何援助,也許因為沈漢自作主張摻進這件事,就要為這自作主張負責;也許因為他想考驗沈漢;甚至沈漢大不敬地設想過,也許這是一種遷怒,沈霄又一次拒絕他的安排,他無法懲罰沈霄,就遷怒于自己。

莊烨震驚,之後冷靜下來,“您為什麽告訴我這件事,告訴我,您會……失去一些優勢。”

“我想和你開誠布公。”沈漢與他對視,那雙眼睛讓莊烨心中戰栗,提醒天臺上的那晚,溫柔深邃,像是遼闊的星空。而統一協定挂在他們頭頂。

“你相信人可以為了一個更大的目标,把紛争放在腦後。而我相信你。在吳少将請辭或是下臺以前,我希望我們可以讓這個基地裏沒有黨派争端。”

莊烨臉上顯出掙紮的神情,沈漢幾乎可以看見一只小天鵝搖搖擺擺,他再加一把力。

“我很喜歡你的說法,人可以特別高尚,也可以特別卑劣,我們不知道吳少将為什麽隐瞞他的健康狀況,也許只為了升少将,多拿退休金,這算不算一件卑劣的小事?但是他有些話說得很好。”

在夕陽映照的紀念堂裏,沈漢朝他伸出手,“摒棄前嫌,求同存異?”

這個人穿着軍禮服,高大挺拔,在強烈的日光下,面容英俊,神情坦蕩。莊烨想到,如果這一刻他的樣子被永遠凝固下來,會是一尊非常吸引人的塑像。被放在一個紀念堂裏,無數少女會對他心生愛慕。但不是他的外表,而是……另一種東西讓莊烨感到眩暈。他在這個人身上看見光明的前景,那種只要追随他,就能讓不可能變為可能的力量。

莊烨攤平手掌,等呼吸變穩,握住那只在空中等待的手。

“……和衷共濟,”他頓了一下,從來沒有做出這類承諾,卻忽然意識到這承諾的重量,生澀地繼續,“風雨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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