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那天晚上,錢寧喝完一整杯牛奶,給自己半分鐘,手臂反抱住自己,把碎成一地像碎玻璃渣的情緒收拾起來,一步步走下去找沈漢。
她低低地說,“兩個小時到了。”
沈漢神情複雜,他和她本來在一條船上,但自己隐瞞過往不可告人的歷史,最終這艘船翻了。
現在只剩幾塊木板,海上風更高浪更大,她想,假如她是沈漢,也很難再信任自己。
可是,她不能就這麽認輸,就這麽被徹底擊潰。
錢寧扯起嘴角,逼迫自己請求,“也許您會想聽我這一邊的故事。”
她的故事開始很尋常。
一家人在帝國是平民,非常普通的平民,普通到母親連續好幾年的新年願望是存夠錢,到市場上買一個奴隸。
錢還沒存夠,父親犯了事。事被人舉報,官方審判還沒啓動。存來買奴隸的錢全部拿出來還交不起罰金,要是被處罰,她們一家可能失去平民的身份,淪為奴隸。
她的母親每周休假日到奴隸市場上尋找便宜的奴隸,雖然錢不夠,也穿上最體面的一套外出服,對标着價的貨物挑挑揀揀,聽說這件事就吓得暈倒在地,醒來對丈夫哭啼,寧願逃走也不要和一群赤腳奴隸被鎖在一起。
于是父母帶着她逃了,因為平民的身份,逃亡過程比逃向聯邦的奴隸容易。
母親把一切想得太簡單,她是一個單純的家庭主婦,在穿越邊境的過程裏因驚慌而被帶走。
她和父親成功到達聯邦,最初幾年,她每天去找逃來的奴隸,想得到母親的消息。在她十歲那年,終于聽到有人說,她被抓後失去了平民身份,變成奴隸,絕望自殺。
沒多久,父親就娶了新的妻子。
錢寧一直努力照顧自己,她想成為軍人,那是她從小見到的最有安全感的職業:成為軍人,可以保護自己。
十六歲,中央軍校征收女性學員。她頂着父親的激烈反對和責罵報名,經過三輪選拔。原本她只是想搏一搏,但一次又一次在通過名單裏看見自己的名字,她站在大廳裏,血液沖擊血管,第一次用手摸着自己的心髒,感覺心髒撞擊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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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單越縮越短,她的心跳越來越有力。好像真的可以了——她一定可以。第三次選拔以前,她把過腰的長發剪到肩膀,沒有一點不舍,落剪堅定又充滿驕傲。她認定她會成為軍校學生,所以看起來要像一個軍校學生,更堅定利落。未來的一切好像剛剛向她展開,前方充滿希望。
然後她在第三次選拔通過後,接到性勒索。
那個考官笑容滿面地說,“你可以通過,但是別的姑娘不比你差多少。我們沒有必須選你的理由……除非,你願意展示一下,你和她們有多不同。”
她的面孔頓時煞白。
想去摸自己的長發,卻意識到背後空蕩蕩的。她已經做出決定,就再也不能回頭。
她已經沒辦法去過之前那個“錢寧”的生活,照顧父親,忍氣吞聲照顧弟弟妹妹。未來的無限可能在她面前打開過,她想去過另一種讓她心潮澎湃的生活,哪怕要付出價值高到殘酷的入場券。
她去了那個酒店,被蒙上眼睛,和看不見的男人發生了性關系。
那個男人身材修長,肌膚緊致,不是考官。
拿到錄取那天,她把本來到肩的頭發剪得更短,短到及耳。
沈漢沉默。
他沒有想到是這樣。以為自己踩進一灘污水,沒想到污水是個沼澤。
沈漢起身,在客廳裏踱步。高大的身影從錢寧身上越過又越回,這位準将一向成熟溫和,親切友善,此時卻像一只困獸。
他終于停下,深吸氣,“你介不介意讓他們聽到這件事?”
錢寧低着頭說,“我不介意。”
莫如蘭臉色先白再紅,漲得通紅,憤怒地說,“他們應該全部被處以死刑!”
但是當時和她發生性關系的人就坐在審判席上。
林律師眼中帶着驚愕,但随後問起,“錢上尉,照你所說,你并沒有看見酒店裏那個人的臉。你怎麽能确定那是費以誠準将?”
“……我記得,他在我身上的喘息。”
莫如蘭咬緊牙,林律師也是不忍,“那麽你如何确定,他是那天晚上對你下藥性侵的人?你之前的證詞說的都是你不記得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麽。”
侵犯她的一名少尉和一名中尉被指控下藥以及強奸,他們咬定自己只是看見錢寧衣衫不整,“沒有經受住誘惑”。
如果真的還牽涉另一個人,那麽他們所說的是真的,他們确實沒有下藥,真正預謀下藥,導演了這場悲劇的是另一個人。
錢寧說,“袁醫生說藥物導致的記憶模糊有可能恢複。在我看見他坐在審判席上的那一刻,我想起來了。……他喘的聲音,他笑的聲音。是一樣的,我不會忘記那個聲音,所以我努力看了他的臉。”
那一眼的記憶可以暫時被遮蓋,卻會在面對加害者時猛地清晰。雲霧散開,她清晰地記起來。随之而來的恐懼也那麽清晰,像雪崩逼得她當場崩潰,落荒而逃。
沈漢和林遠哲對望,林遠哲微微點頭。
一個心理變态的罪犯很可能再次對受害者施害,那是一種罪犯“重溫往昔美好回憶”的行為。
沈漢不帶希望地問,“當年,你有沒有保存證據?”
回答他的又是沉默。
十六歲的女孩,在這種事後怎麽會想到留存證據。
在場所有人都無話。他們意識到這件事的艱難。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證據不足,錢寧的名譽已經被抹黑,她的指控怎麽能讓人相信。
錢寧一直低着頭,此時緩緩擡頭。
“我什麽都沒留下。但是,我一直懷疑,有這樣遭遇的,不止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