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你的意思是?”沈漢詢問。
“和我同一屆,有一個女學員……”錢寧頸部收緊,那是一個吞咽的動作,“也許您聽說過,她自殺了,從中央軍校西翼樓頂跳下去。”
林律師望向沈漢,低聲說,“上過小報,被中央軍校壓下來了。我記得當時的口徑是‘感情糾紛’。”
當然是“感情糾紛”,沈漢心裏諷刺,不急着歸罪于死者,難道承認中央軍校自己有問題有責任嗎?
“你為什麽懷疑她也是受害者?”沈漢再問。
“我不知道,一種直覺。我覺得。她和我很像,我猜她也是這麽想。……我們沒怎麽說過話,甚至沒有觸碰過對方,但是,總能嗅到同類的氣味。那種藏不住的傷口化膿的味道。”
她受過傷,把精神上的傷口緊緊束住,不見天日,傷口沒有愈合,反而化膿,那種味道如影随形跟着她,別人聞不到,但她無時無刻都在呼吸腐臭的氣味。
沈漢看向她,比她高一些,這一天他和她都經歷太多,情緒幾起幾落,沈漢終于恢複平日的溫和。
“今晚先這樣吧,”他說,“你需要休息。明天你會和莫少校一起去調查那個女學員的死,養足精神,希望你們能有進展。”
錢寧不再多說,多年的訓練讓她反射性并腿,卻沒有敬禮,只是點點頭,和莫如蘭分別上樓。
客廳只剩下沈漢與林遠哲。
沈漢說,“事情到這一步,您不适合再參與了。”
林遠哲是軍事法庭律師,哪怕他的兒子因為參軍而死,他也和軍方保持良好的關系。如果說一次性侵案還不算真正的禁忌,錢寧方才揭露的,軍方有人通過選拔女學員來滿足私欲絕對是不可觸碰的禁忌。
“你害怕我一個孤單的老人被報複嗎?”林遠哲微笑。
沈漢一笑,“您已經做了許多,接下來交給我吧。”
“假設錢上尉提供的是實情——我相信她,但是她方才說的那些事,讓她更難得到公正。很多少将以上的軍人,我可以對你坦誠說,想必你也有同感,都是想得到更多權力和金錢的小醜。他們沒有膽子做這種事,在軍校選拔學生的過程中運用關系、接受禮物是一回事,用選拔學生來挑選獵物是另一回事。敢這麽做的人,不是身在高層,就是與高層有緊密的紐帶。”在燈光下,林律師額上的皺紋清晰,顯得他的神情異常擔憂,“你确定要參與這件事?”
“您知道,我不喜歡找麻煩。”沈漢說,“但是麻煩會來找我。如果我沒有聽見錢上尉剛才說的,也許我可以放手。但是她告訴我了,我聽見了。我是知情者,不查清這件事,不幫助她,我就等同于那些人的共犯。”
林遠哲搖頭笑,“我從不知道,你有那麽高的道德标準。”
沈漢按着鼻梁,“在這件事前,我也不知道我居然有這麽高的道德标準。”
“那麽,”林遠哲拍拍他的背,“這麽高的道德标準意味着你會陷入前所未有的麻煩,進一步意味着你需要一個非常出色的律師來拯救你。我想我恰好可以推薦合适的人選。”他眼角的細紋因為笑容而明顯,沖沈漢眨了眨眼。
他們都知道他說的是誰。
沈漢笑起來,卻沒有接話。他并不想讓她知道自己陷入怎樣的麻煩,更不要說把她拖進麻煩裏。
林律師看着他的表情,輕輕嘆息,不贊同地說,“請求家人的幫助不是一件可恥的事,孩子。”
直到深夜,沈漢回到房間,關上燈,才躺在床上,取出通訊器聯系莊烨。
他原來以為莊烨不會在,打算留言,沒想到幾秒鐘內得到應答。通訊另一邊是緩緩的呼吸聲,幾聲之後,莊烨才說,“您還好嗎?錢上尉狀态也還好嗎?”
“還撐得住。”沈漢說,之後是短暫的停頓,“事情比我們預想得複雜,錢上尉揭露了一些事。我需要中央軍校的信息,三年前有一位女學員跳樓,我希望得到那件事的調查報告以及她的檔案,越詳細越好。但是不能驚動任何人。”
沈漢聽見莊烨的呼吸聲,那是他在考慮的聲音。只過了片刻,莊烨說,“我會想辦法。放心。”
有一位特定的父親,特權确實能帶來不少方便。
又是一陣安靜,沈漢笑了一聲,即使疲倦,即使壓抑,能聽到小天鵝的聲音,聽他說放心,還是能讓他在深夜感到愉快。
他的愉快感染莊烨,莊烨輕聲說,“我可能有一些發現。現在還不是發現,只是感覺,我會在有實據之後告訴您。”
“我等你。”沈漢說,“我們可能有一段時間見不到了,好好保重,晚安。”
回應他的是另一聲,“您也是,晚安。”
次日下午,錢寧和莫如蘭來到新都下城區一所小房子外。這所房子許久沒維護過,顯得有些破敗,錢寧拘謹地敲門,“請問有人在家嗎?”
門裏有細碎的聲音,她等在那裏,一個頭發白了的瘦小女性打開門,眼裏是驚懼和不信任。
錢寧低聲說,“您好,我是金妮中央軍校的同學……”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你的名字。”
“錢寧。”
那個瘦小的女人定定地看着她,然後把門打開,轉身說,“進來。”
房裏拉着窗簾,幹淨得不像一個家,走進客廳,錢寧看見巨大的遺照。莫如蘭被吓了一跳,遺照上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孩,穿着中央軍校的學員服,相當于沒有軍銜的軍裝,面容清秀,盡力顯得開心,卻被憂郁萦繞。
錢寧對着那張遺照,連坐下都忘了。她移不開眼,臉色蒼白。莫如蘭看着照片,再看向錢寧,打了一個冷戰,他發現她們的相似點,她們都像……是破碎的,碎過的瓷器。
“那件事發生以前……”錢寧聽見一個幹澀的聲音,金妮的母親一直沒有從失去孩子的哀恸裏走出來。
她沒有再看錢寧,也沒有想招待她和她的同伴。
“有一個休息日,金妮回家,她是個很好的孩子,幫我做菜,我們做了牛肉,她幫我切胡蘿蔔,就站在炖鍋邊。她突然說,軍校裏她有個女同學,叫錢寧,要是哪天她來家裏,讓我把這份宣傳冊給她。”
她找出了一份醫院的宣傳冊,放在桌上推給錢寧。這個頭發白了,發髻毛躁的女人擡起頭看錢寧,不是譴責,也不是怨恨,眼框幹枯,語氣虛無。
“過了兩周,我就接到中央軍校的電話,一個秘書打電話給我,告訴我我的女兒死了,讓我去認屍體。我應該認不出她了,她從那麽高摔下來,但是那麽奇怪,我認得出那是她,是我的寶貝。我從那天起就在等你,為什麽你三年後才來?”
莫如蘭下意識看向錢寧,她握緊拳頭,眼裏湧出淚水,到了崩潰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