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朝聞夕死
“後宮裏的人你打算如何。”元容擡袖遮了自己的眼睛,隔開她與趙衷的視線。
男人的聲音染着笑越發的動耳,元容看到他放在桌上手指,輕輕敲着烏黑的矮幾,“自然是留不得。”
“那我表妹呢?”也留不得麽,她什麽都不知道,只是這場男人們博弈中的囚俘,廣袖還擋着眼簾,元容不敢看趙衷,她如今依附而生,那有什麽資格與他提條件。
“我就算留下她。”趙衷頓了頓,伸手握住了元容落在半空中的指尖,他沒有拉開,只摩挲着,道,“她也出不了冷宮,那與死又有何區別。”
“你不是沛曦,怎知她不想活。”元容想起那些她與沛曦、靜好在應陽的歲月,天真爛漫的女兒情懷,時間過得真快,春去秋來,明明昨日還聚在繡樓裏叽喳的說着心上的男兒,如今或是落得陰陽兩隔,或是要老死于厚重的皇城之內,忍不住徒增傷感,嘴上卻倔強道,“她還有我啊。”
初秋的落葉如紛紛揚揚的從頭頂撒下,落了大半個院子,為青磚黛瓦的宮牆更添了幾分壓抑。城外的戰亂始終不曾平息,宮內也是經歷着一輪又一輪的肅清,勺兒先前去給元容取衣裳,就看見順喜帶着聖旨去了暴室,再出來就多了幾單白布遮蓋的屍體,皆不足五尺。
“都是些小孩子。”勺兒規整着衣箱,在裏面放了熏香的幹草,說不出什麽心情,“前些日子還在小湖邊鬧啊跳啊的,今天就沒了。”
那是趙涉的孩子,元容知道卻從未見過,風從窗戶縫裏鑽進來,吹的窗紗微蕩,“起風了。”
“可不,這天說冷就冷。”勺兒整理完,又忙着去掩掩窗戶,把方才說的話一股腦的丢到了腦後,栓上後還仔細的搖晃幾下。
皇室之中,兄弟阋牆就像風一樣自然,從未停歇過。
“屋子裏悶得緊,你們随我出去走走罷。”元容胸口有些悶,樂衣和勺兒應下,天色陰沉沉的有些涼,勺兒想想又給她罩了件厚些的衣袍,這才喚了宮人撐着琉璃宮燈随着出門。
盞盞宮燈雕磨的精致,閃着躍動的火苗,長廊被照得明亮,周圍的樹枝搖曳,投下片片的影子。勺兒與元容隔了兩尺長,安靜的行在她身後。
元容沿着長廊無目的慢行,她也不知道要去哪,等回過神來,已經過了朱雀樓,再往前,便是蘇思婉的仁喜殿。
“蘇夫人可還在。”仁喜殿一向燈火通明,極少有這麽清冷的時刻,侍衛分撥守在殿外,裏面漆黑的仿佛未曾住人。
平起高閣,一朝坍塌。
樂衣上前,小聲回道,“還在。”只是不知道又能在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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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元容揮揮手,站在仁喜殿前愣了半響,還是決定去見蘇思婉一眼。
“娘娘。”禁衛在外圍守着,見元容過來,慌忙行禮。
“我想進去看她一眼。”
“這……”沒有帝王的命令,他着實不敢開殿門。
“順喜,去知會聲。”夜色漸漸籠罩下來,遠處,男子立在宮牆的陰影下,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順喜連應下,拂塵一甩邁着小碎步向不遠處的人群中跑去。
趙衷平視着前方,他來的時候元容正巧就走在他面前,呆站在仁喜殿前,寬大的衣袍罩在她瘦弱的肩膀上,背影透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迷茫。
忽然,遠處的人順着順喜來的方向望過來,趙衷只颔首露了個習慣的笑,元容許是沒想到這會能在仁喜殿前頭看到他,也隔着老遠的距離行個宮禮,又與順喜說了些,才帶着幾名宮人入了仁喜殿。
“陛下。”順喜一路小跑而來,把元容的話一字不漏的帶給他,“娘娘說問能否請您稍等片刻。”
“你與她說了?”
“奴才不敢。”順喜背後起了一身冷汗,“奴才剛過去讓侍衛開了仁喜殿,娘娘就這麽吩咐了奴才一聲。”
“既然如此,那便去朱雀樓罷。”趙衷神色未變。
順喜彎着腰跟在他後面,向着仁喜殿越走越遠,身後的太監還端着托盤,上面蓋着一層薄薄的絹布。
“誰?”仁喜殿的門被吱扭推開,木頭刮着地面,發出刺耳的響聲。
勺兒撐着琉璃燈走在前面,元容借着幽暗的燈光,看到了正端着在美人榻上的女子,檀色衣衫上火紅的烈鳥展翅飛翔,豆青色的宮緞襦裙,包金獸首白玉镯松松的套在腕上,雲髻峨峨,俊眉修眼。
“原來是先皇後。”蘇思婉笑聲清脆的像碰撞的銀片子,她刻意在先字上加了力度,“怎的,來看我的笑話?”
“我難得來仁喜殿,不招呼杯茶水麽?”這是元容第二次踏入仁喜殿,宮內沒有燃香,卻還帶着點好聞且微弱地氣味。
良緣應聲去倒了杯茶,送到元容手上的時候,早已冰涼,“娘娘莫怪,咱們這炭火不足。”
水紋在杯子裏蕩出一年又一圈的水波,元容執杯飲下,茶水入喉帶着微苦,“下去吧,我與蘇夫人說會話。”
元容開口,蘇思婉也未反對,宮人們皆行禮退下,只留了盞宮燈于桌案上。
“沒想到,我這個自認聰明的會早你一步走。”蘇思婉美目盈盈,雙眸中倒映着微弱的燭火,“世事無常。”
“我也未曾想到。”元容起身去尋茶壺,借着昏暗的光,盛了滿滿兩杯,一杯遞給蘇思婉。
“倒這麽滿做什麽。”蘇思婉結過杯盞,不小心灑了些在衣袖上,伸手撥了撥落下的水漬,才擡手抿了口茶,“水我這多倒是的很,日後卻是怕沒機會娘娘來飲。”
無事不登三寶殿,元容來也不單純為了與她喝茶,這點認知她還是有的。
“後悔麽。”元容安靜的坐在一側,燭火照映着她半張臉,“趙涉入宮的時候,你若是請紙出宮,他不會攔你的,現下也就不會落得這個地步。”
撲哧——
笑聲傳來,蘇思婉像是聽到什麽可樂的笑話,她握着宮扇,遮住紅唇笑的身子有些彎曲。元容冷眼看着蘇思婉,她不覺得這是件可笑的事情。
“娘娘這話真可笑,後悔,我後悔有什麽用。”從她嫁入這青灰色的牢籠,她就只有往前走,沒有後悔可言,“你以為出宮便是好麽?我這個身份八-九是要被送到庵廟裏青燈古佛到老的,半生榮華,我吃不得苦。我留下,無論是為了芸兒鋪路也好,舍不得這空洞的富貴也罷,于我而言都是最好的選擇,所以當知道父親讓我留在宮內的時候,縱然真有幾分委屈,口上說的再氣憤,心底最多的還是止不住的喜悅。”
蘇思婉見元容只平靜看着她,也漸漸斂去臉上的笑意,“我得到的比別人一生得到的都多,世間所有的富貴我看過也摸過,朝聞縱然夕死,我亦無悔。”
“夫人果真厲害。”元容她垂下頭,嘴角彎出好看的弧度,“我卻只覺活着才是最好的。”
蘇思婉看了元容半響,手中的宮扇才放下,扇上繡着春江花草顯得歲月正好,又仿佛諷刺着她的如今,“三娘曾說過,在這個世道裏死一點都不可怕,因為死了就什麽都沒了,而活着的卻要忍受着一次又一次苦痛。”
“原來夫人與衛皇後這般要好。”
好麽,她從不覺得後宮之內有什麽好可言,蘇思婉搖頭,指尖劃過宮扇上層層疊繞的花樹,“她死的時候我也在,當時我就在想,也許這也是我以後的路。”
只是衛子和比她幸運的多,這麽些年過去了,她依舊是兩個男人心口上的朱砂痣。當然也不幸的多,兩個最愛她的人親手把她逼上了絕路。她以身試毒為趙衷換下那顆解藥的時候,或許就是她人生中最絕望的瞬間。
所以衛子和死了,不想活了,也活不下去了。
“天晚了。”元容細細的端詳着眼前的女人,秀靥柔美,眼角帶着掩不住的風情,“夫人生的美,這衣裳穿着更是好看極了。”
“想不到臨了還有人來看我,回吧。”蘇思婉笑的盈盈可人,露出一排好看的貝齒,眼神裏的燭火跳啊跳啊,元容點頭,桌上的宮扇被一只好看的手推到了她眼前,“都道江南水清花美,我卻未曾見過,你若能活到天下太平的時候,替我去看看吧。”
“好啊。”宮扇被握在掌心,元容點頭應下,轉身離開時蘇思婉沒有喚住她,也沒有讓她幫忙給趙衷求情,身後那麽安靜,就像從未有人。
元容走的極慢,風吹入殿內,吹起了面前的珠簾,她聽到風吹過窗縫的聲音,聽到珠簾随風碰撞聲音清脆動聽,還有身後突然響起的木頭碰撞聲以及不停地吱扭聲。
殿門被打開,勺兒看着元容身後挂在半空中的女人驚叫出聲,良緣更是瘋了一樣跌撞着向裏面沖進去。
“娘娘。”樂衣眼神複雜,又望了眼她身後的仁喜殿。
“走吧。”元容含着淚,手中的宮扇越握越緊,指甲緊緊陷入掌肉裏,任憑背後亂成什麽樣子,她也頭都沒回。
仁喜殿,原來是想讓我做個仁慈喜樂的人兒啊。風吹散夜色中的雲,也吹散了多年前蘇思婉初入宮牆的玩笑之言。
作者有話要說: 這邊吃刀,隔壁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