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厭棄或馴服(二)

阿桑聽見人說話,慌忙回頭看,見是莫問,甚覺尴尬,臉上微微泛紅。

其實公允來說,莫問君的姿容在稷下川四君之中,決計不能算出衆。他沒有南離的俊逸優雅,沒有子羽的英氣逼人,也沒有青葉的秀美靈動,但他無疑是最平易近人的。稷下川四君當中,就屬他最接地氣,附近村寨裏的人家中要蓋房子什麽的,往往都會請了他去幫手。莫問也從不推辭,樂呵呵地跑前跑後,原本頗為周正的臉被曬得黑黃,他也從不介意。

阿桑對莫問印象深刻。大半年前,她從小居住的茅草屋曾被兩棵粗壯的大樹壓塌,是莫問從容指揮調度,用了撬棒的巧力,才将大樹移開的。子羽也曾經在無意間告訴過她,莫問的燒陶技巧是稷下川一絕。

此刻被莫問面上帶笑、一臉關切地望着,阿桑突然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想将那吃到一半的冰果藏到裙子背後,想了想又覺得不合适,三口兩口連核一起吃掉,然後用裙子擦了擦手。

“啊,是你啊?”她眼睛裏全是歡喜,“你的撬棒怎麽沒帶來?”她還記着大半年前發生的事情。

卻又認真盯着他的臉看了一會兒:“你變白了。原來你生得這般好看。”

莫問被她那雙含了水光的眼睛看着,心中不由得一動,一種久違了的情愫暗暗滋生,忙定了定神,裝作若無其事地回應:“冬日陽光不及夏日暴烈,故而白了些。”

莫問面上雖是淡然,但心中着實喜悅:早知道阿桑身邊的南離、青葉都是稷下川罕見的美人,季秀的名聲雖然差些,卻也是豔名遠播。阿桑常和這些人在一處,眼光自然不俗。她竟會稱贊自己好看,這是莫問再料不到的。

更何況,莫問作為祭宮的九祭司之一,曾經親眼目睹了阿桑在昊天九問之中令人瞠目結舌的表現,對于這位能夠輕易同鳥獸溝通的姑娘,難免有些另眼相看的意味。如今她這麽誇他,目光之中一片坦然,莫問要如何才能不歡喜?

莫問年少之時婚姻遭逢巨變,曾同他山盟海誓的妻主一夕變臉,以不務正業之名将他譴返回家。從此他便對女子心灰意冷,不顧他人苦勸,于青春大好的年紀黯然歸隐,平日裏一門心思致力于個人愛好。然而,此時經阿桑這麽一誇獎,他卻突然覺得,或許也該偶爾關注一下個人儀容了。

因兩人都很是欽佩對方,閑聊的氣氛極為融洽。阿桑自然不會主動把跟南離冷戰的事情講給莫問聽,于是兩個人一直在讨論手工活。這無疑是搔到了莫問的癢處,說着說着,他不由得兩眼放光,應承道:“陶藝又有什麽難的。下次你若有閑暇,大可以去我家尋我。我教你制陶!”

阿桑的眼睛便也亮了起來。然而等到她問能不能帶季秀一起去的時候,莫問猶豫再三,還是規勸道:“這話本不該我說。可是……你和那個季秀,多少還是疏遠些吧。外面的人最喜歡造謠,很多話被他們傳得很難聽……倘若南離聽說了,該有多傷心……”

他這番話本非有意,卻将阿桑對南離的不滿通通勾了出來。阿桑并不是什麽胸有城府的人物,當下再也按捺不住,說道:“他又有什麽好傷心的?堂堂大祭司,難道連謠言都分不出來?與其說傷心,倒不如說生性善妒。前幾日,有個神官見紅梅花開得好,折了一枝送我,本不是什麽大事,可打那以後,我便再沒有看見過那人。”

莫問吓了一大跳:“難道說……”

他來祭宮參加集會,隐隐綽綽也聽說了有關南離用刑過甚的傳聞,當下就想起一個可能性。“不至于吧。大祭司的性情最是溫和不過,怎麽會?”

阿桑苦笑着搖頭。

“我們都被他外表給蒙騙了。我曾親眼看見他對祭宮中人用刑,再不會錯。早知如此,我……”她一臉苦惱,終于沒有再說下去。明明她是擁有主動權的那方,可不知道為什麽,此時的她,目光迷茫,衣履單薄,頗有幾分楚楚可憐的意味。便是莫問這般生性木讷的老實人,看她這副樣子,也不由得生出些想呵護的欲.望。

這一幕實在令莫問太過震撼,故而在向南離述職之後,他便随口說了。南離聞言輕輕一嘆,目光竟有些凄然:“如今無論我說什麽,她都不相信我了。莫問哥哥,你該清楚祭宮裏那些人,何等的欺軟怕硬,若我不拿出雷霆手段,豈不被他們反欺負了去?如今祭宮之中人心已歸順于我,我又何曾再重罰過他們了?”

莫問的心一下子柔軟起來。

莫問比南離大了足足七八歲。南離小時候被姜妧看中,抱來祭宮的時候,不過是四五歲的幼童。從那時候開始,莫問便習慣于照顧他。南離也乖巧,整日裏莫問哥哥長、莫問哥哥短,說個不停,頗招人疼。只是這樣的歲月,随着南離的逐漸長成,成為四君之首,光芒蓋過了其他人,終于一去不複返了。

莫問再想不到,貴為大祭司的南離竟會在此時重新喚他一聲哥哥,當下許多話便再也說不出口。“可是……可是她說那個替她折紅梅花的神官……”莫問語無倫次地說道。

南離眼睛裏寒光一閃。但等他擡頭看着莫問的時候,目光中卻是一片懇切:“莫問哥哥,阿桑懵懂不知事,可你總要替我想想。一個年輕男子,無緣無故給年輕女子送花,這裏頭究竟是什麽意思,咱們都清清楚楚。那個神官,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他色迷心竅,仗着眉目比別人生得好些,就想乘虛而入,跟我搶女人。我……我若讓他得逞,豈不是把咱們祭司的臉給丢光了?”

莫問被南離這番話說得連連點頭,便又聽他說道:“雖是如此,但我知道阿桑生性仁慈,故而還是對那人網開一面,只将他驅逐出祭宮罷了。莫問哥哥,你來評評這個理,難道我做錯了嗎?”

其實犯了錯被驅逐出祭宮的神官遭遇極慘,将終生遭到稷下川虔誠民衆的唾棄。但是莫問被南離幾聲哥哥叫得心裏頭熱乎乎的,連連點頭,一時半會兒卻想不到這層。更何況,莫問本人也是出自祭宮,對祭宮各種排除異己的手段心知肚明,耳濡目染之下,便是想到那神官此後可能的悲慘,也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對的。

“如此說來,倒是我錯怪你了。”莫問不由得說道,他望着南離日益消瘦的面容和下眼睑處濃重的青色影子,卻又反過來憐惜南離起來,“南離,你也要看開些。世間女子多半如此,情到濃時山盟海誓,百般賭咒了說要對你好。一朝情淡,就開始對人橫挑鼻子豎挑眼,百般指責,從前發的誓言全都忘了。”

莫問生性木讷,本不善安慰人。他這一番話完全是因他自己的親身遭遇而發的感慨,卻不料南離聽在心頭,五味雜陳。南離幾乎是立即想到,莫問新婚之初,他那妻主也曾對他無限寵愛,甜言蜜語,一轉眼卻棄若敝履。可阿桑呢?南離和阿桑之間,一直以來,都是南離在刻意遷就忍讓,便是兩個人最甜蜜的時候,阿桑也沒有說過什麽動聽的情話給南離聽。

一時之間,南離神色變幻,心中如刀割一般難受,又覺得莫名委屈。正在這時,忽然聽見莫問道:“既是如此,等我再跟她閑聊時,一定要把真相和你的苦心告訴她,不教你受這個委屈……”

“莫問哥哥!”南離眉頭一挑,立即開口說道,“莫問哥哥諸事繁忙,何必去理阿桑?她懵懂不知事,一向是小孩子脾氣,天真爛漫,若是沖撞了莫問哥哥,反而不美。”

莫問笑着搖頭:“怎麽會呢?她一派赤子之心,頗讨人喜歡。我和她聊天也很是投契。更何況,她在這祭宮之中,人生地不熟,又在和你鬧別扭,想來很是孤單,我正好去開導開導她。”

“莫問哥哥,不必麻煩了!”南離心中發急,面上卻一派雍容,“實不相瞞,我初為大祭司,祭宮許多事剛剛上手,還需莫問哥哥從旁襄助,多多分擔……”

南離這般好說歹說,分派了一大堆活,這才将莫問給打發出了祭宮。然而等到他遙遙望着高臺之上阿桑茕茕孑立的孤單身影,沮喪委屈之餘,卻又忍不住心疼。斟酌再三,他便從旁邊的稷下學宮中召來了好友子羽君。子羽這些日子因家裏逼婚過甚,不堪受擾,故而借口專注學業,每日裏在稷下學宮起居。南離便跟他商量,要他閑暇時候常來祭宮逛逛,陪阿桑說說話。

子羽的反應卻比南離預期中要大了許多。子羽聞言身子一震,手一抖,差點把手中的水晶盞給打碎了。

“為什麽是我?我可不想見她!”子羽一臉別扭地說道,“莫問哥哥和她頗為投契,你何不将他那些雜活另委派給了其他人,要莫問哥哥陪陪她?”

子羽是南離的摯友,兩人從小到大無話不談,故而南離才敢放心将心中的盤算都告訴他。“其實我是故意的。”南離壓低聲音說道,“我不想讓阿桑多見莫問哥哥,這才給他分派了那些活。”

“為什麽?”子羽瞪圓了眼睛。

“因為……”南離似乎有些難以啓齒,但是最後還是說了出來,“因為我懷疑,莫問哥哥喜歡阿桑。”

“什麽?”子羽震驚了,“你在做夢吧?”

“你年紀小,又晚熟,大概不記得從前的事情了。”南離道,“可是我記得清清楚楚,莫問哥哥跟他妻主剛開始在一起的時候,臉上的神情。不知道為什麽,他提起阿桑的時候,我總會想到那時候的事情。我……我不能冒險。”

“你有病吧?”子羽毫不留情地瞪着眼睛質疑道,“你就這麽放心我?你該不會事後反悔,在背後狠狠捅我一刀吧?”

“你不會的。”南離很肯定地說道,“你眼高于頂,整個稷下川就沒有你能看得上的姑娘,故而才躲避逼婚躲到稷下學宮來。還有你一直很讨厭阿桑,她也不喜歡你,你打她手心的事情,她一直在我耳邊念叨到現在呢。最重要的一點是,你晚熟,根本就不知道喜歡女人是怎麽的一回事。”

“你敢小看我!”子羽睜圓了眼睛,漲紅了臉。

“你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盤!休想!”子羽惡狠狠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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