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厭棄或馴服(三)
子羽對南離的威逼利誘軟硬不吃。他打定了主意,不再跟阿桑多打交道。
可是阿桑整日在祭宮中游蕩,他住在祭宮旁的稷下學宮校舍,正所謂擡頭不見低頭見,終于有一天狹路相逢。
而且這狹路相逢的時機是這麽的尴尬,偏偏是子羽在祭宮的冷泉中沐浴的時候。
子羽體魄強健,一向有晨跑和晨浴的習慣,祭壇斜對面的冷泉是便是他的沐浴之所。這日他結束了晨跑,滿頭滿臉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他圖暢快,仗着身體好,直接脫了衣裳跳入冷泉。
陽光照耀下,子羽的肌膚有着牛奶一般的質地,又如同抹了油一般閃閃發亮。他寬肩窄腰,雙腿矯健修長,從上到下,線條流暢有力,無一處不美。
顯然子羽也很清楚他身體的健美動人,并頗有幾分自我陶醉。他洗浴的時候,手撩起水花,順着身體傾瀉而下,伴随着那陣舒适的清涼惬意,子羽忍不住哼起了稷下川男女對歌之時常哼的小調。
便是這小調誤了事。子羽哼着哼着,突然耳邊傳來一陣壓抑至極的偷笑聲。他耳聰目明,當下不動聲色,循聲望去,一眼發現了藏在山石後頭捂住嘴偷笑的阿桑。
阿桑肩膀聳動,顯然忍笑忍得很辛苦。她是實在忍不住了,才偷笑出聲的。她笑着笑着,突然發現歌聲停了,擡眼看時,和子羽充滿了震驚的目光撞了個正着。
“你……”子羽漲紅了臉,“你敢偷看我!下流!卑鄙!不知廉恥!”
“我……我沒有偷看啊!我是大大方方地看的啊!”阿桑目光誠摯地說道。
阿桑的目光順着子羽光裸的身體一路滑下,最後停留在他兩條腿之間,由衷地稱贊道:“你很好看。鳥兒也生得很好看。”
這是她慣用的安撫南離的招式。每逢她犯蠢犯傻、要煩請南離費心思補救時,只要輕輕贊美這麽幾句,南離就會面上無奈、實則愉悅地轉嗔為喜,替她東奔西走,各種籌謀,便是看起來再為難的事情,他也能擺得平。
而這句“鳥兒生得很好看”,實則是其中的至高奧義,阿桑是見子羽看起來很生氣,才試探着祭出來的。
想不到這句話卻讓子羽徹底喪失了理智。
“不要臉!混蛋!我要殺了你!”子羽氣急敗壞、語無倫次地大叫道,棄祭宮禮儀于不理,他不顧身上還滴着水,匆匆披了衣服,就開始四下追殺阿桑。
阿桑再想不到子羽的反應竟會這麽大。稷下川民風開放,夏日時候男男女女都赤了身子在水邊洗澡嬉戲,大家彼此看來看去,從來沒覺得有什麽。就算子羽是祭宮的美人,美人的身子難免嬌貴些,可同為稷下川四君的南離和青葉,阿桑也全都見識過,看就看了,也沒見他們大驚小怪。
看見子羽眼睛裏滔天的怒火,阿桑徹底吓壞了。子羽的身手,在稷下川是有名的,阿桑可不敢捋虎須。她連滾帶爬地從山石上下來,一路奔跑逃竄。
其實若是阿桑不逃竄的話,子羽最多只會指着她鼻子痛罵她,或者将她打上一頓了事。難道他還能不顧南離和姜姬的面子,真把阿桑給殺了不成?他從小養尊處優,不怎麽會罵人,就算痛罵幾句也無關痛癢;至于打一頓,阿桑從小在父親燕明君毒打下長大,更不至于怕了這個。
可是事起倉促,阿桑卻沒有想到這一層。她只是氣喘籲籲、慌不擇路地逃竄着。她這種不配合的态度越發令子羽惱怒,這種情況下,如果輕易放棄的話,那就不是稷下川的子羽君了。
于是兩個人一逃一追,成為祭宮之中一道獨特的風景線。阿桑自幼在山林中長大,體态輕盈,四肢靈活,子羽深受祭宮教育,身手不凡,矯健有力,他們兩人将原本莊嚴肅穆的祭宮弄得一團糟,所過之處神官、侍者、神仆無不紛紛躲避。可是他們沒有一個人敢于上前阻止的。
子羽君是稷下川四君之一,又是祭宮的見習祭司,更是大祭司南離最受信賴的摯友,而阿桑大人呢,則是大祭司南離寵愛有加的女人。這兩個人之間的事情絕對不是他們這種普通的神官、侍者、神仆可以胡亂摻和的。
不過他們卻也不能眼睜睜看着阿桑吃虧。兩個人又你追我逃了幾圈,眼見阿桑就要被子羽揪住了,便有神官在旁邊提醒她:“快去尋大祭司!去尋大祭司救你!”
一語驚醒夢中人。事态緊急,阿桑再也顧不得同南離置氣,當下想也不想,直接往南離日常起居的寝殿奔去。
這些日子南離抑郁苦悶,每日裏茶飯不思,直至拂曉時分才迷迷糊糊睡去,突然聽到祭宮之中一片喧嘩。他正欲起身探看究竟,就見阿桑慌裏慌張地闖了進來,大聲叫道:“南離,救我!”也不等他回答,已手腳并用爬到榻上,鑽進了南離懷裏。
南離遭阿桑冷遇已有月餘,此時突見阿桑從外闖入,繼而投懷送抱,禁不住又驚又喜,揉了揉眼睛,只怕猶在夢裏。
他軟香溫玉在懷,正待問清楚阿桑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便看見子羽滿頭大汗地闖了進來。
“把阿桑交出來!”子羽喘着粗氣大叫道,“今天她非得給我個交代不可!”
南離尚未開口,卻見阿桑已經如同受驚的小動物一般,直接将頭鑽進了錦被之中,鑽進去之前還向着他求懇般地看了一眼。
南離會意,繼而胸懷大暢,索性随着她的意思演戲,一臉茫然道:“阿桑?阿桑不在這裏啊!”
子羽大怒。“你重色輕友!你跟她串通起來騙我!她的鞋子就在榻前,你還想幫她抵賴?還有,她人藏在被子裏,可是這頭發還沒藏住呢!”
卻原來阿桑頭發又長又密,人雖鑽進了被子裏,倉促之間這頭黑發卻是未能藏住,有幾縷露在了外面。子羽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上前,用力扯那頭發,阿桑吃痛,不得已從被子裏現身出來。
眼見兩人拉拉扯扯,南離急忙上前調解,先将阿桑的頭發解救出來,将她護在身後,這才向子羽說道:“子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阿桑懵懂不知事,你這麽大個人了,又是祭宮裏的見習祭司,難道也跟着她胡鬧不成?”
子羽甚覺委屈,心中羞惱有增無減,指着阿桑道:“南離,我就知道你準會護着她。可你先問問她做的事!”
南離回頭,探詢地看了阿桑一眼。阿桑一副理虧的樣子,卻咬緊牙關什麽都不肯說。
子羽大怒:“你敢做不敢認嗎?”他和南離本是無話不說的朋友,當下也就不顧事情有多麽丢人,一五一十将事情的經過,阿桑到底說了什麽話,一股腦都全說了出來。他說完了,一臉期待地望着南離,指望南離為他做主,好好說阿桑幾句。
想不到南離只是帶着縱容的笑容看着阿桑,耐着性子聽完了他的敘說,冷不丁道,“原來你就為了這個。不就是被看了幾眼嗎?難道能少了一塊肉去?也值得大張旗鼓,鬧得整個祭宮盡人皆知。”
“你——”子羽震驚了,“就為了這個?南離,你……”
南離鎮定自若道,“子羽,你是在祭宮之中呆久了,受前任大祭司荼毒,謹言慎行已成為習慣,卻忘記了咱們稷下川的民風了。你夏日裏去水邊看看,那些個男男女女全都赤了身子洗澡,這又有什麽?”
“可是我們是祭宮的人!”子羽悲憤道,“南離,将心比心,若你也這般被人看了去……”
“子羽,放輕松點。這沒什麽大不了的。”南離微笑道,“咱們從小在一起玩,彼此之間什麽沒見到。若是你覺得被阿桑看,你吃了虧,改日我洗澡時,也讓你看這麽一回,如何?”
子羽徹底被南離的無恥和胡攪蠻纏打敗了,他只覺得南離滿嘴都是歪理,卻一時想不出南離話中的古怪之處。
“子羽,我是真心為你考慮。”南離臉上滿是誠懇的神情道,“其實我知道你的意思,無非是想潔身自好,一直等到你喜歡的那個人出現。可是如今看都被看光了,這般大張旗鼓地嚷嚷出來,非但于事無補,反而讓別人笑話。你也知道那幫人以訛傳訛,傳起流言來有多厲害。當今之計,惟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上策。”
“算我倒黴!從小到大,橫豎都是你有理。”子羽悻悻然道。盡管他心中仍有些別扭和委屈,卻也不得不承認,南離的話似乎有些道理。
阿桑是一直等到子羽離開,才徹底放下心來的。她見南離在閉目養神,就蹑手蹑腳地想離開,正想從他身上跨過去,忽然見他冷不丁睜開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心中就有幾分發毛。
“你……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平日裏愛理不理,挑肥揀瘦不待見,遇到事情才想起來拉我當擋箭牌,難道我竟是那麽好欺負的?”南離微笑着說道,話裏的意思卻叫人心驚膽戰。
“我……”阿桑讪讪說不出話來。細思起來,她對南離,确實有那麽幾分對不住。
“就說方才的事情吧。我竟不知,子羽哪裏比我好,你冷落了我這麽久,卻偷偷看他洗澡。你可知若是這事情傳出去,別人姑且不論,你母親一向偏疼子羽,她會如何教訓你?”南離慢條斯理道。
“這——”阿桑低着頭不做聲。她母親姜姬有多喜歡子羽,她很清楚。想起姜姬平日裏的教誨,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
“我不是有意偷看的。他去洗澡前,我就在那裏了。見他洗得開心,才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阿桑偷眼看南離神色,越看越覺得心裏沒底,不由得小聲辯解道。
她這解釋決計算不上高明。什麽叫做“忍不住多看”,細思之下,耐人尋味的很。
不過南離此時卻不欲同她争競這個。此時清晨時分,正值青年男子血氣旺盛之時,南離受冷落已久,飽受相思煎熬,如今被她這一番投懷送抱,其實早就蠢蠢欲動了。
“住口。這等事情,多說無益。況且你笨嘴拙舌,簡直是越描越醜了。”南離嗔怪道。
然而見她低頭不語,一副潛心受教的模樣,南離心中一動,又開口說道:“我身為祭宮主人,你清晨在此地大肆喧嘩,已是亂了規矩。我欲罰你,你服是不服?”說罷,也不等她回答,一個清淡的吻已經伴随着他溫熱的呼吸覆了過來。
其實那一刻,阿桑是有機會将他推開的。可是她卻突然覺得沒辦法這麽做。那吻本是極清淡的,如蜻蜓點水,淺嘗辄止,卻因為她的不阻止,漸漸變得熱烈和迷亂起來。
那是一種令人窒息、根本無法抗拒的歡樂。纏綿之時,阿桑有些糾結地想道:果然還是沒辦法和他劃清界限啊。然而很快地,歡愉如同波浪,一浪又一浪地此起彼伏,接踵而來,她腦海裏終于一片空白,來不及想什麽了。
迷迷糊糊中,她仿佛聽到南離跟她說:“我都改了。你要原諒我。”她似乎輕輕“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