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姜姬訓斥荷露和青葉的時候,子羽就站在旁邊。他焦急卻不知所措,心中着實為荷露和青葉捏一把汗。在他的心目中,姜姬是那樣的威嚴不可侵犯,甚至她的威脅性比當年的大祭司姜妧和如今的南離都要來得大些。所以子羽很不解荷露身為姜姬的女兒,又一向同阿桑不睦,為什麽會用通風報信的方式向阿桑示好。他更不理解,為什麽像青葉那樣善于審時度勢的人,為什麽不但不阻止荷露,反而會支持她。
姜姬內心深處卻如明鏡一般:“唉,人老了,也難怪我說的話都不聽了。你們只想着自保,姜寨未來怎樣,稷下川未來怎樣,又有誰會去在乎?”
荷露和青葉皆低頭不語,惟獨子羽聽了姜姬的話,睜圓了亮晶晶的眼睛,甚是震驚:“姨母怎會這麽說?阿桑和季秀到底是一起長大的,她這般想他,索性成全了她,這又同姜寨和稷下川有什麽關系?”
姜姬嘆了一口氣:“情之一字,最是害人。阿桑她從來都是個多情的,如今懷了孩子,竟連這點自制力也沒了。唉,從前阿桑和南離在一起,我很是看不慣。如今若是季秀,我寧可她依舊跟南離……”看了看子羽又道:“你是個好孩子,你原不該摻和在這種事情裏的。”
子羽只覺得臉頰發熱,他深深低下頭去,聲音小得如同蚊蚋:“南離要我照顧阿桑的,我沒辦法……”
姜姬她們卻不知道,季秀扶着阿桑剛剛走過堂屋的拐角,就冷不丁站住了。他冷冷把阿桑的身子推開,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果真是你要我回來的?”
阿桑點點頭。
季秀聲音裏懷疑的意味更重:“要我回來做什麽?”
阿桑沒有說話。她站在那裏深深望着季秀,她的眼睛如同從夜空傾瀉而下的月色那般柔和清婉,目光裏仿佛有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在流淌。季秀突然就覺得沒辦法同她對視,不得已往後退了一步,側開頭去。
但是季秀還有別的話要問。“你肚子裏的孩子,究竟是誰的?南離?子羽?還是……”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不想叫阿桑聽出自己聲音裏的酸澀。
但是阿桑仿佛沒有留意到他聲音裏的微妙變化。她蹙起了兩條好看的眉毛。“這孩子……就是我的啊。什麽南離子羽,真是的……”她說到這裏,突然明白了季秀的意思,“你……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又同孩子的父親有什麽關系?”
季秀沉默了片刻。他突然想起從前燕明君說過的話。這是男人與女人的區別之一。對于女人來說,她們肚子裏的孩子永遠都是她們的,而男人則不然,但凡有能力的男人,都會想方設法追究深愛女子腹中孩子的血緣,生怕那同自己無關。
“南離不會這麽想。”季秀最後說道,“你的孩子若不是他的,還不定他會怎麽發瘋呢。你父親曾經說過,他是個有本事的男人。有本事的男人,通常要求都會比較多”他一面說一面觀察阿桑的臉色變化,突然間恍然。“這其實就是南離的孩子,對不對?你和子羽只是謠言吧?我看你這樣,就知道你沒有和別的男人好的膽量!你也就這麽點出息了!”他越說越是憤怒,或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究竟在憤怒些什麽。
“南離讓你有了孩子,如今他人卻跑到幾百裏外了。你沒人照顧,故而想起我來,命人喚我回來。”季秀最終得出了這麽個結論。他覺得莫名的憤怒和委屈。
阿桑看到他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心中也開始不安。“秀秀。”她輕輕喚着季秀,用手拉扯着他的衣角。這是他們小時候最熟悉的相處模式。
季秀一愣,冷哼一聲,甩開她的手。那一刻阿桑幾乎以為季秀會扭頭離開了,但是不多時,他卻将一堆柴火抱到阿桑的房中。“那子羽看着還行,其實不會照顧你,你留他在此作甚?平白惹南離多心。你看這天又潮又冷,他連個炭火都不會生。”他一邊埋頭生火,一邊悶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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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裏阿桑被噩夢驚醒了許多次。她每次都夢到季秀頭也不回地離開,她在後面發足狂追,無論如何也追不上。她每次醒來的時候冷汗淋漓,幾次想推門去查看,卻怕驚動同季秀同屋而眠的子羽,不得已按捺下來。
從此季秀就在姜家重新住了下來,專門照顧阿桑。他言語上雖然對阿桑多有冷嘲熱諷,但照顧起人來卻是體貼無比。子羽在旁邊自愧不如,只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子羽好幾次都有卷鋪蓋走人的沖動,只是每次打定主意要告辭的時候,看着阿桑的臉便覺得無法開口。
阿桑是姜姓四寨的首領,縱使有孕在身,肩頭的擔子卻未因此而輕松半分。外面的消息亦源源不斷而來,常有祭宮的祭官來向阿桑彙報南離出征的戰況,順道催姜寨準備行軍打仗用的糧草。祭官眉飛色舞地說着各種好消息,說出征的軍隊在大祭司南離的率領下多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其實不過是幫隔壁的妘姓部落抵禦姬姓部落的侵襲,取得了階段性勝利而已,然而在祭官的描述下,南離簡直成為無所不能的昊天神的化身。
“等一等,昊天神,難道不該是女的嗎?”子羽忍不住打斷祭官的話。
那祭官驚訝地看了子羽一眼,仿佛疑惑為什麽子羽直到這個時候還留在阿桑身邊,又仿佛在疑惑子羽身為祭宮的見習祭司,居然膽敢不幫忙歌頌大祭司的英明神武。
“二十年來,我們和姬姓部落大大小小遭遇了十數回,唯一能夠占據上風的,只有這回。”那祭官解釋說道,并不忌諱姜姬漸漸陰沉的臉色。因為姜姬的過往,姬姓部落曾經在姜寨是一種禁忌,但是,可能是祭宮的威望在這次出征中水漲船高的緣故,祭官們開始自恃身份,不再顧忌姜姬的感受。
姜姬面上不動神色,待到那祭官走後,她和阿桑卻有一場密談:
“你當時就不該讓南離去的。”姜姬皺着眉頭說道。
“他是大祭司,又有這樣的能力,他一心想要出征,我又怎麽好攔他?便是攔,也未必攔得住。”阿桑低頭道。
姜姬慢慢直起身子,目光灼灼看着阿桑。她開始冷笑:“二十年來,我們和姬姓部落大大小小遭遇了十數回,惟有這次占據上風,并不是因為,南離的能力比起他諸多前任,多麽逆天的出色,而是因為,他在這次出征中,大肆啓用了男人充作重要位置。這和從前是不同的。從前稷下川的軍隊裏,男人只是出擊的拳頭和防衛牆,而如今,他們有了更加重要的位置,譬如說小頭目,再譬如說将領。。”
“他們的位置更加重要,故而精神大漲,所以我們贏了,這難道不是好事?”阿桑反問。
“好事?歷屆祭司和村寨首領并非平庸人物,她們自然清楚,比起女子來,男人更适合在戰争中擔當重任,但是她們寧可輸掉戰争,也沒有這樣做,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她們知道,那樣的話,會令男人擁有更多的話語權,稷下川的現有體制會面臨瓦解的危機,會造成動亂!”姜姬怒聲道,“南離是稷下川第一個男性大祭司,只有他會想出這樣的法子,他是故意的!我早說男人不該當大祭司,便是這個緣故。原本想着他情歸于你,自然好掌控,也就罷了,想不到,你和他竟然鬧到這種地步!”
“男人既然有這樣的能力,他們擁有更多的話語權,也是理所當然。生産采集和狩獵征戰都是必須的。難道為了捍衛我們的話語權,寧可讓別的部落處處壓在我們頭上,寧可像個烏龜一樣把頭縮在殼子裏嗎?”阿桑道。
“那你告訴我,是生産采集重要,還是狩獵征戰重要?”
“前者。”阿桑毫不猶豫地回答。事情是一目了然的,生産采集是創造價值,而狩獵征戰只是掠奪和必要時候的防禦。掠奪自是為稷下川民衆所不齒,防禦更是極其偶然才會發生的事情。
“可是越是偶然的事情,才越容易出彩。”姜姬聲音頗為寥落,“我們擔任了日常的生産采集工作,日複一日,辛勤勞作,辛苦卻默默無聞,而祭宮那邊,南離不過率領着男人們打了一次勝仗,整個稷下川便歡呼雀躍不已,祭宮勢力原已式微,如今卻有日益繁榮的跡象。這是我姜寨的失意事,也是女子們的失意事。可嘆的是,所有人竟毫無察覺!”
“或許是因為,我們其實不需要按照男人女人、祭宮勢力、村寨勢力,把人區分得那麽清楚。我們都是稷下川的子民,凡是對稷下川整體有利的事情,大家都會歡樂欣喜。”阿桑垂首說道。
“都是稷下川的子民?”姜姬冷笑,“那麽一旦出現分歧,誰說了算?”
她突然又想起了什麽,別有深意地看了阿桑一眼:“何況,我們這裏的人,真的都是稷下川的子民嗎?”
阿桑原本是坐在她對面,正在用木條翻動着炭盆裏的木炭的,聞言不由得手一抖,木條直直掉了下去。
“母親請放心,若有人敢背叛稷下川,我一定頭一個與他為敵。”阿桑道。
阿桑說這話的時候,身子微微顫抖,臉色蒼白,神情戚惶,仿佛擔憂着什麽了不得的事一般。
姜姬見阿桑這樣,也忍不住嘆息:“你們一個兩個,都太貪心了。南離想同你在一起,又不想放棄祭宮,你想成全南離,又想保全季秀。你們累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