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心理醫生是法蘭克福領事館特意安排的華裔醫生伊麗莎白·劉,女性,三十歲,能說流利的中文,這樣更有利于林卿的心理治療。
護士将林母和林卿帶進等待室,微笑着讓林母在這裏等候,然後把林卿引到了治療室中。
大約是女性專用的,整個治療室以淡粉色為主的基調顯得很溫馨。林卿一打開門,一只巨大的金毛犬先是向她搖了搖尾巴,然後直立而起,将兩只厚實的前爪輕輕搭在她肩上,毛茸茸的腦袋親熱地在她懷裏蹭着。
林卿不由自主地笑着撫摸它的頭,連心裏的緊張也放下不少。
動物治療是近年來流行的新方法,相對于同類,喜歡小動物的人更容易在貓狗等寵物面前卸下警惕。在林卿到來之前,醫院已經對她做過基本的情況調查,所以有這樣的安排。
“林小姐,歡迎你。”心理醫生伊麗莎白微笑着走過來。
林卿放開金毛犬,緊張感又湧上心頭,她拘謹地和她握了握手,道:“你好。”
伊麗莎白将她帶到靠窗的粉色沙發上坐下,金毛犬也跳上去,把腦袋放到她大腿上枕着,林卿用手撫摸着它柔軟的毛發,猶豫着擡頭去看伊麗莎白。
伊麗莎白事先已經研究過斯德哥爾摩那邊傳過來的林卿的初步診斷,知道她的性格敏感,倔強,矛盾,于是微笑道:“你喜歡狗嗎?”
林卿看向金毛犬,目光變得柔和了一些,點了點頭。
“你家裏有養狗嗎?”伊麗莎白柔聲問道。
林卿搖了搖頭,道:“我……媽媽不喜歡狗,覺得很髒。”
“你喜歡的話,可以把它領回去的。”伊麗莎白觀察着林卿的神色。
“真的嗎?”林卿有些驚訝地道:“這不太好吧。”
“沒關系的。”伊麗莎白道:“它叫朱迪,是這附近的流浪狗,是被主人遺棄的。你喜歡的話,可以領回去讓它陪陪你。”伊麗莎白笑道:“你看,它多喜歡你,”她伸出手去輕輕逗弄着朱迪的大耳朵,道:“人和寵物之間,也是要看緣分的。”
林卿看着朱迪,眼神裏流露出渴望,最終卻化成了無奈,她微微笑了一下,道:“不必了。我明年就要回帝國了,也無法帶走它,還是讓它留在這裏吧。”
“是怕你母親反對嗎?”伊麗莎白溫柔地看着她,問道。
林卿摩挲着手裏的茶杯,掩飾地喝了一口,勉強笑道:“有些東西,你去費盡心機地說服別人之後才得到,就已經沒有當初的意義了。”
伊麗莎白略略點着頭,安靜了一瞬,拿起水壺給她續了熱水,道:“這幾天有做過夢嗎?”
林卿頓了頓,道:“沒有,我一向都睡得很好。”
“那我很羨慕你,”伊麗莎白笑道:“幾年前,我有段時間,不知道怎麽回事,總是反複做同一個夢。一個很可怕的夢。”
林卿關切地道:“怎麽了?”
“我總是夢到在一個幽暗的地下室裏,我被人囚禁在那裏,無法逃脫,那個地下室是石頭做的,只有一扇巴掌大的窗戶,我只能把手從窗戶伸出去,我甚至能感到雨滴落在掌心裏的清涼,你說神不神奇,就像真的一樣。”
“後來呢?你……跑出來了嗎?”
伊麗莎白搖了搖頭,柔聲道:“我非但沒有跑出來,後來還反複被那個綁匪侵犯。”
林卿的臉色變了變。
“讓我羞恥的是,連被侵犯的感覺也是那麽真實。”伊麗莎白苦笑着搖了搖頭。
林卿同情地問道:“沒關系的,只是夢而已。”
“夢有的時候可以反映人的內心狀況,”伊麗莎白看着她,柔聲道:“這個夢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愛上了這種感覺。”她迎着林卿憐憫的眼神,道:“身為一個心理醫生,你應該知道這有多恐怖。”
“你……”林卿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道:“其實,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些心理問題的,沒有人是完美無瑕的。”
“你說得對,”伊麗莎白笑道:“我剛開始也很抗拒,但是越是害怕,那個人越是每天降臨我的夢境。直到我開始接受現實,并且期待着他的時候,這個王八蛋,竟然從此消失了,害得我難過了好久。”
林卿被她幽默的語氣逗笑了,道:“這個人一定是個很強大的男人吧,才能讓你對他念念不忘。”
“當然,”伊麗莎白有些懷念地道:“人都會有強權崇拜的心理,而女性因為在原始社會時就處于弱勢,幾百萬年下來,潛意識裏更容易向強者屈服。那個人,”她回憶了一下,柔聲道:“我沒有看清楚過他的臉,因為自始至終都很黑,但是他身上淡淡的月季的香味,以及強壯的身體,還有粗暴中蘊含着溫柔的态度,都令我難忘。讓我好一段時間都懶得找男朋友,因為現實中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樣,一只手就能把我舉起來。”
林卿有些羞澀,但是彼此都是成年女性,談論些禁忌話題,反而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她調侃道:“那倒也是,我如果是你的話,我可能也會念念不忘吧。”
伊麗莎白笑道:“一直過了快一年,我才能漸漸忘掉這個夢,重新開始交男朋友。”她随手翻開面前的文件夾,推到林卿面前,道:“所以如果我也是你的話,我也會愛上他。”
林卿震驚地看着面前景勻的照片,她呆愣着,手足無措,伊麗莎白柔聲說道:“愛一個人,又不犯法。”
林卿的眼淚漸漸流了下來,她無法再繼續僞裝下去,抽泣着,開始哭出聲音來。
景勻手裏拿着平板電腦,坐在自己的單人牢房裏,面無表情地在一道道題目上打着勾。半個小時以後,他點擊了提交,然後把平板從食物通道遞出去,牢房裏又恢複了寂靜。
他安安靜靜地坐着,神情平淡,沒有流露出什麽特別的情緒。他知道在那面單面鏡之後,一定有人正在對他指指點點。
“怎麽樣?”檢察官問道。
醫生放下平板電腦,道:“從測試結果來看,嚴重的PTSD誘發精神分裂症,跟第一次的結果一樣。”
檢察官點點頭,道:“這也是好事,起碼讓公衆不再把他視為英雄,而是一個瘋子。”
“如果他像布雷維克一樣提起上訴,不肯承認精神鑒定結果呢?”助手問道。
“不會。”檢察官觀察着景勻,道:“他和布雷維克不同,布雷維克到現在都不認為自己有罪,而他顯然已經放棄了抵抗。這個案子的進程會很快。”
“大概要多久?”醫生好奇地問道。
“布雷維克的案子用了一年,他的話因為有精神疾病,如果不上訴的話,最多三個月就可以出結果了。”
“那真可憐,”醫生聳了聳肩,道:“三個月之後,可是帝國人的農歷新年吧,我身邊的華人朋友已經在準備了。而他則要去精神病院呆着了。”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檢察官合上文件夾,道。
景勻的預計和檢察官的一樣。他之前已經詳細模拟過所有的細節,不出意外的話,大概在新年前後,他會從監獄轉移出去,大概率是斯德哥爾摩郊外的瑞典國家精神病醫院。一般的重犯都會關在這裏,但是守衛情況,以他的眼光來看,實在算不上嚴密。大約兩個月左右,他應該就能找到漏洞出去,再沿海路出發。好望角一帶的話,上次奧莉維娅叮囑他那裏最近海盜頻繁。保險起見,經美洲,繞過巴拿馬運河,過太平洋,最後就能在帝國東南沿海一帶的小島上岸。到了之後,再去準備以後的事情。
到那時,他就要和帝國情報局的上司部門,皇帝直屬的金吾衛交手。這些人可不比羅馬和斯德哥爾摩這些廢物,個個都是精英,所以,到時候的準備時間,也會長了許多。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瑞典政府,當然主要是在勒班的授意下,開始明裏暗裏的暗示迪亞羅與教堂最後的爆炸有關,為了轉移視線,還煞有介事地要提請北約裁決。意大利明年中期也要大選,總理面對迪亞羅這個燙手山芋,果斷不想節外生枝,找了個由頭迫使他辭職。
景勻預料到迪亞羅最後一定極有可能會成為政治犧牲品,當然迪亞羅失勢之後更加不會放過他,所以他也不能在斯德哥爾摩精神病院停留過久,不然一旦找準機會,迪亞羅一定會派人來報複他。
所以,事情進展地越快越好。他默默站起來,走到旁邊的單人床邊,安靜地躺下去,合上眼睛。
林卿極少在別人面前哭泣,自尊心不允許她這麽做。但是她此刻終于在事實和壓力面前崩潰了。她哭了足足有一分鐘,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道:“對不起。”她擦着自己的眼淚,有些埋怨道:“劉醫生,你不是心理醫生嗎?這樣也可以嗎?”
伊麗莎白輕輕拍着她的背,道:“你覺得人為什麽會産生心理問題?”
林卿淚眼婆娑地看着她,沒有回答。
伊麗莎白道:“因為不敢面對真實的自己。所以,對于你來說,與其逃避內心對這個男人的情感,不如承認,放自己一馬。”
“可是不會有結果的,”林卿苦笑着道:“我自己也知道這樣是不對的。”
“這世上有多少感情是有結果的?”伊麗莎白坐到她身邊,道:“我們常說人要看開一點,意思就是叫你不要太執着。你自己也知道這是沒有結果的事,做點別的事情,轉移一下情感,熬過這段時間,你就好了。”
林卿點了點頭,道:“我也知道我的問題在哪裏。其實我原本很抗拒心理治療的,覺得是在暴露自己的隐私,但是你這麽說,我感覺好多了,不然,總覺得自己喜歡上一個恐怖分子,很有負罪感。”
伊麗莎白笑道:“人的感情是很複雜的,會愛上這樣一個人,一點也不奇怪。你接受它,承認它,假以時日,它就會成為你的一段回憶。你逃避它,厭惡他,那它就會成為你的噩夢。”
林卿點着頭,很是認同她的觀點,過了會兒,又猶豫着問道:“醫生,我會不會惡化下去?”
“比如?”伊麗莎白問道。
“比如,”林卿看着她道:“會不會自殺?”
伊麗莎白微笑着問道:“我注意到你剛剛進來的時候是沿着屋檐走的,盡管這樣會繞遠,為什麽?”
林卿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近段時間新聞上常有高空擲物的報道,我怕被砸到。”她回答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伊麗莎白柔聲道:“珍視自己的人,永遠不會放棄自己。”
林卿長長松了口氣,道:“謝謝你,醫生。”
“林小姐,”伊麗莎白繼續說道:“其實你問題的根源,并不在于這個男人,我真的很想幫助你。”
林卿臉上的笑消失了一點,道:“什麽?”
“喜歡狗,卻不被家人所容忍,”伊麗莎白撫摸着朱迪的毛發,道:“你的問題來源,是你的家庭。”
林卿小小嘆息了一下,道:“這世上最不能彌補的,就是流逝的時光。”
“但我們可以從小事做起,”伊麗莎白笑道:“比如,今天讓你母親同意帶朱迪回家,這就是個小小的進步。”
“我母親,”林卿想着措辭,道:“是個固執的人。在很多問題上,我已經放棄同她争執了。”她又淡淡補充了一句:“如果是我弟弟想要養狗,她就算讨厭,也會同意的。可惜我弟弟并沒有這個打算。你看,這世上的事情有的時候就是這麽怪誕,渴求的人怎麽也得不到,有權利的人卻又不屑一顧。”
她擡起頭,補充道:“還是算了吧。我明年也要回帝國了,也帶不走它。”
“你已經習慣逃避了,”伊麗莎白道:“你知道問題産生的根源,那有沒有想過去改變它?”
她繼續說道:“我來說服你的母親,至于你回帝國,也可以帶上它啊,飛機托運,也可以坐船。總之只要你想,總有辦法的,除非你一開始就放棄了。”
“路途那麽遠,”林卿看着朱迪的大眼睛,憐憫地道:“如果它死了呢?”
“那如果沒死呢?”伊麗莎白道:“你就可以和它在帝國開始一段新生活,你不向往嗎?”
林卿猶豫着,道:“好……我也,想要改變自己。”
“那今天的治療就到這裏了。”伊麗莎白塞給她一張名片,道:“你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找我。”她握了握林卿的手,道:“請你母親進來,今天就讓我們有點小小的欣喜吧。”
林母被護士引進治療室,禮貌地說道:“醫生,我女兒的情況怎麽樣?”
伊麗莎白沒有說話,只是打量着她。林母是一位高知女性,端莊,優雅,但也顯露出她并不是一個柔軟的母親。
“不嚴重,但需要長期治療。”伊麗莎白道:“我希望您可以把這只狗帶回家陪伴林小姐,這樣有利于她的康複。”
林母眼神轉向金毛朱迪,看它吐着長舌頭哈哈地喘着氣企圖過來舔她,于是立刻厭惡地退了幾步,懷疑地看着伊麗莎白,道:“醫生,你是認真的嗎?”
伊麗莎白饒有興趣地看着她,道:“您似乎不喜歡這個提議?”
“當然不喜歡,”林母道:“我從來不允許家裏養狗貓之類的,又吵鬧又髒,”她似乎意識到了語氣的不妥,于是平靜地道:“我希望你可以換一個治療方案。”
伊麗莎白笑了笑,道:“女士,你愛自己的女兒嗎?”
“愛,當然愛。”
伊麗莎白攤了攤手,道:“可是從我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你問題的焦點就集中在你自己是多麽讨厭狗,而沒有問過我一句,養狗為什麽有利于林小姐的康複。抱歉,我并沒有看到一個關心女兒病情的母親。”
林母有些語塞,道:“不好意思,是我沖動了。”
“你知道我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林卿是什麽反應嗎?”伊麗莎白說道:“她只是說,媽媽不會同意的。女士,您是一位知識女性,有些話不需要我說的太明顯吧。”
林母皺眉道:“醫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伊麗莎白微笑道:“林小姐說,如果是弟弟提出的要求,您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同意。這,還不夠說明問題嗎?”她不客氣地道:“你是否可以在自我為中心的時候,把愛分一點給自己的女兒呢?”
林母臉色沉了下來,道:“醫生,我是來帶女兒治療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不是來參加親子活動的。不好意思,我真的有些質疑你的專業性,我希望下次我們可以換一位專業的醫生,不好意思,打攪了。”
伊麗莎白見慣不怪地道:“那是您的權利。作為心理治療的激進派,我被投訴已經是家常便飯了,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可以投訴我,但是女兒是你自己的,如果你真的愛她,起碼不要因為一條狗讓她失望。”
林母深呼吸了幾口,平靜了一下情緒,道:“謝謝你的建議,我會另外給我女兒買一條狗的。”
伊麗莎白看着她轉身離開,無奈地搖了搖頭,透過窗戶看了看還在期待着的林卿,道:“可憐的姑娘。”
林卿看着母親帶着怒容走出來,心沉到了谷底,母親徑直走向護士,道:“對不起,打擾一下,請問怎麽投訴?”
護士有些訝異,但還是帶着她走到了一個小房間。
林卿有些絕望地搖了搖頭,站起來,走了出去。
醫院周圍很空曠,她默默看着遠處覆蓋着雪的山峰,不知道心裏是什麽感覺。陽光很燦爛,她卻只有寒冷的觸感。她垂下頭,笑了笑,就這樣吧,果然不會有任何改變。
這時,一點點熱氣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噴在她手上,林卿轉過頭來,金毛朱迪天真地歪着頭,看着她。
林卿有些驚喜,又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看适才添加的醫生的微信,伊麗莎白發了個笑臉,後面還有一句話:我替你走出了第一步,下面的,相信你自己可以完成,加油。
母親怒氣沖沖地走了出來,看到牽着朱迪的林卿,憤怒地叫了一聲,道:“醫院的人是瘋了嗎?”
林卿平靜地道:“媽,我喜歡這條狗,我想養它。”
林母緩和了一下語氣,道:“卿卿,媽媽再給你買一條狗可以嗎?”
林卿笑了笑,平靜地道:“不用了,我知道媽媽不喜歡養狗,我已經成年了,不想再給你和爸爸添麻煩。我今天晚上就會搬出去住。”
林母有些泫然欲泣,道:“卿卿,媽媽真的就是這麽不通情達理的人嗎?”
“您沒錯,”林卿靜靜說道:“我只是不想給你添麻煩罷了。”
“算了算了!”林母有些不甘,但是面對女兒的固執也只有讓步:“媽媽不阻止你了好嗎?我們回去吧。”
兩人一狗上了車,朱迪窩在林卿懷裏,小心翼翼地偷瞄着臉色不善的林母。林卿拍了拍它的頭,看到伊麗莎白發給自己的信息:愛自己,做更好的自己。她微笑了一下,回複了“謝謝”之後,幾條新聞推送了過來,一條是斯德哥爾摩恐襲嫌犯被确診為精神分裂症,一條是意大利軍情局局長突然宣布辭職。
林母看了看後視鏡裏微笑着的女兒,長長嘆了口氣,想到:算了算了,一條狗罷了,卿卿喜歡就可以了。
林卿看着照片上的景勻,憐憫地笑了笑,又點開第二條新聞,在下面留言道:活該,鐘情陰謀的人終将被陰謀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