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祝嬰心下令在山麓暫駐,不分晝夜連日奔波,不說人受不了,連剽悍的戰馬也夠嗆,接下來要翻越鴻明山脈,進入一個他們完全陌生的世界,尚不知吉兇如何,此前備足精神總沒錯處。
北域白日灼熱,一入夜冷意透骨。惟恐火光引來敵人,祝嬰心不允許點燈,所有人一律借月色行事。祝嬰心同衆将軍圍坐一圈,她手中握着一支樹枝,在地上默默畫着。
西陸地闊天長,主要分五大地域,鴻明山脈西起滄浪之海,東入無邊瀚海,惟克果斷劃分北域中原。山脈延亘逶迤,山嶺峥嵘,惟飛鳥猴猿可渡,邦人欲徒步穿越,唯有八道絕陉。八道絕陉設重兵嚴守,稽查甚嚴,五千兵馬想要不動聲色通過,實屬癡人說夢。
何況近幾年來,五域局勢隐隐有變動之勢,彼此之間防範只增無減,烏光堡失勢,四域探子勢必傳信回去,如今他們十面埋伏,危機重重,每一步都驚險萬分,必須深思熟慮才可行動。
祝嬰心手中樹枝點了點地面,她呼出一口白霧,緩緩道:“五千人一同穿過鴻明山脈非明智之舉,我們需得另尋他法。這個時節趕在北域的馬販子穿過鴻明山脈的最後期限,明日撥兩千人,分八支隊伍穿過鴻明山脈。我帶一支千人隊伍,以烏光堡翁主身份請求進入中原,餘下一千人分給大元帥祝蒼、祝茫、副将高娃、特木爾、祝戈、哈爾巴拉、其其格,你們僞裝成商隊,進入中原後,不要停留,一路南下穿過赤水進入南郡。之後在平翰城彙合,屆時一切聽祝蒼命令行事。餘下三千人由副将祝辭心與祝浮心帶領……”
她突然一頓,衆将看向她。深秋草原上的月亮明亮,月華如弱水誕漫整片草原,寒風拂過,草影錯錯,草蟲止聲不響,祝嬰心深吸一口氣,她擡手指向身後崇山,聲音帶着些微不易察覺的顫抖,“翻過鴻明山脈,前往南郡!”
衆将齊聲铿锵有力道:“翁主放心,屬下定不辱使命!”
***
天地如歸太古鴻蒙,陷入一片綿袤濃稠深杳,雄鷹一聲長嘯,喚起天邊一抹蒙蒙的白。
頓頓馬蹄聲響起來,鷹自空中往下俯視,一支莫約千人的馬隊進入劈開鴻明山脈中段的錦陉,一條路直入高山之間,蜿蜒曲折,如巨蛇一般不見首尾。擡頭看去,兩旁高山如同威嚴門神,把守關門,擎天撼地,屹立不倒,無上的威嚴沉甸甸壓在人心頭。
行直晌午,赫赤赤日頭翻上頭頂,隊伍也至前哨陣地,只見一道高大城闕夾在狹處,堵住去路。祝嬰心勒馬停下,一擡手令身後隊伍站住,城樓上的士兵下望,雙手攏在嘴前喊道:“來者何人?”
“麒麟原烏光堡翁主祝嬰心,受堡主之命,前往陽纡拜見龍聖天子。”祝嬰心扯下腰間懸着的玉牌,對着城樓上:“此乃天武聖帝親賜天武玉牌,還不速速開門!”
士兵回頭與人傳話,很快,大門緩緩打開,一支二十人騎兵沖出大門至祝嬰心面前,都頭雙手接過玉牌的一瞬,一股涼意沖淡深谷中沉積的灼熱,淡淡冷香撲鼻而來。
産于東部無邊瀚海中,藍田城的玉石,溫潤有光,如新熬制凝固的雪白脂油,是最上等的玉石。傳聞在三百年前,天武聖帝東旭率大軍直驅藍田,部落酋長開門投降,雙手奉上一塊寶玉,那寶玉說來奇特,冬暖夏涼,不招蚊蟲,常佩在身,有養護氣血之奇效。
聖帝豪爽,将寶玉一分為五,一塊留制傳國玉玺,又命巧匠刻制四塊玉牌,玉牌之上纂刻龍紋,護“天武”二字,随後将玉牌賜手下四位功勳赫赫的元帥。
三百年過去,天武聖帝早已成為史書中一抹影子,西陸一分為五,各自為政,如今這枚玉牌再現,是否昭示天武将再現于世,再度率領四軍,一統西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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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武聖帝是西陸人心中的英雄,西陸人是聽着他的傳說長大,對他的向往、尊敬和崇拜,不下于天神。面對他遺留聖物,都頭不敢怠慢,跳下馬單膝下跪,雙手高舉玉牌奉還。
祝嬰心取回玉牌,率軍過了門闕。
前哨有人往前傳話,祝嬰心一路過去,皆有人迎接,至錦陉最後一道關卡,那是名為雪還的大關,祝嬰心一行在關門前停住,接受檢查。她擡起雙手,任人随意觸碰她的身體。檢查她的人知曉她是女子,故意在她胸口拍了拍,将胄甲上的甲片搖得嘩嘩作響。
祝嬰心面不改色,檢查完畢,她跳上馬,看着沉重的關門緩緩向內拉開,她雙腿一夾馬腹,徑直往裏去。
過了雪還關,她便真正離開烏光堡,離開麒麟原,離開北域,進入到中原地界。
關內關外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熟悉的地理環境、人文風貌、精神向往都将有翻天覆地的變化。她的未來,烏光堡的未來,又将何去何從?
祝嬰心才入雪還關,便有騎兵迎面而來,離她七八步距離從馬上跳下來半跪在地,洪亮聲音道:“将軍邀祝翁主往将軍府一晤!”
祝嬰心垂眸,沉吟不語。
她已無退路,嚴苛的命運早已向她發起沖鋒,從今往後,她要面對的不過是更加危險的棘徑罷了。她打起精神,鎮定道:“帶路。”
進入甕城,穿過懷仁門,便進入內城。眼下非是戰時,城中空曠,遙望見城內一座府邸,想來便是将軍府。祝嬰心令衆将暫留,僅帶兩名副将跟随其後。至門首,擡頭見門上懸一塊黑木匾額,鬥大的字書“定遠府”三字。門下守衛請她下馬,又收走她身上攜帶的武器。
祝嬰心走進府中,正對大門的正屋便是戰時辦公之處,守衛嚴陣以待,護在周圍。平日将領都在關內鎮上,祝嬰心進入前哨陣地時,軍訊便已傳來,她是烏光堡翁主,身份非同小可,身上又攜有天武玉牌,大将軍親自迎接不為過。
祝嬰心大踏步直入門中,廳內森敞,一進門就看見一條長桌,五條威風凜凜的漢子圍坐旁邊,正對大門居首位的漢子更是神氣十足,正值壯年的漢子,身上胄甲已無原本寒光,黑色底衣磨出白毛,好似老舊的刀鞘,可沒人會懷疑鞘中的是一柄鈍刀,他正襟危坐,腰背挺直,一把胡須籠在下巴,濃眉下一雙灼人鷹目。
見祝嬰心進來,五人唰地站起來,霎那間一股巨大壓力排山倒海之勢壓下來。祝嬰心暗忖:這些将領是真正踩着刀尖走過來的人,非是容易相與之輩,不知他們有什麽花樣,進入中原最艱險的一關,正是此時此地了。
祝嬰心頂着勢頭坐下,兩位副将雙手貼在腰上,叉開腿如山一般伫立在她身後,既然翁主無所畏懼,他們是烏光堡的悍将,自是不可陣前失勢。那鷹目将軍直盯着祝嬰心,行了一個軍禮,冷聲道:“末将淩度,見過烏光堡翁主。”
祝嬰心笑道:“久聞淩将軍大名。嬰心奉堡主之命,前往中原參拜龍聖天子,途經雪還關,知曉雪還關是赫赫有名的定遠将軍駐守,亦曾生出拜會之念,又念大将軍事務繁忙,不便打擾。誰知入關後,大将軍竟派人相邀,實屬嬰心之幸。”
淩度等人坐下來,規規矩矩道:“翁主客氣,得見翁主尊榮,才是淩某大幸。”
“大将軍百忙之中要見嬰心,不該是為這等理由吧,還請直說。”客套過後,祝嬰心便直入主題。
“翁主爽快,那淩度便直說了。不瞞翁主,淩度一介武夫,只知領兵打仗,卻還是知道事極必有妖的道理。昔日烏光堡與陽纡城交往甚密,烏光堡向天子進貢,服從天子調劑,進出雪還關無須限制。卻是自一百多年以前開始,烏光堡不再進入中原,也拒絕向天子進貢。如今再現天武玉牌,要求越過雪還關,不知其中,是何緣由?”
廳中一片死寂,祝嬰心面不改色,只心中暗暗想道:此事必然瞞不住,想要帶這一千人入關,謊話只會令她失去信譽,面子事小,未來才是要緊的。斟酌片刻,祝嬰心選擇性地将烏光堡不幸的遭遇托出,委婉表達前往陽纡求助的意思。
***
巴圖爾綠洲位于西陸東部無邊瀚海之中,世人只道無邊瀚海黃沙連天,一年到頭惟有熾灼烈風卷起塵埃漫舞,卻不知沿商道往西數裏,另有一番天地。站在沙丘上往下看,一片綠楊圍着一方澄澈湖水,數十裏繁蔭綠洲,莊稼密集。
秋日大風,風從戈壁深處攜裹黃沙氣勢洶洶地包圍綠洲,這樣的天裏阿帕不讓家中的孩子出門,白發蒼蒼的姆媽說那是風魔要來抓小孩了,醜陋的妖魔會伸出它巨大的爪子,把小孩兒捏在手心裏,再張口散發着惡心氣味的大嘴吧,一口把小孩吃掉。
姆媽每次都是這個故事,罕古麗從夥伴那裏還聽到過不同的故事,她疑惑黃沙裏到底是什麽呢?風魔?沙怪?亦或是什麽也沒有。她趴在門上,撥開一條縫隙偷偷往外看,想要找到答案。
阿帕在屋裏喊道:“罕古麗,你在做什麽,就不能來幫阿帕編繩子嗎!”
“她一定又是在找妖怪了。”阿卡薩比爾嘲諷的語氣說。
罕古麗誰都不理會。黃沙中昏瞑不定,黑色的影子真的像是裏邊有什麽張牙舞爪的怪物,她睜大眼睛仔細辨認,卻一無所獲。她失望地要退回屋裏時,一片飛揚的白紗吸引了她的目光,她緊緊地貼在門上,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白紗逐漸從黃沙中剝離出來,一只駱駝馱着一個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或者妖怪慢慢地走出來。
“姆媽!達達!阿帕!阿卡!①快來看啊,”罕古麗喊道:“是妖怪,是妖怪出現了!”
“哪裏有妖怪,那是姆媽騙你們小孩子說的話。”薩比爾大笑。
罕古麗拿下門上的木栓,拉開門,黃沙呼地卷進來,薩比爾大喊你瘋了?她置若未聞,擡手擋着眼睛,頂着風走出去。
薩比爾大驚,他急忙向阿帕禀報::“阿帕,罕古麗瘋了!她跑出去了!”
“罕古麗!罕古麗!”阿帕吓得丢下手裏的繩子,沖到門邊,她眯着眼睛,驚訝地看着女兒拽着一只渾身紮着利箭的駱駝往家裏來,帶着血色的白色綢帶飛舞,像是什麽不詳的征兆。
全家人去接罕古麗,薩比爾看到趴在駱駝上的人,太陽般金色的卷發垂下來,露出雪白的脖頸,雪白紗衣裹附身軀,被野獸抓過,白紗破爛,露出的雪膚上留下長長的破口,一支長箭沒入腰間,一片污血暈開,在腰間如綻一朵鬼魅黑蓮。
那人吊在半空中的手突然擡起來,搭在薩比爾肩膀上,少年吓了一跳,大叫一聲跌坐在地。
妹妹罕古麗看過來,她沖哥哥做了一個鬼臉,說:“薩比爾膽小鬼!”
阿帕走過來,将薩比爾拉起來,她掀起駱駝上的人金燦燦的頭發,露出他光潔的額頭,大聲問道:“你還好嗎?”
“……水……”那人輕聲道。
“天神保佑,他竟然還活着。”阿帕對達達說道:“熱合曼,快把人擡下來!罕古麗,去舀水,擡到床邊去。”
“我呢?”薩比爾指着自己問。
“你去鎮子上請那個中原大夫過來!要小心一點,別在風沙裏迷路。”
薩比爾得到任務,立刻邁開腿跑進風沙立。
阿帕和達達将人搬到屋裏,姆媽眼睛不好,看不清楚,只能模糊看到一抹金色,她問孫女兒,“罕古麗,是日出了嗎?”
“不是呢,是人。”罕古麗回答說。
那個人腰上有箭,阿帕只能讓他卧着,他一直在呼喚水、水、水,罕古麗捧着一碗水,卻不知道該如何喂他,阿帕拿着一只木勺過來,她才一勺一勺地舀水遞到他唇邊。
他幹裂的嘴唇濕潤起來,不在呼喚着要水,卻不停地叫着一個人的名字,“阿法芙……快逃……快逃啊……”
罕古麗托着下巴,盯着他緊皺的眉頭,這個人記挂的事很多呢。罕古麗聽不清他支離破碎毫無邏輯的呓語,她的目光落在他與衆不同的金色頭發上,無論是在鎮子上還是村子裏,她都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頭發,他來自何方,為何會擁有與太陽相同顏色的頭發?
罕古麗枕着手背,擡眼看着他,滿是好奇。
①姆媽:姥姥;阿帕:母親;達達:父親;阿卡:哥哥。皆是少數民族的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