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罕古麗靠在姆媽的膝蓋上,輕輕哼唱着流傳在無邊瀚海中千萬年的史詩《阿裏木》,一代代人口口相傳的歌詞中,描述了被兇殘的風魔沙鬼摧殘的黃金之城,智者阿裏木帶着無數族人穿過荒漠,一路上通過智慧,完成了十二件任務,歷盡艱辛終于來到羅綠河。
姆媽聽着她清脆的歌聲,粗糙的手掌撫摸着她的頭,手指靈巧地在她烏黑的發間穿梭,為她将那些散亂的頭發編織成漂亮的辮子。
“姆媽……”她的歌聲停下來,“阿裏木是什麽樣子呢?歌詞裏說:‘偉大的阿裏木啊,他是如此溫柔慈善,見過他的人無不親他愛他。’可是詩人們沒有說他是什麽顏色的頭發,是什麽顏色的眼睛,他的嘴唇與我們一樣是紅色的嗎?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美是醜?”
“小罕古麗啊,聖人在人們心裏,他無形無色,他只會因人的心靈,而出現不同的模樣,你是心靈是什麽樣子,聖人在你心裏就是什麽樣子。”姆媽說。
罕古麗努力用她的小腦袋去理解姆媽說的話,卻百思不得其解。屋子裏突然響起一聲巨響,似重物落地的聲音,罕古麗噌地跳起來,顧不得頭發只辮了一半,提着裙子跳過火坑,赤腳沖進卧室,那一剎那,她仿佛闖入一片綠色密林,碧綠的葉子垂到翠綠潭水中,晶瑩的露水從葉子上滾落,嘀嗒一聲墜入潭水中暈開一圈圈綠色的漣漪。
“……阿法芙。”沙啞的聲音将她的神喚回來。
罕古麗睜大眼睛,看到床上爬起來的少年,他望着她,碧綠的眼睛裏下起了雨,晶瑩的淚珠順着臉頰滑落下來。胸口突然一陣刺痛,罕古麗抓着胸口的衣服,她魔怔一般朝着少年走過去,突然被人一把抓住肩膀。
“罕古麗!”是她的阿卡薩比爾。
阿帕和達達聞聲趕過來,他們看了看相互盯着的三個少年,将地上的銅杯撿起來,說:“你醒過來了?”
少年迷茫地看着他們,他突然扶着額頭痛吟一聲,阿帕急忙扶着他趴下,“你昏迷了五天,身體還沒有好起來,不要想太多。”
“這裏是……”少年虛弱地問。
“這裏是巴圖爾綠洲,你的駱駝駝着你來到我家門口,被罕古麗發現了。”阿帕說:“你身上的傷已經處理好了,你最嚴重的是腰上的箭傷,但醫生說避開了要害。你身上的傷可真多,能活着到這裏來,真是天神保佑。”
“駱駝……”少年沉默片刻,他又問:“只有我一個人嗎?”
“只有你一個人。”阿帕篤定道。
“啊……”少年抱着頭,手指插入頭發間,指節發白,手背上青筋頂着薄薄的皮肉凸起來,似乎非常痛苦,“可以讓我自己呆一會兒嗎?”
“你一個人呆着沒有關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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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
阿帕的手覆在他手背上,她握着少年的手,溫柔地說:“願天神保佑你,祝福你。”
她讓所有人離開,
罕古麗回頭去看床上的少年,他始終将頭埋在枕頭中,沒有擡起來過。
從屋子裏出來,薩比爾立刻向阿帕告狀:“阿帕,剛才罕古麗像瘋了一樣,呆呆地朝那個人過去。那個人一定不是人,是妖怪!”
“才沒有!”罕古麗急忙反駁。
“薩比爾,你不是從來都不相信妖怪嗎。”阿帕問。
“我……”薩比爾一噎,他倔強地說:“可他就是很奇怪啊!”
“小薩比爾,人生下來是來受難的,能夠幫助別人,心裏就會得到一瞬間的安寧。而得到別人的幫助,心中也會獲得一絲安慰。”姆媽坐在火坑邊撥弄着噼啪的炭火,笑着說:“阿裏木從黃金城到羅綠河的漫漫旅途,天神們為測他的品格,設下無數難關,他一次次幫助別人,用自己的良善品格打動天神,讓天神們為他打開羅綠河的沙路。小薩比爾,要記住啊,要記住啊。”
“我……”薩比爾咬牙,扭頭往別的房間去了。
“阿卡。”罕古麗跟着薩比爾進屋去。
***
少年拖拽着殘破的身軀從房間裏走出,羸弱的身軀上纏滿布條,裸露的皮膚呈現毫無血色的蒼白,他看起來那麽脆弱,連站起來也十分勉強,只能扶着門框緩緩向救助他的一家人微微彎腰道謝。
少年說:“我該走了。”
“你的傷還沒有好,何況,外邊風沙還沒有停下來。”阿帕放下手中的麻繩,站起來說。
“嘁,快走吧快走吧,走了最好。”薩比爾小聲地說,接着被妹妹手肘拐在胸口。
少年搖頭,重複着說:“我該走了,只有我離開,災厄才會離開。”
“什麽災厄?”
“惡鬼,”少年抓緊門框,指甲扣進胡楊木中,他恐慌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會帶走一切美好的惡鬼。”
一家人一怔,他們都只是普通人,難以想象少年碧綠的眼睛所看到的煉獄。薩比爾跳起來,指着他說:“我就說他很奇怪吧!”
“阿卡!”罕古麗将他拽下來。
少年又鞠了一躬,轉身跌跌撞撞離去。
“喂!”罕古麗追着他而去。
少年站在門口的駱駝前,他撫摸着駱駝的臉,回過頭來看她,金色的頭發随風飛舞,他輕聲說:“多謝你。”
“你的傷還沒有好,不要走。”罕古麗緊緊揪着胸口的衣服。
他伸手指着昏瞑的黃沙中,說:“會有惡鬼出來,所以我要離開。”
罕古麗急急地說:“沒有惡鬼,那些都是編造出來騙人的!”
“……”少年勾勾手掌,罕古麗跑過去,他伸手撫摸着她的頭,喃喃自語一般:“有的,這個世上,不止有惡鬼,還有比惡鬼更可怕的東西。但我希望你永遠也不要遇上他們,我希望你能夠永遠無憂無慮自由自在,被人疼愛着,幸福地生活。”
他微微一笑,将她往後一推,罕古麗退了幾步,請冷冷的聲音飄入她的耳中:
“永別了,我的……阿法芙……”
他退了幾步,騎上駱駝,勒着繩子,慢吞吞走入風沙中。
“你叫什麽名字?”罕古麗大聲問。
沒有人回答她。
熟悉的手臂從身後摟住她,罕古麗扭頭撲進阿帕的懷裏,小聲嗚咽起來,初次的情窦初開,從風沙中走來,最終也以走進風沙裏結束。
阿帕拍着她的背,溫柔地安慰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就像是阿裏木,他誤入風沙中,走到女神的住所,受女神幫助,他也曾為女神的優雅漂亮所動,可他有族人,有要前往的聖地,有必須肩負的責任,他不能留下來。罕古麗,你應該祝福他的路途平安,而不是将悲傷的淚水灑在他途經的路上,讓他的旅途充滿苦澀。”
“是……”罕古麗緊緊抱着阿帕,“願天神祝福他平安,願他的旅途平坦,願他永遠安寧。”
少年離開綠洲沒有多久,他低頭看到沙地上淩亂的蹄印,他自風沙中回首,眉頭一皺,立即調頭。
***
暮色降臨,往日這個時候,巴圖爾綠洲一片沉默,惟有肆虐的風在瀚海中呼呼盤旋。
“着火了——”一聲悠長的叫喊打破慣常,才入睡的人們紛紛起身,披衣開門一看,見村子東邊的天紅紅一片,急忙前去救火。阿帕和達達拿上桶也趕着去了,薩比爾抱着盆跟在他們身後。
“姆媽,快來!”罕古麗拉着姆媽急忙往外走。
門突然砰地一聲地撞開,罕古麗吓了一跳,她仰頭看着像是神話裏描述的身材高大、穿着胄甲拿着長矛威風凜凜的勇士一樣的人,他們大步走進來,俯視着一老一少,嘶啞的聲音笑着問:“小姑娘有沒有看到一個金色頭發的奴隸?”
“……”罕古麗驚恐地搖着頭,抱着姆媽往後退。
“真的沒有嗎?”那幾個漢子長矛一挑,桌上的東西乒乒乓乓滾落一地。
借着火光,罕古麗看到了長矛上粘着的,粘稠液體一樣的東西。
“小姑娘,最好乖乖地告訴我們,那個家夥可不是什麽好東西。”漢子說:“他是災厄,是惡鬼,是罪孽。”
罕古麗害怕得瑟瑟發抖,卻倔強地反駁說:“不,你們才是災厄,是惡鬼,是罪孽!”
“哦,看來你見過他了。”漢子一揮手,他身後的人闖入房間裏,尋找着要找的人的身影。
“隊長,找到這個。”有人拿着一團帶着血色的白紗走過來。
漢子握着白紗,放到鼻子邊深吸一口氣,哈哈大笑:“啊,是阿裏木美味的鮮血的味道。”
“沒有找到人!”其他人彙報說。
“他是聰明的鳥,肯定在我們來之前跑了。”漢子凝視着罕古麗,他指着少女說:“她是不是很像一個人?”
有人走過來,抓着罕古麗的頭發将她拽起來,姆媽緊緊抓着孫女的手,□□着說:“放開她,放開她,你們會被天神懲罰的!”
罕古麗頭皮被拽得生疼,她哭喊着,“姆媽!姆媽!”
一只手将她的臉扳正,正對着那個被叫做隊長的兇煞。
“隊長,确實是像阿法芙那個婊|子。”
“真是意外之喜,帶走。”隊長轉身,彎腰走出門去。
扯着罕古麗的人将她抱起來,手臂緊緊箍着她,讓她動彈不得,她大哭着向姆媽求救“姆媽!救救我!”
“罕古麗!”姆媽緊緊握着她的手指,卻被硬生生拽開。
“剩下的你們處理。”
“是!”
罕古麗眼睜睜看着房子升起妖冶的金紅火焰,她放聲尖叫,“姆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