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裏木站在遠處看去,食腐的禿鹫在綠洲上空盤旋,斷定村子裏無人。他拉着駱駝往前走,翻過沙丘,回到河邊。風将火熛攜裹到河邊,點燃了四周的胡楊木,漆黑的樹,守護一地被風沙掩埋的殘肢骸骨,沉默着為自己、為他們哀悼。

這幾天來一直低着頭失魂落魄的罕古麗此時突然像活過來了一般,她從駱駝上跳下來,跪倒在地,眼中噙滿淚水,嘴唇顫抖着無聲地呼喊着親人,雙手在沙地中不停地挖,将人拉出來。水邊有些潮濕,他們的臉開始腐爛,化出膿水,發出惡臭。罕古麗依然能分辨出他們是誰,住在村子什麽地方,多大年紀,有妻兒老小。她不停地哭着,繼續尋找着阿帕和達達。

阿裏木也在尋找着什麽人,他将那些穿着胄甲的士兵翻過來,沒有找到君豪,也沒有發現坎吉,他的噩夢還沒有結束。阿裏木捂着嘴,一屁股坐下來。

一聲哀痛的哭聲悲涼地響起來。

“阿帕!達達!”

阿裏木擡頭看去,罕古麗緊緊抱着兩具緊緊抱在一起的腐屍,淚流不止。他呆呆地看着他們,他還記得被男人護在懷中的女人握住他的手時溫暖的感覺,記得她溫柔的聲音說着祝福他的話。

現在她的身體再也沒有溫度,再也不會動,也永遠發出不聲音來了。

死亡帶走了她的一切,又是他将死亡帶來的。

阿裏木攥緊拳頭。

哀哀哭聲如煙霧飄散在風沙中,阿裏木将頭埋進臂彎中。過了許久,他站起來,撿起一根枯枝用力在沙地上掘土。他将罕古麗拉開,拖着兩具腐屍,一步步将他們拉入沙坑裏,将沙子灑在他們身上,将他們掩埋。

罕古麗尖叫着将他推開,跳進沙坑裏,要将阿帕和達達挖出來。

“他們已經死了!”阿裏木拽住她。

“死?”罕古麗小聲啜泣着,紅着眼睛看向他。

阿裏木指了指天上,說:“天神将他們帶回天上去了,從此他們再也不會遭受苦難。”

阿裏木靜靜看着少女,她的哭聲漸漸弱下去,心中浮現阿法芙的音容笑貌,胸口一陣陣地揪痛。有着信仰真是好啊,相信前世今生因果輪回,相信天上存在幸福安寧的樂土,相信自己死後亡魂會在死亡的國度與親人再會。

将人們埋葬在黃沙裏,阿裏木擡頭看着沙丘上站成一線的禿鹫,将手中的樹枝丢過去。

Advertisement

帶着罕古麗回到村子裏,安寧的村子只餘殘垣斷壁,少女在廢墟中尋找自己的家,她翻過倒塌的石牆,大聲地詢問:“姆媽?你在哪裏?姆媽——姆媽——”

寂寞的聲音傳出去,卻沒有任何回聲。

阿裏木撫摸着焦黑的梁木,默默跟在她身後。

“……是,罕古麗嗎?”虛弱的聲音突然響起來,一個人從廢物中搖搖擺擺地站起來。

罕古麗一愣,她又驚又喜,眼淚直流,“薩比爾!是薩比爾!”

她跑過去,張開雙手緊緊抱住哥哥,薩比爾摟住她,兄妹兩人哭做一團。

***

祝嬰心馭馬駛在南北朝向的馳道上,淩度派一支百人隊伍以護送為名,送她前往昭虞城,到那裏交給陽纡城派遣來的禁衛。

祝嬰心思索着陽纡是否值得一去,或者是殺了那百人,直通南郡與祝蒼等人彙合。她所帶的這支千人隊伍是最烏光堡最精銳的第七禁衛隊,歷來都是從各隊衛兵中精選的士兵,不屬于任何兵種,不聽令于任何人,直接受命于堡主,擁有一切優先權。有他們出手,想要在一瞬間殺掉這支百人隊伍,綽綽有餘。祝嬰心深思熟慮過後,決定還是到陽纡城走一圈。

至昭虞城,果然見城外校場一支白衣銀甲的禁衛方陣,金色龍旗迎風招展。

三百年前,西陸局勢散亂不成方圓,天武聖帝自稱海中龍神下凡,受命于天,號召萬民參軍,統一整個西陸,因此龍紋一直是西陸最尊貴的圖騰,為天子象征。

淩度所派部下先奔向那支禁軍彙報,片刻後,一個年輕的将領走過來,在祝嬰心馬前叉手一拜,道:“卑職折沖都尉王敏,奉丞相之命赴接翁主。讓翁主一路辛勞,請恕卑職失職。”

祝嬰心在他走來時,省視一眼,行的直走得正,是個剛直的男兒。她道:“短短路程,小事一樁,請起。”

“謝翁主。”王敏站起身,繼續道:“翁主連日趕路,寧王事先備下宴席,為翁主接風洗塵,還請入城休息一日,再向陽纡出發。”

昭虞城距離陽纡城還有半個月路程,祝嬰心有心了解中原政局形勢,便先應承下來,“有勞。”

祝嬰心所帶一千人,不便全部帶入城中,便只攜六人随同,王敏亦帶上六名下屬,一路上祝嬰心出言試探王敏,欲套他言詞,那王敏表面看着剛直,與祝嬰心繞起話來,卻是半點不含糊,祝嬰心暗忖:難怪年紀輕輕,那個攝政王便敢派他不遠千裏前來昭虞。

尚未見面,祝嬰心已預感到此行終點,将會是難以攀越的高山。

昭虞一帶屬寧王苻雲舒封地,以昭虞城為都。自光啓門入城,一只儀仗長隊立在大街上迎接,祝嬰心疑惑,那寧王這麽大陣仗迎接一個域外翁主和折沖都尉,未免有些古怪。瞥了王敏一眼,他仍是一臉認真到傻氣的模樣,就是不知心裏在打什麽主意。祝嬰心暫按心裏的疑惑,随儀仗隊進入城中。

入夜,昭虞城寧王府邸歌舞升平。

祝嬰心與王敏同坐席間,飲酒欣賞歌舞,廳中燃點線香,眼見已燃過半,方才聽人提尖嗓子感道:“寧王到!”

歌舞歇,祝嬰心同王敏一起望去,原來二人被迎入府中以後,由寧王親信接待,親信稱寧王久侯祝嬰心與王敏,然而過了晌午,二人皆未至,寧王體弱,王妃勸寧王服藥後,便午睡了,尚未醒來。因此直至入夜,祝嬰心也沒有看見寧王苻雲舒。

一名身着紫色蟒袍的男子拄着一支紅色龍頭拐杖,在一位華服女子攙扶下,緩緩走出。祝嬰心看了看,那衣袍男子氣質雅靜,然面色蒼白,袍子挂在他身上,空空蕩蕩,令人疑心衣袍下是否是骨頭架子。祝嬰心想,這位大約就是那位體弱的寧王了。

王敏站起來,雙手一拜,道:“卑職折沖都尉王敏,恭迎王爺、王妃。”

祝嬰心也站起來,拜了拜。

苻雲舒輕咳幾聲,笑道:“本王身子虛弱,有失遠迎,失禮失禮。”

客套一番,衆人坐下,歌舞再起。

苻雲舒笑道:“翁主可是第一次踏足中原?一路景色如何?”

“與北域大為不同,各有千秋。”祝嬰心小心道。

“哈哈,中原遼闊,不同地方地勢氣候人文皆有不同,尤其是翁主先祖祝耿大将軍所出的浮明城,更是物寶天華,人傑地靈之地。中原人有落葉歸根的信念,祝家自三百年前出關以後,不曾回過中原,翁主應是回祖籍多走走才是。”苻雲舒道。

祝嬰心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自己祖籍之事,應着聲,也不多語。

苻雲舒抱歉道:“本王自幼不愛他事,唯對經史子集一往而深,一談起這些,總是有許多怪話脫口而出。本王曾仰慕浮明的文人騷客,亦心想過幾年卸下一身職務,歸隐浮明的山水之間。知道翁主先祖出自浮明,情不自禁就說了些怪話,若有沖撞之處,還望翁主不要見怪。”

“怎會。有寧王這樣的人物記挂着,是祝家榮幸。”祝嬰心道。

“祝将軍身為天武聖帝四大骁将之一,誰人不知呢?”苻雲舒笑道:“本王幼時,想耍一些拳腳鍛煉身體,那時最憧憬的,便是祝耿大将軍,被賦予‘戰神’之名的人,該是多麽英武強壯啊。”

祝嬰心緩過勁來了,苻雲舒這是變着法地向她示好,這是想要拉攏她?看來這位病弱的寧王,也并非表面上看上去的單純。他一邊示好,一邊示弱,話說得滴水不漏,好個狡猾的人物。

祝嬰心道:“寧王亦是風采絕華。”

苻雲舒大笑,笑罷又咳了起來,王妃擔憂地拍着他的背,用手帕為他擦嘴,放在手上看時,雪白的絲帕上,駭然點點血跡,臉色頓時大變。座下的祝嬰心眼尖,看到手帕上的血痕,皺了皺眉。

苻雲舒推開王妃的手,擡起案上酒爵,敬祝嬰心,笑道:“能得祝将軍的後人承認,本王欣喜。”

“豈敢。”祝嬰心舉杯,一口飲下。

苻雲舒又看向王敏,笑道:“王都尉昨夜抵達昭虞城,本王未能親迎,實屬憾事。”

“王爺客氣,是卑職打擾了。”

苻雲舒輕笑,道:“本王離開陽纡六年有餘,在這昭虞做個閑散王爺,倒也無事,談何打擾。看王都尉年紀輕輕,已就高職,來日可期啊。”

“卑職疏慵愚鈍,承蒙攝政王提拔。”王敏低着頭,客氣道。

“哈哈,王都尉謙虛了,陸相才識過人,眼睛毒辣,他看中之人,必然不是庸俗之輩。”苻雲舒道:“有他輔佐,天下可得明君,江山可得太平,他,就是那樣了不起的人物啊!”

祝嬰心看到苻雲舒瞥了她一眼,含笑的目光,似在點醒她,要小心他話中所提的人物。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