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祝嬰心坐在浴桶中,閉目細思今日之事,一群衣着相同丫鬟捧着衣裳自屏風後走出,伺候她穿衣打扮,那身衣物飾品,與這群丫鬟相同。
一名身形與她相仿的丫頭向前來,向她深深道了三個萬福。祝嬰心頓時明了,她指着床道:“你便在床上躺着,無論出了什麽事,都不可離開,直至我回來為止。”
她由一群丫鬟圍着出門去,瞥了一眼對面,屋中燈亮着,檐下六名将官俨然,雙目灼灼望向這邊。她帶着的六人報臂靠在門邊,祝嬰心趁有人遮擋,比了幾個手勢,要他們嚴守此屋。
繞至別院,諸女走到祝嬰心身後,今日接待祝嬰心與王敏的親信立在庭中,叉手向祝嬰心拜了拜。由他帶着向書房走去,二層樓閣,外邊一群穿着便服的家奴巡視。祝嬰心睃拉一眼,那些家奴身姿挺拔,浩氣凜然,非常人可者。
“王爺。”親信立門外,喚了一聲。
門從內打開,親信邀祝嬰心往前。祝嬰心擡頭一看,門上懸一塊橫匾,書“錦銘閣”三字,步入屋中,雖說是書房,卻是高大空曠,不見半本典籍。屋中掌燈千盞,地面漆紅,珠帷翠幔委地,苻雲舒與寧王妃上座,此外不見人影。
見祝嬰心到來,苻雲舒起身,笑道:“恭候翁主多時。”
老話說禮多必詐,苻雲舒雖沒有任何出格之處,卻處處透着詭異。祝嬰心性格多疑,她笑着回禮,心裏自有主意。
苻雲舒對身旁的寧王妃道:“盈羲,你先歇息去吧。”
寧王妃應聲退下。
“只有翁主與本王二人了。”苻雲舒示意祝嬰心坐下,“今夜讨論一切,除了你我二人,無人知曉,但凡消息傳出去,也知是何人做的手腳。如此,翁主可否放心了呢?”
“放心?”祝嬰心面露惑色,“寧王爺所言奇怪,祝某到昭虞城後,內心悠然,非常自在。”
苻雲舒笑着看她,仿佛長者在打量稚嫩的孩童,一舉一動輕易被他洞穿。他緩慢地說:“翁主過了雪還關,是否知道其他關卡的人,并沒有那麽幸運。”
祝嬰心臉色頓時煞白,她拍桌而起,聲音顫抖,“他們怎麽樣了?”
“翁主稍安勿躁,本王聽說此事以後,已安排妥當,我想那一千人,應該已經平安離開鴻明山脈了。”苻雲舒道:“本王如此誠心,能否換翁主傾心一談呢?”
祝嬰心坐下來,也不再與苻雲舒裝傻,她冷聲問:“你想談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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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主不必這麽生硬,你我之間沒有沖突。”苻雲舒笑道:“況且翁主初入中原,無依無靠,無憑無勢,對中原局勢一無所知,想在中原成事,可謂是寸步難行。本王雖是散人,可到底是天武的後裔,這天下的寧王爺,終究強于翁主幾分,與本王共事,對翁主來說,并非什麽吃虧的事。”
他字字句句,好似與他聯盟皆是利處,祝嬰心承認,他所言屬實,只不過這點蠅頭小利之下,存在着多大風險,卻讓祝嬰心更為擔憂。
苻雲舒似聽到她的心聲,他繼續道:“這世上的事有利就有弊,本王也不隐瞞翁主,與我同盟,需要承擔的風險巨大,我們将要面對一個如同神的人物。”
“神?”祝嬰心挑眉。
“陸道一。”苻雲舒念出那個名字。
祝嬰心盯着苻雲舒,“你畏懼他?”
苻雲舒坐在牡丹浮雕屏風前,一動不動,身體僵硬。
祝嬰心想起來,幼時她追着獵犬在草原上閃電般疾馳,追上幾只獵犬時,它們圍着成一圈,露出鋒利的爪牙,被圍困在中間的小鹿身體僵硬,失去了靈活矯健。那是她第一次目睹強弱的差別,面對絕對的強大,除了屈服,別無他法。
此刻的苻雲舒,多像那只可憐的鹿。
過了許久,苻雲舒笑出聲,他道:“你也會畏懼他的,你根本無法想象,他有多可怕。”
提起陸道一,苻雲舒雖然有所畏懼,卻并不避諱提及此人。
他道:“十年前,先皇拜一名十四歲少年為相,那名少年要先皇承諾六個條件,不廢他不殺他不防他不怪他不妨他不怨他,并按下傳國玉玺,不許反悔。先皇求賢若渴,答應了他,那名少年便是陸道一。
“你興許奇怪,先皇為何會拜十四歲的孩子為相,那少年為何劍走偏鋒提這六個意見,他本是南郡人,在南郡以神童成名,爾後他花六年時間游歷西陸,寫下一本《山海異志》,書中記載五域地形地貌、人文政治、奇珍異寶,事無巨細,書一傳出,便在民間受萬人追捧,然而他卻被為政者追殺,此書随後也被列為禁書,私藏此書之人,皆被暗殺,此書也從此在人間蒸發。藏書者,下場已那麽凄慘,陸道一身為著書人又怎會平安無事,然而他太過狡猾,不曾被抓住。
“元豐十六年,有人私信先皇,稱陸道一現身雲安郡,準備乘商船前往海外,被西海拜風城城主扣押。先皇立即出兵将他迎接回來,将陸道一迎回後,先皇威逼利誘,招數盡出,陸道一漸漸為他誠心所動,答應為先皇謀事,随後也提出那六個條件。
“他上任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殺了反對他為相的權臣,理由是臣子藐視皇威,他是先皇親自任命的丞相,置疑他的能力,便是置疑先皇的卓見。”
祝嬰心了然,這個陸道一行事狠厲,難怪他要提那六個條件,若無那六個條件,只怕這第一件事,已能讓他下牢。看來他對自己行事風格有自知之明。
苻雲舒繼續道:“他這一舉動,看似莽撞,卻為先皇斬除了心腹大患。就在他将那位權臣下獄後,立即有人聯名上書求情,謗刺陸道一小人之心,不配為相。可随後不就,陸道一在那個權臣家中,搜出兵刃盔甲上千,落下密謀逆反之罪,株連九族,将朝堂心懷不軌之徒,連根拔起,那段時日,人心惶惶,人人自保,再顧不得他。待回過神來,他已選拔另一批人上來,穩住證據。這招釜底抽薪,奠定他數十年從政穩定。”
祝嬰心駭然,陸道一此局并不簡單,整個過程極為流暢,擒賊先擒王、通過蛛絲馬跡将藏在暗地的網抽起、重新排布新棋子,并且整個過程下來,并沒有引發社會變動,想要得到這個效率,敏銳的洞察力、果決的手段、長遠的眼光、龐大的人際關系,缺一不可。祝嬰心不敢相信這是才上任的新相能做得出來的。
《山海異志》,祝嬰心想到苻雲舒事先提的《山海異志》,在他眼中,山海歧路化作軍隊可經之途,人文政治,變成他可以拽在手中的線,奇珍異寶,是奪下西陸的獎賞……
她心裏一陣惡寒,若真如她猜想的,那麽陸道一是想要成為另一個統一西陸的“天武聖帝”嗎?
苻雲舒捏着白玉酒杯,說:“昔日先皇尚在,會勸誡陸道一做事留三分餘地。四年前,先皇駕崩,陸道一扶植時年兩歲的小皇子登基,自封攝政王,行事比過去更加大膽,不留餘力。翁主是聰明人,如果對上陸道一,自認為有幾分勝算呢?”
祝嬰心沉默片刻,說道:“寧王爺也沒有把握對付陸道一,我無權無勢,為什麽認為與我合作,就有勝算?”
“不,不只有你。”苻雲舒道:“陸道一現在的目光,不僅僅停留在中原,西海、東部、南郡、北域,都有他的眼線,他在等,等待着西陸大亂,西陸大亂,是他的機會,也是我們的機會,然而如何把握這個機會,但看你我能否合作,共同抵禦陸道一了。”
那只被獵狗盯住的鹿如果與鹿群在一起,強壯的雄鹿将幼鹿與雌鹿圍在中間,它們鋒利的角與堅硬的蹄子,可以讓兇猛的獅子退避三舍。
祝嬰心明白他的意思,她最後問苻雲舒一個問題:“寧王爺為何要針對陸道一呢?”
苻雲舒淺笑安然,“為了天子,為了天下安寧。”
祝嬰心道:“我知曉了,此事重大,原寧王爺榮我斟酌斟酌。”
“翁主可以慢慢地想,本王會時時等候翁主消息。”
祝嬰心拜別,回到屋中,她稍作思索,突然冷笑一聲。
陸道一野心勃勃,讓她入關,只怕是看準她來自北域,對北域熟悉,想利用她。苻雲舒對陸道一知之甚深,怎會不明白他的算計,想召集人力是一方面,想利用她在陸道一面前游走,只怕才是真正的目的。
不過苻雲舒早先所言不假,她初入中原,無依無靠,無憑無勢,對中原局勢一無所知,若沒有倚仗,只怕難與那陸道一周旋。
她想要回麒麟原複仇,如果順着陸道一的計劃,得到兵力,不失為一個好主意,可她想要的是重建烏光堡,如果攻下北域,以陸道一的行事作風,不會放過她,若不從他的計劃,這趟陽纡之行,恐怕就是她的末路。
祝嬰心思前想後,聽得到雄雞一聲鳴唱,一夜已經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