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兩軍自昭虞城離開,一路南下,途經百靈高原、長善山脈、绛夕林,一路過來,祝嬰心親眼目睹中原的地理氣候、生活耕種方式,自是與麒麟原大不相同。至啓悅長河上游城市墨麟城,乘船走水路向下游陽纡城。
祝嬰心上船,沒走幾步,便頭暈惡心,趴在船邊吐得昏天黑地。她帶的士兵有許多反應與她相似,祝嬰心疑心王敏在飯菜中做了手腳,可士兵們同吃同住,又不是所有人都出現這個反應,也不太對勁。
王敏站在她身旁,擔憂道:“卑職失職,不知翁主會暈船,還望翁主恕罪。”
“暈船?”祝嬰心捂着嘴看向王敏。不等王敏解釋,水中蕩起一個波浪,船晃動一下,祝嬰心哇地一聲又嘔出來。
船在天福城的碼頭靠岸,祝嬰心下船時,只能由人扶着,但見她面色蒼白,額頭上直冒冷汗,腳步虛浮,烏光堡英明神武的翁主的形象盡失。
王敏護送她至當地醫館診治,老大夫看了看,笑呵呵地給她開了一副方子,告訴她日後若要乘船,帶幾片生姜随身,肚臍上貼一片,口中含一片,有一定效果②。
祝嬰心默默記在心中,餘下路程王敏選擇走陸路。
破曉,天際浮起一抹魚肚白,殘星點點,金色龍旗迎風招展,不過一會兒,白晝推滿整片天,天底一抹金黃迸射,光芒如熔岩翻山越海滾滾而來,将灰色高牆上鎏上薄薄一層金。
嘎吱一聲,兩扇厚重的城門迎着晨霞緩緩拉開,城外大道上早已聚集了許多騾馬隊。這是從北域來的最後一支商隊,待大雪封閉鴻明山脈的八條山陉,就再不能進入中原,此前,騾馬初初越冬,皮毛還不甚光滑美麗,賣不出好價錢,所以每年夏末秋初,是賣馬的好時機。北域草原遼闊,孕育的騾馬高大剽悍,是最上等的馬,在西陸極受歡迎。
這幾年北域是非多,商道上的鈴铛聲少了,各種驚亂的消息多了。随着商物減少,北域的商人也趁機坐地起價,原本就價值不菲的馬匹,價格又噌噌噌往上蹦了幾層臺階,不過仍有人咬咬牙,甘願被痛宰,也要買下看中的寶馬。普通人不懂,同樣是馬,怎麽中原的馬就只能送上屠宰場一刀宰了換豬肉價,北域的馬就值得伏屍哭骨葬江邊的昂貴價值?
祝嬰心立馬山上俯視,黑鷹盤旋在宏偉的城市上空,一聲長嘯,劃破寂靜。千裏之行,終于抵達終點,是好是壞,她已無退路,惴惴不安無可安置的心,只有到了絕境時,才有塵埃落地的踏實感,說來也怪可笑。
先前已有人往前報信,自山路往下,離安德門還有一裏,便有兩名身着紅色魚浪官袍的官員領兩列着青色官袍的官員走上前,叩拜迎接。
祝嬰心勒馬停下,她擡頭看去,迎面一頂金銅檐床,由十二名紫衫巻腳幞頭天武官扛擡,輿中設紫色團蓋,朱紅梁柱上繡花錦幛垂落,四角垂下玉帶。輿前數十人,各執掃具、鍍金銀水桶,低頭侍立。輿後數十名着紅羅銷金袍帔戴珍珠簪花的宮女騎馬,手舉青蓋。輿前輿後皆以紅羅銷金掌扇遮簇①。
整個儀仗華麗而誇張,看得出是皇妃或者帝姬的儀仗。祝嬰心皺了皺眉,她控住馬,冷聲道:“不必了,我騎馬入城便是。”
右邊的官員拱手回道:“翁主是嬌貴之軀,怎可如此随意,只怕攝政王怪罪臣下等未盡職責。”
“我早已習慣馬上的日子,無須這些花哨的東西,盡管帶路就是。”祝嬰心雙腿一夾馬腹,控馬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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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尚書,無妨。”王敏說了一聲,追着祝嬰心而去。
祝嬰心走于前,儀仗來不及設步帳,左右百姓望着身着數以千計的騎兵井然有序跟随在兩名将軍身後,一名将領身形尚小,然而神采奕奕身姿挺拔,赤金色緞子一般的皮膚,長眉入鬓,一雙情眼,眼角眉梢挂罥一段風流妩媚,轉盼間,勾得人魂飛魄散。
一只黑鷹從空中落下來,她擡起右手,黑鷹抓住她的手臂威風凜凜地站着。她訓的鷹是最兇猛的鷹,騎的馬是最俊美的馬。那麽漂亮的鷹,那麽漂亮的馬,人們頓時了然,為何北域的馬匹如此貴重,只要她開口,百萬千萬,那馬兒就值那個價,就有人要。
人們駐足,看着那支浩浩湯湯的隊伍穿過朱雀大街,直抵朱雀門。那是禁城大門,一字排開五座恢宏大門,前方正對珠渠上五座漢白玉橋,後邊數百丈距離,就是威嚴莊重的太平宮。
朱雀門後是天子之所,是威嚴與尊貴的象征,平日守衛森嚴,常人不可接近。王敏跳下馬,穿過白玉橋,向守門禁衛遞出門赦,便有守門禁衛拉開紅木杈子,開了一個入口。
王敏轉身,走到祝嬰心馬前,道:“翁主,卑職護送之職已盡,恕卑職告退。”
祝嬰心冷冷地不開聲,王敏便自己動了,他翻身上馬,舉小旗指揮兵馬右轉。他看着祝嬰心屬下的第七禁衛隊一動不動,面露難色,向祝嬰心道:“翁主,這支兵馬進入禁城,只怕不妥……”
祝嬰心一擡手,将黑鷹丢出去,她指了指王敏,随即握拳在掌心拍了拍。那一千人齊聲應了一聲,瞬間調頭,跟在王敏部下之後,随着王敏前往城外,只餘六人随行祝嬰心之後。王敏一走,便由陸道一派出城外迎接的儀仗隊前導。
祝嬰心對太平宮有所耳聞,烏光堡藏書中,對這座宮殿也有記載,這座宮殿由當時最好的一批工匠設計建造,修建一百多年,才堪堪竣工。
那時候,祝嬰心查閱了太平宮的地圖,太平宮選址為啓悅河河岸的陽纡原上,地勢北高南低,成俯視陽纡以南的居高臨下之勢,西長善山脈終段、北百靈高原、東九嶷山、南啓悅河形成天然外城郭。她在心中無數次設計攻入太平宮的方法,皆難成局,陽纡城是易守難攻的地方,想要攻破此城,只能裏應外合,一舉擊破,強攻只怕是折損過大。
然而親眼目睹陽纡和太平宮後,祝嬰心訝然于書中記載的城池宮殿真實伫立在大地上時,是多麽宏偉高大,人在它的面前,渺小得像一顆石頭,一粒沙。
太平宮建立在夯土臺上,闕高檐飛,重重疊疊,若雲上天宮,臺階縱橫,繁雜的複道、甬道、閣道連起一座又一座離宮別館。恢宏之向撲面而來,壓得人擡不起頭來。
穿過太平宮外邊門,儀仗下馬,祝嬰心繼續騎行,至第二道門,便有宮女扶她下馬,改為步行。穿過棧道,至西而去,穿過數重門闕,經過座座別館,至集英殿。葉侍郎躬身,請祝嬰心入內。
殿中早已設下宴席,宮娥宦官侍立,此外并無東道主的身影。祝嬰心一眼便看出來了,那陸道一是給她打下馬威呢,先前派出儀仗隊,雖看似隆重,卻也不過是為了昭顯皇家的莊重,并非尊重她。
祝嬰心并非沉不住的人,此一時彼一時,她看得清楚自己的立場。她坐下來一言不發,宮娥走過來為她斟酒,她擡起頭,露出普通少年般單純燦爛的笑顏,道:“好姐姐,我還小,不能喝酒哦。”
宮娥一愣,随即笑了笑,将甜食奉上來。
祝嬰心吃着甜食,笑嘻嘻地與宮娥說着話,什麽名姓年齡,來自何方。宮娥一一作答。她不過是少年,又露出無辜的笑臉,一雙明亮的眼睛忽閃,嘴巴又甜。雖然知道她是異域的貴客,宮娥免不得生出親近之情。
葉侍郎在一旁聽着,也不覺得她的話中有什麽玄機,便不做理會。
良久,只聽到門外宣了一聲:“皇上駕到,叩接聖上!”
宮娥立即站起來,退到祝嬰心身後去,連同那葉侍郎,一群人跪倒在地。祝嬰心看向大門外,一道修長的身影從門外投落進來,在門外頓了一下,大步踏入殿中。
那是一名身材颀長的男子,以黑色爵弁束于頂,簪一支黑檀嵌寶簪字,身着雪白絲綢裏衣,藍灰色夾衣、茶色外袍及下裳,配黑邊赭色蔽膝,圍上绀青腰封,扣玉帶,戴玉佩、香囊、劍等飾物,末了又罩一件紫色魚浪宮袍。他大踏步直入殿中,一股氣勢便以排山倒海之勢壓下來,殿中阒然無聲。
祝嬰心擡着頭看他的臉,他很年輕,看面容不過二十七八,長相平平無奇,眉間有兩道淺淺豎痕,好似憂慮過多留下的痕跡。
就在祝嬰心打量那個男子時,他突然看過來,那一眼,不像歷盡滄桑後寬厚仁慈的眼神,反而銳利兇狠,宛如夜裏盯準獵物的野狼,有一瞬間将人撕為碎片的狠勁和血性。祝嬰心當即愣在原地,只聽得到胸口砰砰跳個不停。
她又想起來那只被獵狗圍住的鹿,它僵硬地動彈不得,腿打着顫。她騎在馬上,冷眼俯瞰那只鹿,然後她挽圓長弓,鋒利的箭镞對準它的眼睛。
祝嬰心自诩最冷酷、最英勇的獵人,可她對上了最危險、最強大的獵物。此時,倘若她不小心,獵人與獵物身份、獵與被獵的立場,只需要一瞬間,就會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