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戴着鬥笠的船夫微微擡起笠檐,露出一雙深杳如夜的眼睛,冷冷映着眼前紅衣女孩的身影,他低沉沙啞的聲音緩緩重複她話:“你說,權衡利弊?”
“難道不是?”祝嬰心伸手将馬拉下船,她拍着馬兒,道:“若是這匹馬無用,我便丢它在此,獨自離去,省幾個錢,還免去我日後招呼它的麻煩。可我認為這匹馬有用,便帶着它一起走,多少價位皆可,我不在乎。這些都是我的選擇,你只管将我載到對岸就是。”
“什麽,無虞書院從不收女子!”碼頭上的人無不驚訝道。
那鳳眼男子與他的友人看好戲似地望着船上的人,只聽那船夫道:“……好。”
“有勞。”祝嬰心拉緊缰繩,防止馬兒亂動。
船夫撐篙往岸邊一抵,手上一使勁,小船劃着悠悠碧痕往江心滑去。祝嬰心望着越來越遠的碼頭和人影,回頭一看,前方山峰開始顯山露水。
翠綠寒煙之中,沉重鐘聲一聲聲蕩開,似在為小船指路。祝嬰心睜大眼睛,大名鼎鼎的無虞書院的真面目,終于從霧氣中顯露出來。
只見依山而建的樓臺亭閣,青瓦白牆在高聳青山悠悠碧水映襯下,淡淡白霧籠罩中,越發清幽寂寞。黑鷹在山頭轉了一圈,在屋脊上落下來,往下探頭打量。
岸邊一溜身着黑緣深衣頭戴幅巾的男子,見船只過來,他們叉手一拜,起身見眼前的是女子,不禁一怔,一齊看向掌船的船夫,喚道:“師叔……”
祝嬰心跳上碼頭,将馬也一并拉下來,那船夫撐着竹篙翩翩離去,頭也不回。祝嬰心拉着馬往前走,步子亦是決絕。
那群男子回過神,擠在一塊兒輕聲細語說:“那丫頭好大架子,見着我們也不打個招呼行個禮!”
“這會兒從對岸來的,應該是來求學的,該不會是女學生吧?”
“哇,她要真是學生,那可了不得……”
“是啊是啊,書院第一個女學生,破天荒啊!”
“書院雖不曾說過不收女弟子,只是書院要學的東西極多,不說女子,男弟子都沒幾個受得住的,故這些年來從來沒有女弟子,不知道這個能撐幾關。”
“咱們瞧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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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商量下來,一致贊同,立即丢下守碼頭的活追過去。
祝嬰心離開碼頭,往前走幾步,便見一間五間六柱的牌樓拔地而起,中間一間大書“四方無虞”四字。
穿過大門,迎面是左右連着沒入林中長廊的大門,門上懸匾,寫“乾坤有序”。
大門緊閉,檐下廊柱上挂一把弓,裝滿箭的箭筒,祝嬰心擡頭看去,見前方數丈一個大鼓。一邊有人起道:“要敲響那鼓門才會開,但門中的人見門外無人,很快會把門關上。”
原來如此。
祝嬰心抽出箭,果然那箭箭尖被折去,包了布帕。
她取下弓,箭搭在弦上,挽圓長弓,對準大鼓,咻地一聲放箭。
“咚”地一聲,鼓聲蕩開,長箭落地,祝嬰心握着弓,看到沉重大門往內緩緩拉開。
門中探出一顆腦袋來,祝嬰心拉着馬走過去,将弓遞給那人,大步走進去。
“正中中心。”有人撿起地上的箭,贊嘆道:“你們看到了嗎,她幾乎舉箭就射出去了,又快又狠又準。”
穿過兩重門,見一面黑木底座的影壁立在中間,上邊是朱雀、玄武、白虎、青龍四獸擁着日月的浮雕。掃過影壁,前方是一方白玉欄杆圍着的蓮池與第二道門,左右有穿房,一眼看去,翠影覆蓋石板小徑,不知通向何方。
數重臺階上,迎來第二道門,門上題“天監”二字。過此門,便看見有弟子在打掃,中間有一只巨大的三角獸紋青銅香爐,燒有線香,左右有穿房,正面有宏偉的寶殿。在此處擡頭,只見其後還有樓閣,其勢高遠,可臨天拂雲,頗為壯麗。
祝嬰心正要往前,那打掃的弟子突然一擡掃帚絆腳,祝嬰心要踩下去的腳方向一轉踢開,弟子又揮掃帚劈下,祝嬰心抓起藏在馬鞍下的刀,一招一式對付。
在看那弟子招式看似柔緩,力度卻是把握得正好。祝嬰心不欲與他多糾纏,拔出刀,一道雪光閃過,利刃不費吹灰之力便将掃帚削成數截。
那名弟子舉着短短木棍欲哭無淚,祝嬰心眼中劃過一道兇光,身體一彈,一腳蹬在青銅爐上高高跳起來,雙手握着長刀朝那人砍下去。
紅影飛舞,赫赫紅花迎着春色傲然綻放。
*****
黑鷹長嘯一聲,從屋脊上飛起來,直沖雲霄。扶着白玉欄杆下望的兩名中年男子,有一人擡頭看去,一人不曾擡頭,只是笑起來,眼角爬起一絲歲月痕跡,他輕聲道:“可是有一只鷹飛過?”
“是哩,是一只黑鷹,漂亮極了。”另一人回他說。
“哦,聽得出來……”那名男子擡起頭,露出覆白翳的眼珠,他微微眯起眼睛道:“是只很年輕、很矯健的鷹,無所畏懼,英姿勃發。”
“陸先生聽得可真清楚啊。”
“哈,是那名特別的弟子的鷹吧。”男子道:“青雲峰從來沒有鷹,只有從別處帶來。訓得出那麽好的鷹,那個孩子很厲害。雲影,他走到哪裏了?”
“她來了。”江雲影道。
他看着被人迎着向這裏走來的孩子,又放眼望向碼頭。晏陌的船又來了,又有學生來了,晏陌親自把關,還有那麽多學生,今年書院裏要熱鬧起來了。
身着紅衣的女子穿過山廊,走上無憂臺,她側頭望向這邊,山風撥亂她的頭發,一雙烏黑的眼睛漠然看着這個方向。
“是江師叔和陸先生!”送祝嬰心前往晗光閣的弟子們道。
是陸歸一。
祝嬰心盯着衣冠楚楚的男子,雖然與陸道一是同胞兄弟,他們二人卻一點也不像。陸道一容貌平凡,目光淩厲;陸歸一俊峭,雙目平和。是正好相反的兄弟二人。
江雲影見祝嬰心盯着自己,笑了笑,勾勾掌示意她過去。祝嬰心走過去,她拱手一拜,恰好見一旁的男子看過來,他灰白色眼珠中映不進半點色彩。
祝嬰心詫異地發現他與陸道一相似的面容,只是他仿佛檀香一般沉靜,使得在他身旁的人安心,全無陸道一帶給別人的緊張感。
“姑娘不是南郡人。”江雲影笑着道,并非詢問,而是淡然的陳述。
祝嬰心點頭,回道:“我是昭虞郡人氏,慕名前來求學。”
“好大的膽子,”江雲影板着臉,問道:“你不知道無虞書院從不收女弟子嗎?”
“為何不收女弟子?”祝嬰心反問他:“同生于世間,同需吃喝拉撒,同樣懷有禮義廉恥之心,同樣敏思好學,身為教書育人的書院卻是連一視同仁也做不到,又談何教導有方?”
“哈哈哈……”江雲影被她咄咄逼人的氣勢逗笑了,他扭頭對陸歸一道:“陸先生,這個丫頭嘴巴可真利索,我可說不過。”
“說得好。”陸歸一卻贊同祝嬰心的話,他道:“孩子,說得好啊,若一視同仁都做不到,如何教書育人。來,你随我來。”
陸歸一拿起靠在欄杆旁的拐杖,摸索着往前走,一旁侍立的弟子忙走過來,攙扶他往前。
自無憂臺上下望,赤水、碼頭、四方無虞牌樓、大門、影壁、蓮池、天監門、前殿、中殿,及諸多副殿、禪房、角樓、游廊盡入眼中。回頭一看,則是一座拔地而起的重檐大殿,檐角垂挂有鐵制八角風铎,随風而發出清雅之聲。
大門上額提“晗光閣”三字,幾扇門全部大開,一眼望去,內裏盡是衣着黑緣單衣的人,光從隔扇門窗中投進去,雖是一樓,卻極為亮堂。
陸歸一帶着人走進去,內裏的人自中間分開一條道,讓他過去,并向他齊齊躬身,畢恭畢敬道:“夫子!”
祝嬰心看着陸歸一與江雲影走到一個由數塊紫檀木板組成的巨大簡書前,金色的字排列,字跡工整嚴謹,蒼勁有力,入木三分,十分漂亮。簡書下立着七八名中年男子,看年齡,是與陸歸一同輩。
陸歸一雙手扶着拐杖立在中間,他和氣的聲音道:“弟子何名?”
祝嬰心回過神,她回道:“朱赤心。”
“何處人士?”“昭虞郡昭虞城人。”
“因何抛家離親棄友前來?”
不曾預料被詢問這個問題,祝嬰心沉默片刻,陸歸一拐杖一杵,木頭尖砸在地上,咚的一聲。
祝嬰心冷聲道:“為求學而來,已得家中親友同意,不曾抛家離親棄友。”
“禮樂射禦書數,專擅何藝?”“擅書。”
“生民之道為何?”
祝嬰心一愣,她斟酌一番,陸歸一又是一拐杖砸落在地。
祝嬰心道:“建立讓百姓平穩生活的土地。”
“初心為何?”
祝嬰心又陷入沉默,陸歸一第三次敲杖,祝嬰心回道:“一片丹心。”
陸歸一道:“七問,皆非你心中真正的答案。”
晗光閣內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