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南郡的氣溫逐漸熱了起來,在山中走一段路,便汗流浃背。祝嬰心卻只覺一股冷意攀着背脊一節一節往上爬,陸道一的影子如同揮之不去的夢魇降臨她的頭頂,壓着她,讓她喘不過氣來。

沒聽到祝嬰心回答,淩君骨如同孩童般執着地追問道:“翁主,我說得可對?”

“哈……”祝嬰心僵硬地笑了笑,說:“有道理。”

“翁主臉色不太好,不如到江先生那裏去看看,我出發來南郡時聽攝政王說過,江先生醫術高明,若身體不适,可找他求助。”淩君骨說。

“攝政王對無虞書院似乎極是熟悉?”祝嬰心敏銳地察覺他話語中透露的問題,故做漫不經心的問。

“這個,我也不知道。”淩君骨撓撓頭,“不過應該是吧,畢竟,感覺這天下沒有他不知道的事啊。”

這倒是事實,祝嬰心一時無語,不知該如何說下去。淩君骨也沒說下去,只與祝嬰心一前一後默默走着。

二人遠遠看到獨身一人的蕭苌碧穿過樹下,隐入林中,淩君骨忽然笑道:“我還有別的事,先行告退,稍後見面吧。”

祝嬰心道:“請便。”

她冷眼看着淩君骨追着蕭苌碧的方向而去,一旁樹叢稀碎作響,韓毅鑽出來,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道:“哦,看來新來的女學生比你更有意思呢。”他摸着下巴,自言自語似地說:“長得漂亮,又有女人味,是我我也選她。”

“是嗎。”祝嬰心沒聽他說什麽,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心中盤算道:中原與西海關系匪淺,蕭苌碧卻稱可以為她提供助力。陸道一預測到這一切了嗎?淩君骨與她同一日出現在書院,又是真的巧合嗎?

若真能與西海同盟,自然是好的,但若是陸道一與西海聯合給她設陷阱,她若是傻傻跳了,萬劫不複。

“朱赤心……”

“別吵!”祝嬰心喝道。

韓毅挑眉:“不會是我說對了,你生氣了吧?”

“我又不是畜牲,看到雌性就往□□上想。”祝嬰心面無表情地說完,自顧自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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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毅愣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祝嬰心在罵他是畜牲,他頓時怒了,追過去,“罵了我就想跑,沒那麽容易!”

蘇定和金平微到晗光閣圍觀韓毅和祝嬰心抄門規,蘇定哈哈大笑,“你們倆怎麽又打了一架?還被抓住了?”

韓毅冷聲道:“滾開。”

“不要。”蘇定坐下來,看着他們二人鼻青臉腫,又放聲大笑。

金平微對祝嬰心笑道:“接二連三惹禍,當真不像你的風格。”

祝嬰心不答,她勾勾手,示意他靠過來。金平微半信半疑地歪頭過去,聽她在耳邊輕聲道:“淩君骨是陸道一的人。”

金平微起身看她,她面無表情,不知故意告訴他這個消息,是何打算。祝嬰心既然有心丢下這個消息,必然是有意要讓他大亂,金平微倒是不擔心祝嬰心知道他的身份,但并不代表可以讓祝嬰心以外的人知道,尤其是“陸道一”,那對他和東部來說就是一個大麻煩。

金平微面上笑道:“為何告訴我這個消息?”

祝嬰心冷冷道:“不要煩我背書。”

金平微起身離去,示意蘇定離開。

“你跟金平微說了什麽?”韓毅随口一問。

“與你無關。”祝嬰心将抄的紙收起來,起身去找晏陌。

韓毅“嘁”了一聲,自言自語道:“你不說我也不想知道。”

他用筆頭戳着下巴,思索了一番,忽然覺得古怪起來。

金平微與祝嬰心似乎相識,但又像是單方面的認識,金平微對祝嬰心說的話,總是暧昧不清似是而非,祝嬰心卻更多是試探的意味。

考慮二人七問全假,卻可留于書院,這意味着他們二人在書院中的身份是未知的。以陸先生的敏銳,他興許猜測得到他們二人來自何方,有機會不妨試探試探。

還有新來的兩個學生,一個是繼祝嬰心以後的第二個女學生,又是來自西海的郡主,身份高貴,祝嬰心與她同住一個屋檐下,也不曾見她低頭彎腰,該說她是心大不在乎權勢,還是說她本身已經習慣了高位。

她與淩君骨同行,淩君骨走在她身後半尺之多,金平微雖然與她唇齒交鋒,卻也不曾越線。隐隐約約的感覺,讓韓毅抓不住線索,只好作罷。

韓毅初次思考祝嬰心的身份與來歷,未果。

祝嬰心與晏陌保證不會再犯門規後,起身準備回禪房,走至一半,發現站在山門下着一襲淺藍衣衫的女子,是魏飛清。自拜師那一日打過一次照面以後,祝嬰心就沒再見過她。她想了想,走下去。

魏飛清似在練習書法,進入無人之境,祝嬰心走到她身旁,她也全無感覺。祝嬰心看着她筆下的字,如驚鴻,如游龍,筆尖輕若鴻毛;筆鋒直若刀尖,一筆一劃入木三分,下筆重如泰山。剛柔之間,似山水交融,自成一家,漂亮至極。

“如何?”柔柔的聲音問道。

祝嬰心怔了怔,這才發現魏飛清是在問她,原來她早就發現她來了,只是沒有擱筆。聽她詢問,祝嬰心正要回答,想起來張熏說她雙耳失聰,見她桌上還有筆墨,便提筆在紙上寫:【先生的字,極佳。】

魏飛清輕笑,道:“多謝誇贊。俗語說:字如其人。看字好比看心,心若定,筆亦穩,心若浮,筆即顫,心若急,字便散。字若好,乃筆者背後數年累積之果,見筆者恒心毅力;字若自成一派,見筆者個性獨特、天賦異禀。”

她說了半天的字,祝嬰心聽不懂,寫道:【謹聽先生教誨。】

魏飛清也不直說,抱着肚子坐下來,問道:“你是學武之人?”

這并不難看出來,從身姿、行動,祝嬰心也可判斷出來,于是她點頭。

魏飛清卻是指着她拿筆的手說:“你用筆比常人要重,該是慣用重物之人,你的武器不輕吶。你如今多大年紀了?”

【十二。】祝嬰心寫道。

“十二歲……”魏飛清垂眸不知在想什麽,她輕聲道:“我知道歸一為何會留下你了。”

祝嬰心不解,她問道:“為何?”

又想起來魏飛清聽不到,在紙上寫下心中的疑惑。

魏飛清不答,她示意祝嬰心坐下。祝嬰心應言,與魏飛清平視。魏飛清直直盯着她,祝嬰心只覺她眼中似有一支箭離弦,直直朝她射來。她不覺深吸一口氣,卻也沒有退縮。

魏飛清眼珠轉到石桌上,目光落在祝嬰心的字上,她道:“那時果然沒看錯,你的殺氣很盛。”

“殺氣盛?”祝嬰心重複她的話,她現在心裏并沒有任何感覺。她寫道:【我并沒有……】

“眼睛很容易洩露人心。”不等她寫完,魏飛清便打斷她,她指着自己的眼睛說,“你可以把眼睛當作沒有任何遮羞物、□□裸的心。雖說字如其人,卻也未必盡然,奸人也可有堅定不移的心胸,字可練出來,心卻不可以。”

祝嬰心沉默下來,聽着她說。

“被蛇咬了,看到蛇時,會不自覺退縮,但可以克服這種恐懼,但并非能夠完全克服,恐懼猶如樹根,深深紮進你的心裏,如果你遇到小蛇時,你可以毫不在乎,可當你遇到力量強大的蛇時,那股恐懼感又會升起來。你說自己克服了恐懼,只是你在欺騙自己不要害怕。”魏飛清緩緩說:“然而無論你怎麽欺騙自己,你的心都不會說謊,你還是心懷恐懼,即便你不曾察覺,當那條蛇出現在身邊,人的眼睛不自覺地跟随着,眼睛一瞬間的縮緊,那一瞬便是恐懼的流露。”

魏飛清轉頭盯着她,她一字一句地問:“你真的看清楚你的心了嗎?你真的,了解自己是什麽人嗎?”

“……”祝嬰心被她質問,也被她逼着自問,她手一動,正要在紙上寫下自己的辯解。

魏飛清又說:“我并非質問你,也并非懷疑你。我在你的身上看不出任何迷惘,但我擔心你的路是一條無法回頭的血途,我希望你不要踏上那樣的路。為了你,也為了無辜的人。你的目标也許很準确,你完全有資格去闖蕩,但你的路很多,你要怎麽走到那裏去,是将你的一切都當成祭品獻祭走到盡頭;還是殺出一條血路走到那裏?還是帶着千萬人走到那裏?不計手段,也許你一開始走得很順,但也許你還沒走到你想去的地方。你已孤身一人,單打獨鬥,你永遠也贏不了。”

祝嬰心看着她,手緊緊握着筆,一言不發。

魏飛清伸出手,撫摸着她的臉,溫聲說:“我看到你的天地一片寬廣,你一定可以走到一個無人能及的高處,前提是你沒有走錯路。”

祝嬰心在紙上寫道:【先生有何指教?】

魏飛清慢慢卷起桌上的紙,道:“晏先生的課上完以後,到紫煙閣來找我吧。”

祝嬰心一回頭,看到晏陌穿過山門往下走來,魏飛清将紙卷好,站起來身來,晏陌大步走過來接着她,他好似沒看到祝嬰心,責怪一般點了點愛妻的額頭。

魏飛清低頭輕笑,一只手捂着額頭道:“我心中有數,不必擔心。”

晏陌捏了捏她的手,他們二人之間的默契非比尋常,魏飛清點點頭,回頭看了一下石桌,晏陌将石桌上的紙一卷,便帶着走了。

祝嬰心看着他們二人離去,也自行離去。

她在屋外看到黑鷹站在門外的樹上,腿上綁着什麽東西。她伸手取下來,那是一只小竹管,裏邊塞了一張紙條,倒出來一看,是高娃的筆跡,小紙條中僅僅寫了“速歸”二字。

她臉色頓時難看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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