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蕭苌碧坐在屋中看書,祝嬰心站在屋檐下看雨。

麒麟原很少有這種大雨,雨勢席天卷地,灰色的雨将天地模糊成一片,雨中一切都看得不甚清晰,只隐隐透出一團微弱的光,那是一旁禪房房檐下垂挂的燈籠,還有混雜在雨聲裏微弱的铎鈴聲。

一道黑影忽然從雨幕中撲出來,祝嬰心吓了一跳,眼尖一看,是黑鷹,她下意識伸手接住,被黑鷹身上的水弄得身前衣服濕透了。

她看到黑鷹腳上的信筒,伸手取下來,并将黑鷹放進屋,蕭苌碧擡頭看了一眼,默不作聲,對此毫無表示。

祝嬰心背着她,拿着紙條拆開一看,上面赫然寫道:“淩度戰死。”

她抓着紙條愣了愣,一陣疾風忽地卷着碎雨撲面而來,吹走她手中的紙條,祝嬰心擡頭一看,見紙條飛起來,又落在地上,墨跡在地上暈開。

她心裏升起些許唏噓感,她記得雪還關那位宛如藏在老舊刀鞘一般卻十分鋒利的将領,他灼人的鷹目仿佛利刃,輕易刺穿人的皮囊,洞悉人的心腸。她一度認為,這位将領是比鴻明山脈更加難以攀越的城牆。沒想到,不過半年過去,就天人永隔。

淩度不會成為她的夥伴,他陣亡,對祝嬰心來說百利而無一害,只是對英雄的嘆惋。她已将八大部落的弱點給了陸道一,以陸道一的洞悉力,應該能猜測是她傳的信,該是将密函傳給淩度,不知是哪一環出了問題,竟然讓陸道一痛失一員猛将。

祝嬰心思索片刻,想到了淩君骨,不知道他是否看已經接到了這個消息,這個消息必然能叫他方寸大亂,盡管淩君骨在南郡并未對她造成什麽阻礙,然而祝嬰心認為此人不得不防。

她取了一把傘,沖進雨幕中。蕭苌碧又擡起頭,看着她消失在雨中的背影,想了想,拿起傘也跟了出去。

祝嬰心上了無憂臺,繞過晗光閣,徑直走向晗光閣後,隔着一條綠林的紫煙閣。紫煙閣為無虞書院的藏書館,祝嬰心來過幾次,在裏邊常遇見書院的夫子,陸歸一雙目失明,她卻是每次都見陸歸一在閣中,握着一卷書,似在看書,又似在思索什麽。

她在這裏也常遇到魏飛清,她與陸歸一晏對坐,那會兒,她便拿着書輕聲念。說起來,魏飛清也曾說過,若她上完日課,便到紫煙閣找她人。祝嬰心知曉在此地找陸歸一,比去禪房找的幾率更大。

果不其然,她在紫煙閣第三層發現了陸歸一,她往前走了一步,叉手行禮。陸歸一在她上樓來時,聽到了動靜,他微微側頭,問道:“是赤心嗎?”

“是。”祝嬰心回道,心裏暗暗道,他這雙耳朵可替代他的眼睛存在了。

陸歸一繼續問:“腳步那麽匆忙,出了什麽事嗎?”

“是,夫子。我聽說淩度淩将軍陣亡了。”祝嬰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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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歸一面色不改,他沉默地翻着書頁,過了許久,才聽他長嘆一聲,并聽他說:“雖不知你是如何那麽快得知這個消息的,但你希望由我轉告君骨嗎?”

祝嬰心默了默。

她沒有出聲,陸歸一卻已明白她的意思,他放下書,示意祝嬰心坐下,他直直望向祝嬰心,盡管知道陸歸一看不見,祝嬰心卻覺他那雙眼睛看穿了她的心。

陸歸一緩緩道:“我知道你們這群孩子都不是普通人,來到無虞書院,也并非真心為了修習。”

祝嬰心道:“我別無選擇。”

陸歸一輕輕搖搖頭,道:“是人皆有無可奈何的地方,除非放棄了一切,歸隐山林。可抛棄的,正是讓人無奈之物,親朋好友、錢財名利、江山沒人,取舍向來是最難做的決定。”

“陸先生是智者先知,赤心無所隐瞞,既然陸先生都明白,那麽赤心也不辯解了,只望陸先生能助赤心一臂之力。”祝嬰心直說。

“赤心,你初來時,說過一句話:作為教書育人的地方,要做到一視同仁。”陸歸一緩緩道:“你托我轉達這個消息達成你的目的,那麽對君骨來說,得知這個消息導致的結果,是否也公平呢?”

“他早晚也會知道的,将父親犧牲的消息瞞住他,我想并非君子之舉。”祝嬰心答道:“我只是希望他這段時間無暇顧及其他,僅此而已。”

陸歸一沉默地看着她,他問:“赤心,你準備開始了嗎?”

祝嬰心側臉看向別處,輕輕道:“我早已經沒有退路了,我希望能夠得到陸先生的幫助,這是我一直呆在無虞書院的原因。”

“……我會好好斟酌。”陸歸一嘆息着說:“然而,并非沒有條件。”

“陸先生請說。”祝嬰心道。

“告訴我你的身份。”這是陸歸一唯一的條件。

祝嬰心道:“我以為先生早已經知道了。”

這是實話,以陸歸一的敏銳,又怎可能沒有通過蛛絲馬跡了解到一切。

陸歸一說:“我想重新問你七問。”

若這是交易的條件,祝嬰心認為并無不可,她應道:“……好。”

陸歸一問:

“弟子何名?”“祝嬰心。”

“何處人氏?”“北域麒麟原烏光堡。”

“何故抛家離親棄友前來?”

祝嬰心攥緊手掌,咬牙切齒道:“家已毀,親人已故,友人已散,為家為親友,踏着仇恨而來。”

“禮樂射禦書數,擅何藝?”“擅騎射。”

“生民之道為何?”

祝嬰心稍作思索,冷冷道:“以任何手段,犧牲少部分人的利益、乃至性命,建立一個穩固太平的江山,保證大多數人的利益和平安。”

陸歸一微微蹙眉,不知聽聞祝嬰心的意見,心中是何想法。

他繼續道:“初心為何?”

祝嬰心閉目,她想到他們在草原上奔跑、多次徘徊在鴻明山脈之下,父親指着山脈那邊的明星,說祝家的祖先是從那個方向來的。

父親說,他的繼承人一定要擁有帶着祝家的人去到那裏的決心和魄力,他選中了他最小的女兒,她有馴服野獸的能力,有征服草原的信心,有推倒鴻明山脈的氣魄。

在最後的最後,他的手掌落在女兒的肩上,将沉重的責任傳遞給女兒,他将烏光堡的生死、榮譽全都交付給她,要她承擔這一切,帶着所有人離開。

可她至今沒有做到他期望的那樣,她處處受制,讓所有人因她不安,為她擔憂,還替代她受傷。無論是陸道一,魏旭,還是蟄伏着的靖安王,神秘莫測的拜風城城主,都是擋在她面前,難以翻越的高山。

有人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她只是這棋盤上任人操縱的傀儡,終有一天,她會失去所有價值,然後被弈棋者随手抛棄。這絕非她所願,她不甘心!

祝嬰心一字一句地宣誓:“我想要得到一切,我要成為——新天武。”

陸歸一一怔,祝嬰心是認真的,沒有一句謊言,沒有半點猶豫。父母雙親生死不明是真,踏着複仇的路一路南向是真,想要得到一切的理想是真,想要成為西陸那位傳奇的帝王的願望也是真。

陸歸一問:“你可知,為何七問,其實只有六個問題嗎?”

經由他提醒,祝嬰心才發現他的确只問了六個問題,她搖搖頭說:“不知,請先生指教。”

“因許多人,徒有淩雲壯志,卻還未到到能夠詢問第七問的地步。”陸歸一說道。

祝嬰心不解,便聽陸歸一問:“你要如何做?”

她一愣,的确沒有想到第七問會是這個問題,她垂眸沉思,忽然聽外邊有人說:“诶,你在這裏做甚?”

“有人!”祝嬰心站起來,追了出去,卻見一個弟子抱着書籍站在門外,回頭看着一個人遠去的背影。

祝嬰心快步追過去,她今日與陸歸一說的話,絕對不能傳出去,若是被其他人知道,那她就完了。那人行步很快,轉瞬就不見人影,祝嬰心回身去問另一個弟子可有見到那人的臉,那弟子猶猶豫豫說不清個一二三。

她想起陸歸一耳朵那麽敏銳,怎麽會沒察覺那人是誰,難道被陸歸一圈套了?祝嬰心正疑心時,陸歸一在內裏說:“不必擔心,那人目前不會對你産生威脅,我想,也許日後她會是你一大助力。”

“先生不能告訴我,他是何人嗎?”祝嬰心道。

“不能。”陸歸一直接了斷地說:“今日我們說了很多了,關于最後一個問題,日後我會再聽你說,你托付的事,我也會轉告,你去吧。”

聽他這麽說,祝嬰心一顆心落了下去,看來剛才門外的人不是淩君骨,之前可以排除陸道一會知道此事了。

她站在門外行禮告退,慢慢往回走,順便考慮接下來要如何做。

她走後,陸歸一仍在紫煙閣坐着一動不動,似乎正在考慮什麽,那抱書的弟子蹑手蹑腳将書放回原處,不敢打擾他。

正要退出去時,聽陸歸一叫住他,“長生,你去将君骨請來這裏,便說我有事與他說。”

那弟子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但還是照吩咐去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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