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座紅木椅轎,隔得太遠,只能看見坐在轎上之人穿了一件玄色撒曳。

小轎直到臺前三十步開外才落了地,早有太監趴在地上候着,轎上之人踩着那小太監的背下了轎。皇帝看起來分外高興,不等那人行禮就托着他的手進了觀景臺。那些棗服太監則往四周散開,四處觀景臺前各站了六個。

自打這個‘九千歲’進了宣化殿,殿內一直安靜異常,再不複先前和和氣氣你來我往的寒暄氣氛,似乎每個人都提心吊膽坐立不安,規矩得不得了。皇帝自從見了姬浔便一直拉着他說話,一旁的麗妃反倒成了擺設,滿臉僵硬地坐在後頭,不敢插話。

沈莙先是打量了站在臺前的幾個廠衛,個個身形挺拔,似習武之身。偏他們又都生得極秀氣,立在前頭一動不動,不免奇怪。将目光從他們身上抽離之後便偷偷看向對面。

隔得那樣遠,只能看見他模糊的輪廓,即使是這樣沈莙也依然不可避免的看呆了。與沈莙以往見過的任何人相較,那張臉都秀美到了極致,以往用來稱贊他人容顏姣好的詞沈莙能背出一溜來,還不帶重樣的。但是此時她卻是結結實實的詞窮了,這位‘九千歲’的陰狠毒辣絲毫影響不了他這副皮相帶給人的賞心悅目。靜靜看着他,沈莙只覺得七魂六魄都被勾到對面去了。這樣一個人偏偏又是羅剎心腸,叫人又是迷戀又是畏懼,兩種截然相反的心理融到一起,便覺得那端坐明堂的人陰鸷難言。這一瞬間沈莙覺得滿殿的各色美人都成了擺設,黯然失色了,難怪皇帝老兒對他這麽熱切。看慣了這樣一張臉,對着麗妃等人他是怎麽下的去手呢莫非姬浔才是他的真愛

正是沉思,沈莙的後背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痛得她龇牙咧嘴。

“不要命了!什麽人都敢盯着看!”

沈莙一看是秦湄,終于回神,尴尬地笑了兩聲将頭低下去了。

宮宴開始之後,先是皇帝說了一大堆廢話,各宮附和,再是各宮分別說廢話。小池邊上已有舞姬開始助興,沈莙頭疼地聽着各宮主子說着一溜亂七八糟的吉祥話,無言地看着惠嫔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心道,還讓不讓人好好地看表演了。

輪完一輪,這些個禦嫔便開始拼壽禮了。一件件壽禮流水似的呈到皇帝跟前。正腹诽呢,惠嫔卻偏頭對她吩咐道,

“阿莙,禮物是你備下的,就由你送過去吧。”

一面說一面給了她一個鼓勵的小眼神,沈莙欲哭無淚地稱是然後端起了托盤邁着小碎步過去了。

“上陽宮惠嫔獻禮!”

一旁小太監尖利的嗓音聽得沈莙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面打開木盒,一面低頭打量。從她這個位置視線所及只能看見姬浔的左手,修長秀氣指節分明,蒼白異常甚至微微泛着青色,擺在座椅旁的扶手上就着音樂扣擊,平白叫人心裏發毛。

皇帝盯着她手裏的盒子看了一會兒,問道:

“惠嫔送的是什麽怎麽從前從未見過”

沈莙恭敬地答道:

“回陛下,此乃小兒消遣用的小玩意兒,皆由玉石制成,供殿下解悶用的。”

一旁小亭裏,姬容聽到有‘玩意兒’,伸長了脖子想看看是什麽。麗妃對皇帝笑道:

“惠嫔妹妹有心。”

皇帝亦是高興,沖沈莙吩咐:

“你将此物拿去給皇兒看看。”

沈莙聽後,不敢耽擱,端着木盒往一旁去了。

待诏将玩具遞給懷裏的小祖宗時,沈莙又盯着他看了半晌。正要告退,只聽的兩聲高亢的吼叫,卻是馴獸人牽着那只黑豹上場了。小不點被吓了一跳,立馬拽住了正要離開的沈莙。沈莙聽得待诏哄了半天,這小屁孩就是不松手,頓時那個心塞啊。脫不了身,沈莙只好立在一旁陪着看。

只見此時場中一個身穿紅袍的男子正插着一塊生肉引着黑豹做出各種動作,沈莙一面觀看一面心裏湧起一陣陣不安。

表演順利地進行着,似乎沒有什麽不妥。沈莙懸在半空的心剛要放下,一個面生的內官卻手捧托盤往這裏來了,行至此處便将托盤上的一盞茶放在了桌上。

才剛揭開壺蓋沈莙便聞到了一股奇異的清香。也不知是因為警覺還是不安,霎時就想起了陸典舍的臉,身上一僵,心中恐懼異常。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殿內已傳來幾聲尖叫,四處觀景臺都亂成一團。前一刻還乖巧聽話的黑豹此時已掙脫了馴獸人的控制,發狂一般向小亭這邊奔來。前去阻攔的護衛拖延不住,有死有傷,而西廠廠衛們則牢牢守在禦駕前寸步不移,絲毫沒有插手的意思。

沈莙靠近偏門,即時就往一旁奔去,還未邁出幾步就被一雙手死死拽住。那位年輕待诏吓得臉色煞白,死死拽住沈莙不放,力氣大得驚人。沈莙後頭傳來小孩凄厲的哭聲,轉過身去,眼見那只黑豹就要爬上小亭。右側麗妃呼天搶地哭喊着,禦嫔內眷奔走逃命。沈莙腦內一片混亂,餘光掃到亭子一角的碩大青銅擺件,想也未想就沖了過去。

☆、司刑監

沈莙沖到那座立起來的青銅擺件後邊時局面已是千鈞一發,她用力将那個渾然不知要逃跑的小破孩扯至身後,然後開始用力地去蹬擺件的木臺。周圍的尖叫聲讓沈莙神色混沌,腦海一片空白,額頭上冷汗密布,只是渾身發虛地重複着腳上的動作。然後聽得一聲悶響,整個人癱坐在地。

之後的半刻鐘,沈莙幾乎是處在傻掉的狀态,只仿佛聽到身後麗妃用她哭到沙啞的聲音一次次地喊着“我的兒”。

待她被宮人從地上扶起來才發現自己全身再使不出半點力來。走下小亭的時候沈莙匆匆看了一眼,那只黑豹被壓在青銅下骨骼俱碎,血流遍地。

沈莙沒有被送到惠嫔處而是在一旁靜候傳召,看管她的是兩個棗衣廠衛,表情古怪目光淩厲,弄得沈莙頭皮發毛。

內務府的人迅速善後,安撫妃嫔。喝過一杯涼茶之後,沈莙總算是緩過來了一些,也開始後怕了。今日種種與那一位脫不開幹系,細細想一遍,這本該是沖着那個小破孩兒去的。自己為了保命砸死了黑豹,這定然是壞了他的事兒,姬浔絕不會輕易放過她。司刑監的各種可怕傳聞在她腦子裏過了個遍,沈莙用力甩了甩頭,不管日後怎樣,眼下保住性命才是大事。

又等了許久,一個年紀頗大的女官走向前來,向看管她的人說了幾句便指揮人将她領走。

沈莙心中甚是不安,一路跟着女官,腳下虛浮險些跌跤。

內堂之中氣氛壓抑,悶得叫人喘不過氣來。麗妃坐在皇帝身旁抹淚,姬浔則是斜斜倚在另一側的椅子上。

沈莙雙手貼地,行了個大禮,心裏正盤算保命的說辭,不想皇帝卻先開口了,

“你是個好的,這次虧得你護住了皇兒,朕忙亂之下不曾看清,浔卿道是你立了頭功,麗妃也誇你省事。既有功,你的銜職便往上升一等,領了賞賜下去吧。”話語之中透着深深的疲憊。

沈莙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一盒金锞子,驚疑不定地擡頭,卻直直撞上姬浔的雙眼。此等距離端看姬浔,沈莙被他陰鸷的眼神震懾在原地。姬浔的膚色蒼白異常,猶如泛着冷光的無瑕美玉。長眉入鬓,眼角斜飛,雙目流光溢彩卻又載滿寒霜,數種不同的風情在他臉上融為一體叫人不願挪開目光。

“高興傻了,還不退下?”

姬浔的雙唇張張合合,他那涼薄的聲音回蕩耳邊,言語中的傲慢冷漠讓沈莙全身冰涼。

驚覺自己已經盯着他的臉呆了許久,回神之後連忙接過盒子半躬着身子下去了。

皇帝的貼身內官高良将她送至宣化殿門口才折返回去,此時宣化殿早已清場,禦嫔們都已經歸宮。沈莙原想緩一緩,卻被突然伸出的一只手拽到了一旁。這一下把沈莙吓得差點背過氣去,定睛一看,卻是秦湄布滿擔憂的臉。

“你有沒有哪兒不舒服傷着哪裏沒有你......”

一連串的問句還沒甩完,沈莙便一頭紮進秦湄的懷裏,死死摟着,再不肯撒手。

秦湄見她這般,稍稍放心,

“問你話呢,一句不答就罷了,哪裏學來這樣耍賴的本事,這是在外頭,丢死人了。”

沈莙由着她數落,就是不肯松手。

秦湄領着她回到上陽宮,惠嫔正在主殿等着,一見着她就死死拽住,

“可回來了,可回來了,我差點就害了你!”一面說一面哭。

慈姑見沈莙魂不守舍,以為她是吓得狠了,連忙讓秦湄将她領到後頭休息去了。

秦湄替沈莙将手上青紫的地方上了藥,

“忒不是東西了,自己吓軟了腳偏還要拉着你等死!”

沈莙聽她嘴裏罵着那個待诏,心中也有氣,

“她如今在哪裏呢?”

秦湄替她放下袖子的手一僵,輕嘆了一口氣,

“別氣了,她也命苦,陛下責怪她不顧皇子自己保命,已将她丢給司刑監處置了,只怕是活不成了。”

沈莙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幾次想開口都哽在喉間,最終沒撐住,将頭埋在秦湄肩上小聲嗚咽。秦湄的細聲安慰叫沈莙心裏愈加委屈,兩人在一處說了許久的話才好些。

兩人一起用過些吃食後秦湄便回房了。沈莙心中空落落的,坐在小鏡前,眼見鏡中的人衣裳髒亂,頭發亂作一團,宮花頭釵堪堪吊在兩鬓,看上去狼狽極了。

起身将小窗撐開,外頭天色已經暗了,吹了吹風,頭腦也終于清醒了些。秦湄等人只當沈莙是剛死裏逃生因而整個人焦躁不安,只有沈莙自己心裏無比明白,這一道坎遠遠沒有跨過去。

皇帝既說自己有功,姬浔不至于現在就對自己動手,可待風頭過了,便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自己。

沈莙在屋裏來回踱着步,此時她心裏清晰地浮現着唯一一條出路,但是要走這條路,就必得加害他人。剛提起的勇氣又消失不見,

“再想想,再想想吧...未必沒有兩全的法子...”

這般喃喃自語下,近日所發生的樁樁件件又重新繞在了一起,沈莙理了理思緒,只盼自己能想出別的法子來。

可她到底高估了自己,又或是低估了姬浔。直到兩個青衣蟒袍的東廠幡子站在自己房門口,沈莙才曉得自己有多天真。姬浔怎麽會有所顧忌呢,明着像是給了皇帝面子,一轉身就開始料理她。

長廊上站滿了上陽宮的丫頭內官,個個噤若寒蟬面帶畏懼地看着沈莙被提走。

那兩個東廠來的廠衛将沈莙雙手擰在身後,他們的手法古怪,力氣和角度又使得刁鑽,沈莙只覺得手臂酸麻頓疼,仿佛不是長在自己身上一般。

被押解着穿過永巷,一路上撞見不少內庭女侍,其中也有沈莙相熟的,她們或害怕,或躲避,但更多的是用一種憐憫嘆息的目光打量沈莙。若是換一種立場,沈莙也許會成為她們中的一員,怎麽會不憐憫呢,進了司刑監就同死人無異了。

從外頭看起來,司刑監半點沒有東西兩廠恢弘肅穆,矮矮的小門,朱紅色的牆彎至拐角,門口的十八面人皮小鼓和兩側配着繡春刀的門衛襯得司刑監陰森可怖。沈莙就這樣被押着穿過了正門,目之所及是司刑監無處不在的暗紅燭光,耳邊回響的是四處傳來凄厲慘叫。

最終進的是一間小刑房,沈莙到門口時正有兩人拖着宣化殿中那個年輕待诏從裏頭出來,眼見着已是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偏偏又還能聽到她微弱的呼吸。沈莙一進房內就被人按在地上,待到手上的力氣消失才能夠将頭稍稍擡起。

刑房裏頭燈火通明,牆上挂着布滿鐵鏽的各式刑具,小凳上還有尚未幹涸的血跡,血腥味揮散不去。四周空蕩蕩的,只有正前方擺了一座楠木雕花的長榻。姬浔穿着一件深黑色的對襟長袍,閉眼側卧在榻上,一旁守着一個手執拂塵的年輕太監。

“禀督主,人帶到了。”

早前押送沈莙的兩人跪在地上,雙頰貼地,行了一個卑微至極的全禮,待姬浔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才慢慢跪着挪了出去。

屋內一時沒了動靜,姬浔從榻上微微坐起身子,半眯着眼看着跪在房內的沈莙,

“先前膽子不小,現在倒唬得像只兔子。”

沈莙此時已全然顧不得害不害人了,打一進司刑監,身上就抖的像篩子一般。

“奴...奴婢原...原就想即刻求見大人的,不...不想竟勞大人費心派人來提...奴婢...奴婢有事禀告...”

話音未落,頭上傳來幾聲悶笑,

“本座什麽都還沒問,你就要招了”

“大人明察,奴婢絕非有心同大人作對,實在是當時情況所迫,不得不先救人。”

“你救了姬容那小兒怎麽倒成了是和本座作對?難不成你覺得本座想加害皇子?”

沈莙被姬浔兩句輕飄飄的問句激得冷汗直流,

“大人怎麽會加害皇子呢,”沈莙心一橫,磕頭道:

“宣化殿中的并非姬容殿下。”

姬浔站起身來,颀長的身子蓋住了他身後的燭光,在沈莙面前灑下一片陰影。

“哦 不是姬容?這本座倒聽不明白了。”

“奴婢不久前曾在內庭中見過四處玩耍的小殿下,大人定然是已經知道奴婢生平了,奴婢記人記事從來過目不忘,雖不知真正的小殿下究竟在何處,但今日宣化殿之中的孩子和奴婢之前所見的小殿下絕非同一人。大人恕罪,饒過奴婢這一回吧,此事奴婢必然讓它爛在心裏,絕不向旁人提起半句。”

姬浔狹長的雙眼淡漠地睨着不住磕頭的沈莙,臉上似笑非笑,

“不知真正的姬容現在何處說起來本座也記不大清了,小雲子,你記不記得那些蠢物把姬容埋在在何處了”

一直立在一旁的小太監聽得召喚即刻用一種陰陽怪氣的語調回道:

“上月初四,被麗妃叫人埋在東城牆根底下了。”

沈莙身上發冷,眼看着姬浔慢慢走來,在自己身旁彎下了腰,

“麗妃蠢鈍不堪,下手的是本座的人,姬容死了,她就該老實安分地上報皇帝,以為找一個容貌相近的進宮就能瞞住本座嗎說到底本座有什麽可怪罪的,你救了那個冒牌貨,只不過是浪費了本座給麗妃最後的機會。”

他知道,他怎麽會不知道呢,整個內庭都布滿了他的眼線,惠嫔侍寝那晚姬容就已經斷氣了,為了另接一個冒牌貨進宮麗妃才拖延了遣人來上陽宮的時間。人本就是他害死的,只有她和麗妃還天真的以為他不知情。

現今被堵死的不僅是麗妃的生路,還有她的。

姬浔沒了和她多言的耐心,依舊坐回了長榻。

奇怪的是知道沒有生機之後沈莙心中的害怕反而淡了許多,在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麽的情況下她忐忑不安,如今沒了希望反倒出奇的冷靜。

沈莙擡頭靜靜地盯着姬浔的臉看,也不說話,心道反正要死了,這樣一張臉多看一眼都是賺了。

小雲子大約還沒見過這麽急着找死的人,見沈莙直直盯着姬浔,眼都不帶眨一下的,往前一步低聲喝道:“大膽!”

對于他的呵斥,沈莙只當沒聽到,橫豎是出不去了。

“看夠沒有?”

姬浔語氣古怪,難辨喜怒。

“興許大人自己不覺得,總歸天下間再難找出比大人更好看的人了,奴婢是個俗人,輕易看不夠。”

姬浔這一日來第一次認真打量沈莙,發現跪在眼前的這個尚顯稚氣的狼狽宮人竟是生了一副很是動人的眉眼,溫溫脈脈杏花春雨一般讨人喜歡。望着她的雙眼,心中的煩躁怒氣一掃而空回複平靜。

沈莙表情乖巧,眼神誠懇,就連聲音都純良無害,竟讓姬浔有種她在努力說服自己的錯覺。

“奴婢想求大人一件事。”

姬浔一臉好笑地看着沈莙,連語氣都變得像在是哄騙小孩,

“你說說看。”

沈莙仿佛沒有看到姬浔臉上的表情一般,認真嚴肅地和他商量道:

“奴婢自小就怕疼,大人可否讓奴婢自己選死法”

看着眼前試圖最後和他讨價還價的沈莙,姬浔倒是真的被逗笑了,

“可惜了,你竟不求本座饒你一命。”

沈莙瞪大了眼睛,渾身一震,

“奴婢還可以求這個!”

“本來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既然你意不在此,本座也樂意成全。”

☆、栖梧臺

姬浔的話像是兩巴掌重重打在臉上一般,沈莙心裏着急,脫口而出,道:

“奴婢剛才腦子不清楚一時胡言亂語,大人權當是聽了個笑話,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自來進到司刑監的,有寧死不松口的,有罵罵咧咧的,更有呼天搶地的,但是小雲子生平還從沒見過這麽厚顏無恥的,一時竟有種被噎住了的感覺。

感覺到了姬浔身邊那個小太監投來的震驚中帶着鄙夷的目光,沈莙又是羞愧又是不自在地低下了頭。

一時間房內難得地安靜了下來。

“你是上陽宮的人?”

姬浔率先開了口,雙眉蹙起,似是在努力回想什麽,

“如今上陽宮安置的是?”

小雲子半刻也不曾猶豫,即刻答道,

“禀督主,上陽宮主位乃是惠嫔杜氏,其父是漢中郡守杜言。”

沈莙心中感嘆,如今前朝,後宮,地方還有什麽是東西兩廠不知道的呢?

姬浔将‘惠嫔’二字默念了幾聲,似是在思量些什麽,最終像下了決斷似的,開口向沈莙吩咐道:

“你既不想死,本座就賞你個恩典,麗妃這樁官司你開了個頭便要收拾清楚。本座不是不近人情的人,惠嫔就比麗妃那蠢物看着順眼多了,擡舉一番也不是不可以。你回上陽宮之後将本座的意思告訴惠嫔,讓她想法子叫那‘母子’從內庭消失。本座給你們七日,七日之後若叫本座來善後,你們就去和姬容作伴吧。”

沈莙愕然,擡頭辯道:

“此事都是奴婢的錯,同惠主兒一點關系都沒有,奴婢......”

還未說完,已被姬浔不耐煩地打斷,

“你沒有能耐,你主子不見得沒有能耐,你以為本座的擡舉是人人都可得的麽”一面說一面接過小雲子遞上的茶,微含了一口,“滾出去吧,沒得叫人心煩。”

說罷不等沈莙反應,即刻就有人進來,将她拽出去了。

沈莙本還想争辯兩句,結果一路上叫人拖拖拽拽最後被扔在了司刑監門口。

折騰了一天,沈莙渾身酸痛,使了幾次勁才從地上爬起來。心裏問候了姬浔祖宗十八代,然後心酸至極地蹒跚着步子自己走進了宮門。

回到住處時已是深夜,但是整個上陽宮裏燈火通明。一個喚作枝蓮的良使在宮門前探長了脖子張望,看到走來的沈莙之後瞪大了雙眼,滿臉的不可置信,

“是...沈承儀麽?”

沈莙筋疲力盡地點了點頭,枝蓮反應激動極了,一溜小跑,邊跑邊喊,

“娘娘,承儀回來了,承儀回來了!”

主殿得了消息,立馬就遣人來請沈莙,沈莙心裏正亂呢,沒頭沒腦地就被帶到了惠嫔跟前。

秦湄拉着沈莙左看看右看看,不敢相信她竟是好端端地回來了,

“快別轉了,頭都要叫你轉暈了。”

“謝天謝地,那麽個死人窟你都能平安出來,果真是傻人有傻福!”

沈莙一聽這話,頓時就不幹了,正打算用口才說服秦湄收回對她的不恰當評價,卻聽惠嫔問道:

“好端端的,為甚麽就進了那地方,我和慈姑可是讓你吓得不輕。”

沈莙心下思忖,惠嫔平日裏不似麗妃那般會算計,又是真心待自己,這件事寧願自己了了,決計不能拖她下水,把她害成第二個麗妃,但又不能瞞着她。思來想去,沈莙下定了決心,将這一樁樁都告訴了惠嫔。

“娘娘不要害怕,此事是奴婢惹出來的,斷不會叫娘娘擔罪,七日之內,奴婢定然處理好麗妃那一樁。”

惠嫔靜默半晌,面上竟半點也無沈莙所猜測的不安,她将腰上佩挂着的玉玦緊緊握了握,

“阿莙,此事你不要再管了,我會處理妥當的。”

沈莙愕然,此時惠嫔的臉上沒有半分往日的天真懵懂,倒是寫滿了果決。惠嫔見她茫然,微微垂下了眼簾,雙手不住摩挲着玉飾,

“阿莙,我同你不一樣,你以後的日子還有盼頭,我卻只能在這宮中苦熬。我家世容貌都不差麗妃,偏她找到了那樣的靠山。我自進宮起就幾次向那一位示好,這宮中誰又不是呢?可誰也沒有麗妃那樣被他挑中的造化,我知道你能處理好,可這卻是我出頭的唯一機會了。我時常羨慕你,無憂無慮,活得自在,可我沒有你這樣的造化。與其這樣熬死在深宮,不如給自己另謀一條出路。”

沈莙呆立在原地,仿佛自己從來沒有看清過任何事任何人。

“娘娘,你不是不知道麗妃如今......”

“我知道,也清楚,麗妃貪婪無度,從不知足,我為什麽要步她的後塵了,誰沒有百年之後?熬過去了也就好了,我受制于人未必子孫都是這般造化。”

沈莙腦海中不斷回響着姬浔那句“你沒有能耐,不代表你主子沒有能耐。”

她曾想過惠嫔的千萬種反應,卻唯獨沒有想過惠嫔會像現今這樣迎合姬浔。

秦湄送她回房的時候見她神思恍惚便知她又轉不過彎來了,

“別想那麽多,阖宮裏就沒有一個真正蠢鈍的主子,我們這些侍奉的人向來也是揣着明白裝糊塗,惠嫔若真如你心裏想的那般天真爛漫便走不到今日,掙不到這上陽宮的主位。主子出頭了,你我這樣的才能有個好前程,你該高興才是。”

左右那日秦湄又說了些什麽,沈莙卻是一句都沒聽進去,自己怎麽上的榻也記不清了。人人都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人人都有聰明成算,只有自己,明明蠢鈍不堪,還自認為比旁人都看得明白些。

那一日所發生的事颠覆了沈莙入宮以來的所有認知,但對沈莙的生活卻似乎沒有什麽直接的影響。也許是受的驚吓太多了,沈莙倒是大病了一場,整天喝藥睡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秦湄和枝蓮來看過她幾次,也是從她們口中得知掖庭局的人在麗妃的晞露臺側殿逮着一個外男,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大皇子姬容的生父。皇帝被氣得不輕,即刻就要滴血認親。結果沈莙自然能猜到,麗妃被鎖在宮中,半句辯解也沒能說就被皇帝移交了西廠。秦湄到底留了幾分餘地,只對沈莙說麗妃被廢,對于那個冒牌皇子的下落只字未提。

沈莙的病完全康複已是□□日之後了,病後第一次當值便看到慈姑在分配幾個掖庭撥來的新人,有兩個小太監,分別喚作李庸和李繼,另有一個宮人喚作忍冬。這三人連外殿都沒久待就被調至主殿貼身伺候,沈莙再糊塗也大約能猜到是誰撥來的人。

因着上回宣化殿皇帝的賞賜,沈莙終是往上升了一等,和秦湄同作了宣儀。

日子就這麽繼續過着,似乎也沒什麽太大變化。麗妃垮了臺,母家自然被連根拔起,宮中那些自來被壓制的禦嫔都卯足了勁要在此時争得寵愛,除去惠嫔另有莊嫔周氏,昭儀趙氏一同上位,風頭極盛,互不相讓。姬浔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又或是今日局面本就是他的精心布局。畢竟有麗妃在前,如今宮中幾位寵妃平分秋色相互制約似乎更如姬浔的意。

盛夏的毒日頭過去了,宮中女禦都換上了色彩豔麗的秋衣,沈莙也被秦湄拉着量了新尺碼。

“今年不知有沒有秋奕,可千萬要如往年才好啊。”

沈莙納悶,“你怎麽還關心起圍棋了?”

秦湄搖了搖頭,動作間頗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我都快忘了你有多不關心宮裏的事了,每年秋天宮中栖梧臺博弈,都有國子監和翰林院的書生學者們進宮對賽,陛下監棋,到時候我們這些有品階的女禦都是能夠旁觀的。”

秦湄說了這麽多沈莙愣是找不出什麽重點,

“所以呢?”

如果說剛才秦湄的臉上是‘很鐵不行成鋼’,那麽現在就只剩下深深的鄙夷了,

“所以,你次兄沈菱,蕭家二公子蕭楚瑜,薛家六郎薛京墨,還有林琛,顧荇這些個翰林院先生都是要進宮的!”

“哦...”沈莙撇撇嘴,“原是你動了春興兒啊...”

秦湄一巴掌拍在沈莙腦門上,

“你懂什麽,你才十七,你當然不急,我是已經二十出頭了,更別說別的要放出宮的女禦了。你別得意,總歸你是要嫁人的,到時候瞧你愁不愁!”

“那你可瞧仔細了,我是不能和你一起欣賞了。”

秦湄詫道,“你不去?”

沈莙左右看了看,賊眉鼠眼地笑了,拉過秦湄來小聲道,

“我近日從司膳局的小鄧公公哪裏得了幾本好書,新鮮得不得了,包你沒看過,你們都去栖梧臺看棋,我才好自己偷偷看呢。”

秦湄莫名其妙,覺得這姑娘莫不是病還沒好,

“什麽新鮮書?你也不是愛書的人吶。”

沈莙湊過去咬着秦湄的耳朵說了一句話,表情不正經極了。

秦湄被沈莙話中的內容臊得滿臉通紅,直用手去槌她,

“小丫頭片子,說我犯春興兒,自己倒是沒羞沒臊的,竟看這些不正經的東西。”

沈莙一面躲一面嚷嚷,

“這些東西可比你心裏想的正經多了,提起那些個長得好看的小郎君你就臉紅,誰知道你心裏藏着什麽鬼呢。”

秦湄在不要臉這方面的造詣遠不如沈莙,此時又氣又急,一時間竟找不出話來駁她。

沈莙愈發得意,

“那些個小郎君姐姐到底中意哪個?叫我知道了也好讓我當一回紅娘啊。林琛家裏頭複雜,顧荇又有家室了,我看蕭二和薛六就不錯,既不是繡花枕頭又是國公府和侯府養出來的嫡少爺。不過次兄可不行,你若是做了我嫂嫂二哥必然護着你,那我可再也不敢欺負你了。”

秦湄氣得渾身直打顫,聽得沈莙話裏提起她從兄,雙眼一轉,笑得好不親切,

“這個月的家信還沒寫吧,千萬不要忘了,不然下個月又不好過。”

于是沈莙的笑臉成功的垮了,整個人看起來郁悶極了。

秦湄出了一口惡氣,拉起半死不活的沈莙,

“走了,當值去了。”

正如秦湄所期待的那樣,今年的秋奕終于定下來了。

一時之間,東西十二宮內處處可見穿着華麗,滿面紅光的年輕女官往來走動,上陽宮更是美不勝收。上到女官,下到采女,個個看起來都無比興奮。而在這種全宮上下統一八卦話題的情況下,沈莙居然淪落到只能和忍冬說說話,一般情況下還是在忍冬幹活的時候沈莙開始自顧自地喋喋不休。偶爾忍冬煩了,沈莙就只好扯着李庸訴苦,就連他們是姬浔的人也顧不得了。

在給沈菱寄回去的家信裏沈莙也提到了秋奕這檔子事,不想卻又被沈菱數落了一回。唯一的好消息是今年上陽宮人手充裕,沈莙得了惠嫔恩典,可以出宮過年。

不管沈莙再怎麽不情願,秋奕還是如期舉行了。第一日是不許旁觀的,沈莙和秦湄都在各處忙活了一天,一個是想把活計做完,好放心觀棋,一個呢是實在無事可做又不能找人排遣。到了第二日,沈莙依舊當值,知道沈莙不肯去栖梧臺秦湄也就沒勉強她,于是自己打扮一新,同夏曲枝蓮等人興高采烈地去了。

☆、含璋院

秦湄等人剛走,沈莙就開始內心空虛了,眼見着整個上陽宮都空了心裏越發不是滋味。也不當值了,悻悻然回了房。

回房之後沈莙心念一動,自己原本不也有計劃嘛。于是有了目标就有了動力,她打開衣箱,翻出一身新做的深藍色寬袖曲裾換上。見外頭起風,又往身上披了一件棗紅鈎花的披風。心道既然連新衣都換上了也得平頭整臉一些才好,于是破天荒地開始仔細梳妝了。

沈莙平日裏從來該是怎樣就是怎樣,別說打扮,就連衣裙都是一個樣式。偶爾拾掇一下,白淨的臉龐和精致的眉眼就顯現出不同往日的光彩了。再加上她今日身量長開了許多,穿上襦裙也有些亭亭玉立的綽約風姿。

忍冬和李繼路過偏殿時見一個藍衣宮裝美人一手抱着幾本厚厚的書一手拎着小食盒往含璋院方向去了,一時竟沒認出那是沈莙。

含璋院是宮中女禦們經常來往的休憩小院,裏頭種了一片翠綠的斑竹,一條羊腸小道,院中幾處椅凳,安靜時只聽得到風聲陣陣。沈莙一直覺得含璋院和《紅樓夢》裏的潇湘館有那麽幾分相似,偶爾來此風雅一把。因為含璋院和栖梧臺是完全相反的兩個方向,平日又沒有什麽宮人當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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