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趙氏不能生育,縱然陛下嘴上安慰,失寵卻是板上釘釘的事了。趙氏無寵,在避子湯上又陽奉陰違,她在那一位心中俨然已成了一枚廢子。既是廢子,哪裏有留着的道理。”
對沈莙的解釋,秦湄驚訝之餘竟是有些啞口無言。想從沈莙臉上看出一些和平常不同的東西來,可任憑她怎麽打量,沈莙眉眼溫潤的模樣看起來卻和往日裏無半點差別。
消息夜間就已經傳了過來,可是兩人被傳召到主殿卻是第二日清晨的事了。
惠嫔似乎也是一夜未睡,秦湄和沈莙請過安後慈姑一開口便是關于永福宮的,
“昨夜裏永福宮的事你們已經知道了開頭,今早內務府傳來的消息,永福宮的趙昭儀誤食了陰損之物,已是再不能生養了。陛下原本體恤她心情,要晉她為珍嫔。可趙昭儀聽過噩耗,整個人精神恍惚,言語間一直指着瑞王咒罵。陛下對此也是無可奈何,只好叫人封了永福宮,吩咐太醫悉心醫治,晉封的旨意也因此擱置下來了。”
慈姑口中的瑞王正是姬浔獲賜皇姓之時得的封號,沈莙心道趙氏這一回倒是直接選擇了最快滅亡的一條路。
惠嫔靜靜地聽慈姑說完了整段話,也沒對此事多說些什麽,倒是拉着沈莙的手說起了貼心話來,
“近來這段時日叫你費心了。你二哥的事你也無需太過憂心,官場裏慣會捧高踩低,如今永福宮那位現已是窮途末路了,翰林院和國子監是再不會打壓你次兄的,且放寬了心吧。”
沈莙規規矩矩地向惠嫔行了個禮,
“謝娘娘關心,奴婢省得。”
惠嫔還待再說幾句,前廳卻有人通傳,說陛下往上陽宮來了。沈莙等人随即就從正殿退了出來,往回廊方向走時,正巧和端着藥碗的忍冬打了個照面。
離了惠嫔那處,沈莙也不和夏曲秦湄去用早飯,獨自一人在上陽宮走來走去,心裏雖然疲憊卻怎麽也不想回房歇息。
上陽宮偏殿門前有一顆大大的桃樹,沈莙平日裏雖不喜歡灑掃院落,對這棵桃樹卻是悉心打理愛護得不得了。也許是因為心裏混亂又無處可去,兜兜轉轉的最終到了偏殿,站在那棵桃樹下發着呆。
此時已是秋末,桃子都已經摘盡,偏殿裏幾個長使在庭院裏掃着地上的落葉,看到獨自發呆的沈莙幾人都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停下手裏的活兒向沈莙行了個禮。
沈莙有些倦怠地向她們揮了揮手,見她們手裏都拿着掃帚,于是偏頭問道:
“今日這裏可否由我來清掃”
那幾個長使被沈莙弄得莫名其妙,也不敢多問什麽,放下掃帚就躬着腰出來庭院。
沈莙從地上拾起一把掃帚來,自己也不知這是怎麽了,竟開始認認真真地掃起地來。
這樣默默地幹着活兒,時間似乎過得快了許多,直到自己的腰背酸澀不堪沈莙才将手中的掃帚丢了,也不管地上幹不幹淨,直接抱膝坐在了樹下,将自己的臉深深埋入雙臂之中。
不知坐了有多久,突然感覺有人在自己背上敲了兩下,沈莙擡起臉來卻是看到了半躬着身子沖自己皺着眉的李庸,
“前邊找了你許久了,也不去當值,坐在這裏躲懶!”
沈莙皺皺鼻子,突然有些委屈,
“我這兒正難受呢,你也不問問是怎麽了,開口就訓人!”
李庸被沈莙紅紅的眼眶吓了一跳,和沈莙拌嘴慣了,頭一次見她這副模樣,頓時有些手足無措,
“你別哭啊,我怎麽就是在訓你了,哎...別哭別哭,我錯了還不成嗎。”
沈莙見他一個勁地認錯,心裏頭也舒坦了些,擺出一副‘我是大爺’的表情向李庸伸出了手,
“坐久了腿麻,你拉我起來。”
李庸松了口氣,二話不說就将沈莙攙起來了,
“真是怕了你了,你既難受就趕緊回房去吧,我上前頭去給你告個假。”
沈莙朝李庸扯出了一張大大的笑臉,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多謝你了,小李子。”然後眼看着李庸的臉成功地黑了幾個度,拍拍衣裙,自顧自地往小門出去了,心想果然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快樂就會加倍。
既不用當差,沈莙的憂郁情緒又是來的快去得也快,吃過幾塊小糕點之後就愉快地補了個眠。
沈莙這一覺睡到黃昏方才醒來,依舊吃了幾個糕點充饑,梳洗一番複又整理好衣裝,從櫃中摸出一本話本來,既是打發時間,也是靜靜地等着最後一關的到來。
及至天色黑透了才有兩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沈莙的房中,沈莙随即放下書,老老實實地等着兩人發落。
這神出鬼沒的兩人中有一人卻是沈莙認得的,正是姬浔身旁的貼身內官小雲子。
“沈宣儀同我們走一趟吧。”
沈莙這回倒是顯得落落大方,問也不問就順從地跟着兩人出了門。
可惜的是這種落落大方的态度持續了不到一刻鐘,小雲子就聽見身後沈莙略帶疑惑的聲音,
“兩位大人,這是去哪?好像走的不是去司刑監的路哪,別是走岔了吧。”
小雲子頗有些無言,怎麽還會有人趕着往司刑監去?
見沈莙不依不饒地又問了幾句,另一位前來提人的廠衛不耐煩地撂下了三個字,
“雁尋塔”
然後沒有一絲防備的沈莙就被這三個字給徹底砸傻了。
在內庭之中最有名的一處起居殿并不是皇帝老兒的養心殿,而是位于明渠東面的雁尋塔。
雁尋塔的出名之處并不在于它周圍怡人的風景,而是因為塔的主人。早年間姬浔在宮中的時間比在宮外要多得多,皇帝體恤他宮裏宮外兩頭跑的勞累,于是幹脆将雁尋塔賜給姬浔作為他在宮中居所。
雁尋塔高七層,姬浔得了此處便将底下三層作了辦公之處,上邊的四層則分配給了自己的日常起居。盡管這幾年姬浔甚少歇在宮中,雁尋塔卻依舊是由他用着,內庭中的人也從不輕易接近此處。
沈莙平日裏就深居簡出,別說是雁尋塔了,連明渠附近都沒到過。她料想姬浔會令人來提自己,也充分做好了再進一次司刑監的準備,沒成想最後竟被帶到了這位‘九千歲’起居的地方,整個人陷入極度驚憂的情緒之中不可自拔。
小雲子一路領着沈莙上了五層,站在雁尋塔高處往下看,整個內庭都被收入眼中,燈火闌珊,美不勝收。沈莙此時卻完全沒有欣賞的心情,白白辜負了一番美景。
小雲子在門口敲了幾聲,語氣恭敬地詢問了一句,直到聽到屋裏姬浔的應允聲才小心地推開了門,轉過頭來對着沈莙努努下巴,示意沈莙進去。
沈莙幾乎是頂着心裏無窮的壓力,硬着頭皮進了門。
不同于屋外過道上的寒風飒飒,沈莙一進內間就感到一陣熱氣撲面而來,小雲子掩上房門之後沈莙才驚覺屋內除了她和姬浔就再沒有旁的人了。
雁尋塔內間的裝飾從粗到細都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奢靡,各式繁複的擺件琳琅滿目,最最奪目的當屬百花掩屏後頭的楠木扶椅,姬浔此刻就坐在那張奢華無比的座椅上,臉上似笑非笑地盯着跪在地上局促不安的沈莙。
因是晚間,姬浔連發也未束,一頭烏黑的青絲從雙肩宛伸至椅面,身上簡單系着一件朱紅色的廣袖道袍。
那樣醒目的朱紅色并不是那麽好駕馭的,可是若是穿在姬浔身上就明顯成了相得益彰,明媚奪目。沈莙從見到姬浔的那一日開始就一直給自己洗腦“這個人的內在比本拉登大叔還要可怕”,可是明明心裏建設做得足足的,真正見到姬浔卻還是被他那張臉迷得七葷八素的。
打沈莙一進這個門就貫徹着沉默是金這一信條,老老實實地跪着等姬浔開口。偏偏姬浔卻一點開口說話的意思也沒有,耐性十足地盯着地上的沈莙看。
兩人這一段莫名其妙的沉默相對持續了許久,久到在門口守着的小雲子都有些懷疑沈莙是不是被姬浔直接折騰死了。
好在是坐在主座的那一位先覺得無聊了,懶洋洋地開了口,
“趙氏那一樁沈宣儀費了不少功夫,難道如今沒有什麽話要對本座說嗎?”
沈莙本來是想好了一大串冠冕堂皇的話的,像是趙氏違逆姬浔的意思,自己是為主子惠嫔謀劃等等的理由。可是不知為什麽,被姬浔雙眼一盯,心裏就直發虛,憋了半天竟是說出了實話,
“大人恕罪,奴婢本來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趙昭儀想取奴婢性命奴婢也不願多作計較,可她萬不該對奴婢的兄長下手。”
姬浔哼笑一聲,眼中精芒閃動,
“倒是沒敢欺瞞本座。”
☆、楠徵園
雁尋塔本就地處高地,此時又是秋末,晚間的寒風吹到塔身五層之上的外廊上便成了刺骨的細刃。
在長時間的詭異沉默之後小雲子終于等到內間傳來低低的談話聲,實在沒能忍住好奇便一邊将手攏進寬寬的袖口一遍偷偷摸摸地貼門仔細聽着。
“照沈宣儀的意思,趙氏動你可以,唯獨不能動你次兄?”
沈莙從姬浔的臉色就可以看出在趙氏這樁官司上姬浔知道的絕對不比自己知道的少,心中正慶幸自己方才一不留神說了實話,聽見姬浔再次開口詢問便更加老實地回道:
“奴婢在宮中當差,本就屬于內庭中人,趙昭儀可以和奴婢不對付,但是萬萬不能因奴婢的關系連累了次兄。”
姬浔含了一口熱茶,稍稍掀起眼皮來掃了一眼一臉嚴肅的沈莙,
“哦 這可是叫本座有一事不明了,對你來說你次兄既然這麽重要,那麽害你次兄的人你就該一并收拾了才對,怎麽能厚此薄彼呢”
沈莙被姬浔弄得有些莫名其妙,摸了摸後腦疑惑道:
“害了奴婢次兄的不就是趙昭儀嗎?怎麽還有人要一并收拾?”
姬浔搖了搖頭,啧啧幾聲,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趙氏母家在翰林院确實是有幾分能耐,不過還沒能耐到能将手伸到國子監裏去。你次兄倒是事事護着你,心裏明鏡兒似的知道他的事和後宮脫不了幹系,偏偏怕把你卷進來,在給你的家信中只對此事只字不提。他不提,你也不曾特地去打聽,那麽,他出事的消息你又是從誰那裏聽來的”
沈莙本來跪了許久也不覺怎樣,卻在聽完姬浔的一番話之後全身發冷,如墜冰窟,無論自己怎麽否認,心中浮現的那兩個字卻是怎麽也揮散不去——惠嫔。
是了,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撞見白芷的事自己從來只向秦湄透露過,自己當時還真的傻乎乎地以為秦湄不會禀告惠嫔,想必是她一轉背惠嫔就已經知道了她手裏可能有趙氏的把柄。她不願深究趙氏的秘密惠嫔便讓她不得不去深究,不得不去反擊。趙氏母家的勢力或許還沒有擴散到國子監,惠嫔的叔父兄長卻能輕易幹涉國子監中任何儒生的仕途。到最後連沈菱出事的消息也是秦湄透給自己的,秦湄家中在宮外無半點人脈,若非惠嫔告知,她又怎麽會知道任何關于沈菱的消息。
趙氏垮臺,自己還為惠嫔奪得了皇帝的寵愛,從頭到尾,惠嫔的雙手幹幹淨淨卻輕易成了這件事中最大的受益者。
沈莙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紮進了她的肉裏,頭頂上傳來姬浔滿含愉悅卻又略帶嘆息的聲音,
“說你蠢吧,又有幾分小聰明在,說你聰明呢,偏偏這幾分聰明又大半都是自作聰明。”
沈莙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若不是姬浔在場她恨不能甩自己兩耳光。
“本座的那塊玉璜可還好用?沈宣儀也真是個過河拆橋的人,用本座的東西保了命,到頭來連半句感謝的話也沒有。”
若是以前覺得姬浔這人深不可測,聽過他這番話之後沈莙對他的評價已經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了。究竟還有什麽是他不知道的呢?明明早已知曉了一切卻站成旁觀者的姿态笑意盎然地看她們所有人演完了整出戲。
沈莙的拳頭握了又松松了再握,腦海裏盡是惠嫔和秦湄等人平日裏待自己的好處和方才姬浔提點自己的那番話。沉默了好半天才向姬浔回道:
“奴婢那日借大人之名僥幸保住了一條小命,心中自然對大人感恩戴德,大人的玉璜奴婢自當原物奉還,絕不敢私占。”
似乎是覺得沈莙的話有些好笑,姬浔勾唇道:
“感恩戴德?本座可沒覺得沈宣儀看起來有半點感恩戴德的樣子,沈宣儀就這樣說兩句空話,旁的事都不打算做嗎?”
沈莙完全沒想到姬浔會認真和她讨論她剛才随口說出的幾句奉承話,見姬浔一直在等着自己表态,憋了半晌,嘴裏蹦出一句
“要不,奴婢給大人捶捶腿?”
本來以為對自己這樣不經大腦的冒犯提議姬浔會嚴辭拒絕外加二十大板,不料自己剛說完這番話姬浔驚訝過後竟是笑眯眯地沖自己招了招手,
“這主意不錯,恰巧本座坐得腿都酸了。”
沈莙仿若被人打了一頓的表情成功地取悅了姬浔,看着她慢慢吞吞地往自己這邊靠近,一臉期盼自己喊停的樣子姬浔笑得眼睛都彎了。
沈莙最終也沒能逃脫替姬浔捶腿的噩運,側着身子坐在姬浔腿邊的小凳上心不甘情不願地做着在她看來特傷自尊的事。
雁尋塔內間溫暖而明亮,夜明珠皎潔的光打在沈莙的側臉上,使她本就白淨的肌膚在柔光的襯托下幾近透明。從姬浔的視角看去,沈莙長長的睫毛就像兩把小扇子輕輕顫動着,她低着頭,被挽起的烏發下面露出一段潔白的後頸,細細嫩嫩的不知摸起來是種什麽感覺。事實上姬浔心裏這麽想着手上也确實就這麽做了,于是沈莙突然就感到後脖一陣刺骨的冰涼,當下就尖叫出聲。
一直守在外頭的小雲子被沈莙這一聲尖叫下了一跳,本以為裏頭出了什麽事,情急之下推門而入卻是直接呆愣在門口,嘴張得老大。自家那位從不讓旁人近身的大人此時正用手握着那個奇怪女官的後頸,而那個女官不斷掙紮之下滿臉的敢怒不敢言。
姬浔的手就像冰塊一樣寒意逼人,沈莙被他用手一冰,整個人都蜷縮成了一團。小雲子破門而入之後更是覺得有些丢人,臉都臊紅了。
小雲子本來震驚地忘了說話,姬浔一記眼刀才讓他回過神來,大嚷一聲“奴才該死”之後飛速退出了內間,手忙腳亂地幾次才把門關好。
被小雲子這麽一鬧,姬浔有些意興闌珊地把手從沈莙身上撤了回來。
姬浔的手一拿開,沈莙立馬就姿勢不雅地從他腳邊爬開了,表情憤憤地重新跪回了原處,
“奴婢按也按了,大人還有什麽事要吩咐嗎?”
姬浔今夜也有些疲倦了,本想直接叫沈莙出去的,定眼打量沈莙一身的穿着卻是嫌棄地皺了眉,
“穿得難看死了,一個女人,還不如小雲子會打扮。”
一面嘲笑沈莙,一面提高音量對門外道:
“聽夠了沒有?聽夠了就給我滾進來!”
小雲子正費心偷聽着呢,被姬浔一罵,背上冷汗都出來了,不敢有半刻耽擱地推門進了裏間。
“去庫裏找一身女人的衣裙拿給她,穿成這樣看着就難受。”
小雲子應了一聲,随即領着正要告退的沈莙出了雁尋塔。沈莙跟着小雲子從盤旋的小梯一路往下,其間路過幾個處理文書的小內官的桌前,沈莙眼尖,桌上平鋪的奏章上用朱筆圈出的“蘇相”兩個字直接落入入了沈莙的眼內。沈莙搖搖腦袋,将心裏的好奇扼殺在了搖籃裏。
來雁尋塔之前沈莙還信心滿滿,半個時辰的功夫姬浔就輕易讓她心裏又是煩悶又是難受。抱着小雲子丢給自己一件交襟直裾,沈莙腦海裏浮現的全是姬浔嫌棄的表情。
不過也虧得是姬浔這麽一鬧,之前惠嫔的事才勉強被自己壓了下去。
正是心裏百轉千回的時候卻偏偏又在自己的小院門口看到了等着自己的秦湄,沈莙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正常地扯出一抹笑來,上前拉了秦湄的手,
“這樣晚了,姐姐找我有什麽事麽”
秦湄并沒有覺得沈莙同往日有什麽不同,也對她笑道:
“我聽慈姑說你身子不舒服,今日告了假,本想來看看你,不想你竟是出去了,左右我也沒什麽事,總得知道你怎麽樣了才能安睡,所以就在此處等你回來。”
秦湄眼裏的關切半點也不做假,沈莙心中嘆了一口氣,罷了罷了,秦湄待自己從來都是姊妹一般,那些都是真真切切的。她有什麽錯呢,她和自己從來就不同,在她心裏惠嫔是她的主子,自然就該事事以惠嫔為先。
“姐姐費心了,今早本是有些悶的,睡過一覺再在宮中散了散心,如今已經沒什麽事了,姐姐放心吧。”
秦湄聽她這樣說也稍稍放下心來,又和沈莙說了許久的話才各自回了房。
本來應該是難以安眠的一夜沈莙卻出乎意料的睡得不錯,第二日醒來時更是精神十足。
興許是心裏對惠嫔到底是意難平,那日之後沈莙輕易不往正殿去了。除去沈莙自己心裏明白她的生活已經漸漸脫離了她當初的計劃,在上陽宮其他人看來,這位沈宣儀還同往常一樣,和和樂樂地悠閑度日,逢人就端着一張笑臉,宮人內侍們也都喜歡和她說話頑笑。
冬日到來後各宮各處都換上了厚厚的門簾,沈莙從小就十分畏寒,盡管真正冷的時候還沒到,她卻已經把自己裹得像個小球一般。
初雪那日沈莙醒得早,在床上掙紮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起了床,也不洗漱,第一件事就是燃好小暖爐。因為時辰尚早,沈莙也沒有急着當值,反倒是摸出筆墨紙硯來打算給沈菱寫一封信,心裏也計較着既然姬浔知道她過去和沈菱通信的具體內容,以後可絕不能再在書信中說什麽重要的事了。
沈莙仔細算了算時日,心中也算有了些安慰,再過兩個月自己就以出宮采辦的名義早早地歸家,加上惠嫔給的年假,也算是可以好好地在家中過個年再進宮。
這封家書破天荒的沒花沈莙多少功夫,不一會兒她就寫了滿滿一頁,只問了沈菱最近可好,自己近段時間在宮裏發生的一切卻是絕口不提。
将書信晾幹之後沈莙本想翻找信封的,一拉開小抽屜卻是在抽屜角落裏看見了姬浔的那塊白玉璜,沈莙頗感頭疼地将它從抽屜了拿了出來,放在手心裏細細打量,琢磨着要怎麽把這東西還給姬浔。
沈莙正在屋內一籌莫展,外頭卻傳來了小丫頭們嬉笑玩鬧的聲音。沈莙心裏納悶,将自己裹厚實了才推開門一探究竟。不料剛将門打開就看到夏曲枝蓮等人穿着厚厚的鬥篷滿面笑容地來拉自己,
“這是怎麽了,為何你們都不去當值卻往我這裏來了”
這群人中的一個圓臉小丫頭雀躍地回道:
“娘娘帶着慈姑和秦湄姐姐去毓秀宮和莊嫔娘娘喝茶了,昨兒下了一夜的雪,楠徵園裏的梅花竟都開了,陛下恩典,宮中衆人都可去賞雪觀梅,夏曲姐姐問了慈姑,咱們既無差事,可以去楠徵園看一看。”
沈莙對這個小丫頭的興奮雀躍覺得難以理解,再美的景色也不能擋不住冬日裏的寒風,幹什麽要趕着去吹風受凍呢?
沈莙一臉的不為所動深深刺激了這一群興致盎然的‘文人雅士’,于是在夏曲的指揮下沈莙被她們半拉半拽地拖出了自己溫暖的小窩,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楠徵園去了。
沈莙深覺自己難逃一劫,臨死還拉了正在正門挂燈籠的忍冬做墊背,連哄帶騙地推着忍冬和她們一起去了楠徵園。
盡管身上冷得難受沈莙卻也不得不承認此時楠徵園的風光雅致而又美麗,滿園的梅樹上開滿了各色梅花,有潔白如玉的,有淡粉嬌美的,也有紅如胭脂的,梅花的香氣和滿地的白雪交相輝映,叫人心情豁然開朗。
相比那些活潑開朗的小宮人,沈莙就像一個老婦人一樣站在一旁,整個人縮在鬥篷裏頭,笑眯眯地看着其他人撒開了腳丫子在雪地上嬉笑玩鬧。
☆、東華門
在輕輕呵氣都能看見白霧的天氣裏一群年紀正好的宮娥身着冬裝,在雪地裏梅樹下穿梭嬉鬧,悅耳的笑聲甚至将梅樹上的積雪都震了下來。
也不知是哪個先發起的攻擊,突然之間宮人間的追逐打鬧就直接發展成了各站陣營的打雪仗。
而在風景如畫歡聲笑語不斷的楠徵園裏較為詭異的一幕是:不管其他人有多開心,場面有多熱鬧,總有兩個年輕女官置身事外,靜靜地看着這場雪天盛宴。不同的是她們之中一個面無表情,另一個則是在用一種‘真是拿這些幼稚的人沒辦法’的眼神全程旁觀。
在手中的湯婆子冷掉之後對楠徵園的瑟瑟寒風沈莙終于是忍受不住了,也不将手從鬥篷裏拿出來,只肯用肩膀戳了戳站在她身旁的忍冬,
“你冷不冷?趁她們還沒注意到這邊,咱們偷偷溜走吧。”
忍冬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若不是你死乞白賴地拖着我來,你以為我為什麽會在這?”
沈莙頗為羨慕地看了一眼穿着輕便的忍冬,忍不住問道:
“你為什麽就不怕冷呢?難道就因為你叫忍冬?”
對于沈莙那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忍冬早已經習以為常了,連個白眼都不屑給她,
“我自幼習武,身體自然與你們這些閨閣裏養出來的小姐們不一樣。”
破天荒的,沈莙居然沒有對忍冬的話進行輪番批駁。
她低着頭,臉上嘻嘻哈哈的表情也收斂了不少,似乎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之中。不過這樣略顯落魄的表情在沈莙臉上的時間短得讓忍冬懷疑自己剛才只是看岔了,回過神來眼前的沈莙依舊是一張讨人喜歡的笑臉。
當然沈莙和忍冬作為局外人觀戰的資格沒多久就被剝奪了,兩人分別被拉入了夏曲和枝蓮的隊伍裏開始了并不怎麽甘願的互相‘厮殺’。
這場持續了一個多時辰的‘厮殺’最後導致的結果就是沈莙光榮地害了一場小風寒。
秦湄和慈姑從毓秀宮回來之後得到的第一個消息就是沈莙喝了藥正卧在被子裏捂汗。
打聽到她這一次生病是因為被‘敵方’幾個小丫頭埋在雪裏欺淩之後秦湄和慈姑很不厚道地笑了。
寒冷的冬天已經夠讓人心塞了,得了風寒的冬天就更讓沈莙覺得難熬極了。得了醫女的囑咐,秦湄開始每天監督沈莙吃藥,捂汗,吃藥,再捂汗。為了藥效,沈莙甚至餓了兩頓,每日裏吃的都是稀飯和淡湯。所以說古人養病的方法沈莙一直難以接受,幾天下來不僅悶得難受更是沒有吃過一頓飽飯。
在這樣慘無人道的虐待下,等到沈莙身上好利索了整個人也瘦了一大圈。
好幾次秦湄看着沈莙不堪一握的盈盈腰肢時眼中迸發出的羨慕光彩都讓沈莙哭笑不得。
後來宮中的時日就在沈莙不怎麽見效的養膘計劃中飛快地過去了。
臨近出宮的十幾日裏,上陽宮所有的內官女侍都從沈莙身上充分感受到了她的心花怒放。忍冬更是惡毒地用“你本來臉上就一雙眼睛還能看,可是如今一笑連眼睛都找不着了。”這一類的話來刺激沈莙。
不過這一點都不影響她的好心情,甚至有掖庭宮的老嬷嬷在看到沈莙這副‘我很幸福’的模樣之後悄悄向慈姑打聽,上陽宮的沈宣儀是不是找到了一個好人家。
沈莙時時刻刻掰着指頭算日子,出宮那日就這樣如期而至了。
出宮那日京中下起了大雪,在接過小厮遞來的厚披風之後沈菱向國子監授課的先生恭敬地行了個鞠禮,然後便提起自己放在一旁的傘緩緩走出了國子監的大門。
走到門口正要上馬車時惠嫔兄長杜平卻是滿臉笑意地沖沈菱這邊來了,
“這麽冷的天林檎兄還要出門?”
相較于杜平的熱絡,沈菱這邊則明顯表現地淡漠了許多,那不帶一絲溫度的眼神讓杜平臉上的笑都僵了。
“吾妹今日告假出宮,天氣惡劣,需得去接應一番。”
說完之後也不管杜平的反應,直接就上了馬車。
杜平看着揚長而去的車駕,摸摸鼻子,心道小妹托他辦的那樁事應當是極其隐秘才對,矛頭也成功地被自己引向了翰林院,難不成沈菱看出了什麽端倪?
沈莙整理好行裝出門的時候還未下大雪,粗心大意地沒有帶傘,于是走到東華門的時候她身上已經落了一層厚厚的雪花。
正待在宮門口的矮檐下苦惱該怎麽頂着大雪走回沈宅,一輛青頂的雙騎馬車卻是恰好往她這裏來了。
沈莙原以為是沈菱接她來了,歡天喜地地迎了過去,不料馬車一邊的側簾被撩開之後,出現在沈莙眼前的卻是薛京墨那張玉雕一般的臉。
沈莙和薛京墨在看到彼此的時候都吓了一跳,
“你不是那日...”
看着眼前歪着腦袋努力回想的沈莙,薛京墨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笑意,不知為何心裏也有幾分歡喜。
“你怎麽在宮門口呆站着?”
沈莙看到馬車上的薛京墨探出頭來低聲問自己,在鵝毛大雪中他的輪廓竟有些溫柔的熱度。
“我今日休了假,本來要出宮回家去的,可是突然就下大雪了,因此被困在宮門前了。你呢?這是要進宮去嗎?”
薛京墨皺着眉頭看着沈莙身上的積雪,先是遞了一塊手巾給她然後撩開簾子道:
“外頭冷,你先上馬車來。”
對眼前這個少年的善意沈莙顯得有些詫異,分明兩人這才第二次見面,而且自己連他叫什麽都不知道,怎麽他卻表現得像是兩人相識已久呢?
盡管知道他是一番好意,沈莙還是搖了搖頭,孤男寡女的一起待在馬車裏,傳出去像什麽樣子。
“我就不上去了,今日天氣這樣差,沒準我兄長要來接我,若是我上了馬車,他找不着我可怎麽辦?你不用管我,若是有什麽事要辦的話可別耽擱了。”
不料她話音剛落,那個少年卻是直接從馬車上下來了,接過随行小厮的手爐就直接遞給了沈莙。
“我母親今早進了宮,本來是要戌時才回的,可是家中出了一件急事,父親便遣了人來通知母親,左右我也無事,所以才想在宮門口等母親出宮,總算是多個照應。”
對他口中的母親沈莙雖是好奇但卻不想窺探別人的家事,因此也就沒有多問。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因握着薛京墨的手爐,沈莙覺得手上沒那麽冷了,用了人家的取暖之物心裏又有些愧意,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至少得禮貌地問問這人的姓名,
“對了,我們也見過兩次了,你知道我的名字,可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呢。”
剛問完這話沈莙就看到對方竟是連眼睛都笑彎了,
“我還以為要是我不開口,你就真的一直都不打算問呢。”
對于他的打趣沈莙覺得有些莫明其妙,一直等他想了許久才聽到最終從他嘴裏鄭重說出來的那兩個字——“商陸”。
沈莙心裏納悶,從來也沒聽人提起過,怎麽還有人姓商?
正要再細問問時卻是有另一輛馬車往他們這裏來了,隔得老遠沈莙就已經看到了駕車的平熙,心下大喜,将手爐還了之後急匆匆地和這個叫‘商陸’的告了別,拎着衣擺一路小跑地往那邊去了。
沈菱從馬車上下來扶沈莙時遠遠地看見了一襲青衣站在東華門矮檐下的薛京墨,心下雖然疑惑卻還是向他揖手打了個招呼,薛京墨也同樣還了個禮,然後靜靜地盯着沈莙上了馬車。
馬車上挂了厚厚的布簾,裏頭也鋪上了褥子,沈莙一上車就縮在座位上,無比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溫暖。
沈菱也有好幾個月沒和沈莙見着面了,見她抱着自己的小爐子縮在一旁,眼裏也蓄上了笑意。
“方才和你一起站在宮門口的那人你可是認識?”
沈莙心滿意足地抱着熱源,漫不經心地回道:
“之前在宮中秋奕的時候見過一次,今日碰巧又遇上了,便和他說了一會兒話。”
在心裏琢磨了一會兒,又開口問道:
“這人既然進宮參加了秋奕,相必也是國子監的儒生,二哥認得他嗎?說來奇怪,這樣一個容貌氣度不下于蕭二的人為什麽我從前沒有聽人說起過呢?依我看,世人只知道一味地捧高蕭二薛六,這個人未必就比他們差。”
沈菱被沈莙這番高談闊論弄得心裏一樂,整半天,原來這小姑娘不知道剛才和她說話的人就是她嘴裏‘被世人捧得太高’的薛六。
沈莙本來一本正經地問了一個她自認為非常嚴肅的問題,沒成想沈菱聽過之後不回答也就罷了,反倒自己一個人樂上了。
“你不知道方才那人的名字?”
感覺沈菱話裏有種嘲笑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