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到底是沈父平日裏最疼愛的小女兒,這些蠢話也還不曾說給外人聽,沈父罵過一場,臉色也稍有緩和。
決心再晾沈葭一會兒,沈父便往沈莙這邊來了,握着她的手說道:
“好孩子,難為你省事,想着家裏的名聲,這事兒是為父不好,叫你受了委屈。要是以後蒹葭姐兒再提起這樣的混賬話來,你只管來找我,我替你出氣。”
細心安慰了一番,又叫小厮去外頭拿了擦瘀傷的藥膏子,吩咐沈莙回去好生揉揉膝蓋。
沈莙心裏有些無言,面上一副感動得不得了的樣子,和沈父你來我往扮了許久的慈父孝女,臨了看了一眼一臉痛快的王氏,放心地把添油加醋的任務交給了她,自己扶住沈菱的手臂一瘸一拐地往外面去了。
打她和沈菱出了棹藤院沈莙就一直揉着大腿被她掐的那一處,心想鐵定是青了一塊,看了一眼扶着她的‘罪魁禍首’恨恨道:
“就你這悶葫蘆一個還想參加科考呢,到了殿試可有你好看的!”
豈料沈菱一點搭理她的意思都沒有,反而刺道:
“我倒不知道你還演得一手好戲,清涼膏之類的把戲小時候當着我的面兒沒少用吧?我還只道你每次認錯的時候都哭得那樣慘是因為你真心知錯呢,如今可算是被我逮了個現行。”
沈莙臉上的表情一僵,眼神飄忽,看起來心虛極了,
“二哥還要回去念書備考吧,可不要因着我耽擱了時辰,趕緊回去吧。”
沈菱緊緊拽着沈莙的衣袖,阻止她‘潛逃’,
“你不提念書這茬倒罷了,現在倒叫我想起宮中秋奕的那樁事來。我是要念書,你也不好閑着是不是,我看天色也不早了,就将《女訓》抄寫兩遍吧。”
直到沈莙苦着臉應了是沈菱才心滿意足地回了屋,徒留沈莙一人在夜色中迎風撒淚。
第二日清晨月苋叫沈莙起床的時候沈莙痛苦地在床上翻了兩圈,賴了有小半個時辰才起身梳洗。秋桐端着早點進屋的時候沈莙正睡意朦胧地撐着下巴坐在桌前,一臉的苦大仇深。
秋桐嘆了口氣,對沈莙喚道:
“小姐,用些吃食吧。”
沈莙聞到記憶中的香甜味,全身一個激靈,立馬接過秋桐遞來的酥餅大快朵頤。
秋桐将沈莙鋪開在書桌上的《女訓》細細整理了,問道:
“小姐又犯了什麽錯弄得二公子不開心?”
沈莙甩給秋桐一個傲嬌的小眼神,埋怨道:
“你可是打小就是我身邊的人,不心疼我也就罷了,怎麽事事都向着二哥?”
秋桐笑道:
“我哪裏是向着二公子,從小到大,只有小姐闖禍二公子收拾爛攤子的事,可從來沒有倒過來的時候,小姐晚上老老實實地将《女訓》抄了兩遍,可不就是犯了錯心裏發虛嗎?”
沈莙哼了一聲,低頭專心吃着早點,對秋桐的語重心長的一番話無動于衷。恰巧這時候李嬷嬷拿了一些絲線布匹進屋,沈莙疑道:
“這是些什麽東西?”
李嬷嬷将手中的托盤放下,轉身對沈莙道:
“菱哥兒不是明年初春就要參加春闱麽,春日裏正是凍人手腳的時候,幾日幾夜地答那考卷,不多帶些衣裳避寒可不行。”
聽李嬷嬷說起沈莙這才想到古代的舉子參加科考都是要在考場呆上整整幾天的,吃喝拉撒都在一處。為防止考生作弊,考場都是敞開來的,亮堂是亮堂,就是不擋風,這種條件下寫幾天的考卷還不叫人脫掉半層皮?
沈莙思索半天,橫豎想不出自己能幫上什麽忙,最後幹脆早點也不吃了,趴在桌上苦思冥想。
李嬷嬷和秋桐是打小就照顧沈莙的,見她這樣也不覺奇怪,兩人默默地就将碗筷收拾了,留沈莙自己思索。
過了好長時間也不見沈莙出門,月苋頗感奇怪地往屋裏一看,卻見沈莙盤腿坐在熱炕上,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拿着李嬷嬷拿進屋的布匹,自己認真的裁裁剪剪,看起來再正經不過了。
月苋被沈莙這奇奇怪怪的舉動弄得好奇不已,掀開門上厚厚的布簾輕手輕腳地進了屋,湊在沈莙耳邊問道:
“小姐在做什麽呢?”
沈莙這裏正陷入了瓶頸,見高手來了,連忙虛心請教,
“月苋啊,你說我要是想做一個暖手的物件兒,就是那種可以放一個小湯婆子進去的捂手應該怎麽下手呢?”
沈莙手腳并用地向月苋形容了她腦海裏的設計草圖,一臉期待的等着月苋的反應。
月苋略微思慮了一會兒,認真回道:
“這個倒不難,只要在尋常捂手裏頭多做一層內裏,外邊的棉絮塞得厚些,到時就可以将湯婆子放在內層的裏子裏了。”
末了又對沈莙笑道:
“到底是小姐有辦法,這樣一來不僅熱乎,手心手背也都不會受凍。”
沈莙對月苋的表揚感到發愁,自己從來都是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雖然腦子裏塞滿了各式各樣有用沒用的點子,真正能落實的卻少得可憐。
月苋何等的伶俐,一見沈莙愁眉苦臉的樣子就知道自家小姐是在為她做繡活的手藝發愁,即時就用手推了推沈莙,
“小姐不要擔心,只将材料交給奴婢便是,到時候奴婢做完了就立馬送與小姐。”
聽完月苋的話沈莙才總算是放下心來,摟着月苋說了一連串的好話,最後從炕上一躍而起,對月苋道:
“我出去一會兒,若是嬷嬷問起,就說我在二哥的随雅居裏呆着。”
說罷蹦蹦跳跳地掀開簾子出去了,引得月苋拿着鬥篷在後頭追了一路,一邊追一遍嚷着:
“小姐,衣裳!”
随雅居是沈莙及笄前一年王氏撥給沈菱的院子,地方不大但靠近府門,方便沈菱每日裏上下學。
進入嚴冬以後國子監也迎來了休沐,為了來年的春闱,沈菱便打算在随雅居靜心溫書,輕易不再出門。王氏雖然偏疼長子,但畢竟沈菱是她親生,而且又是家中光耀門楣的希望,因此也是一日幾次地派人往随雅居送羹湯補品。
沈莙蹦跶着進門的時候見到沈菱規規矩矩地端坐在一個小火爐旁邊,攤開一本厚厚的古書認認真真地看着。
沈莙心下對沈菱那無時無刻都恪守儀裝禮儀的教養既佩服又隐隐吐槽,她這二哥什麽都好,就是端得太嚴重了些。
“炕上那樣暖和,哥哥為什麽要守在這裏看書?”
沈菱老早就看到沈莙進了屋,一直細細打量自己,聽到她問出那種白目的話,擡起眼狠狠地瞪了她:
“平日裏怎麽教你的,若是終日裏不顧規矩窩在舒适安逸的地方人就會生出憊懶困倦的習性來。好端端的,你不在屋裏呆着,往我這裏來做什麽?”
聽得沈菱問起,沈莙也不管他話裏教訓她的意思上前抽掉了他手裏的書。
沈菱心裏正是疑惑,卻見她又從袖子裏摸出一個小木瓶來,拔掉上頭的軟塞,在沈菱手心倒出些乳白色的液體然後替他在手上推勻。
這液體初沾手不覺什麽,漸漸地就在手上生出一股熱氣來,不一會兒沈菱原本冰涼的雙手就熱乎了起來。
沈莙笑嘻嘻地對沈菱道:
“前兒惠嫔生辰的日子裏陛下賞了許多東西給我們底下的人,我可什麽首飾都沒拿,光挑了這一小瓶子寶貝。像這樣抹上一回,能撐一個多時辰呢,你這些天總是要看書的,若是覺得手上涼了就抹上一點,立馬就能暖起來。”
沈菱手上撚着那個小小的瓶子,對沈莙笑道:
“你最是怕冷,如今把這東西給了我心裏指不定怎麽心疼呢。”
沈莙歪着頭,用雙手撐着下巴道:
“我成日裏又不用看書,抱着湯婆子坐在暖炕上要這玩意兒有什麽用。”
☆、同裏鎮
小火爐裏的銀碳在燃燒的過程中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沈莙坐在小凳上呆望着正在溫書的沈菱出神,也不知怎麽的心裏只覺得若是日子就這麽一直平平淡淡地下去該有多好。
沈菱雖沒有沈莙那樣過目不忘的本事,但自小天資聰穎,書本上的內容參悟地比沈莙要透徹得多。此時他雖然算是在溫書備考但是沈莙呆呆的小模樣讓他不再把注意力集中在書本上,在沈莙嘆第七口氣的時候沈菱終于是将書一封,皺眉問道:
“說吧,這一年來你在宮中發生了什麽事?心裏既有不痛快又為什麽一直瞞着我?”
沈莙正出神,沒想到自己那點小心思小別扭被沈菱看得清清楚楚,如今被沈菱直截了當地點出了自己心裏藏着事兒,既是感嘆又有幾分慌張。
“我能有什麽事瞞着你呢?宮裏的日子還不就那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若是有什麽意外,二哥還能打聽不到嗎?”
沈菱對沈莙強撐出一副淡然無虞的樣子覺得特別看不過,冷哼道:
“你以為我沒有打聽過嗎?就是打聽不出什麽才肯定你出了岔子,去年年底你還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撒歡樣子,偏偏今年卻做出一副自以為冷靜成熟的樣子來。秋日裏國子監的那幾樁事,還有你托我打聽那些個草藥的事,每一件都與你在上陽宮服侍的惠嫔有關,你當我是傻的,你不明說我就不會自己去打探了?”
沈莙心裏暖乎乎的,也因此更不敢把和姬浔有關的事告訴他,既然她這位二哥打探不出什麽隐情,那就必然是姬浔不想他知道任何隐情。盡管心裏百般不願意,沈莙還是在沈菱跟前打了馬虎眼,
“哪裏就有什麽事了,只是這一年裏宮裏出了許多事,我有些應付不來罷了。二哥不要憂慮,你還不知道我嗎,有吃有睡就行了,旁的事輕易不插手。”
見沈莙一副不欲多說的樣子沈菱只得罷休,兩兄妹靜靜地在屋裏坐着,一個低頭看書,另一個又開始發呆。
打破這一段沉默的是沈菱的貼身小厮平熙,在兩人正是悠閑的時候他一路從小臺階上直接進了屋,
“公子,顧家三爺往府裏來了,說是有事找公子相商,如今已經到了院門了。”
沈菱略有些疑惑地放下書,擡頭對平熙道:
“你請他去前廳坐坐吧,就說我一會兒就到。”
平熙出去後沈莙也站起身來,
“這大冷天兒的,他不在家中備考反倒往你這裏來做什麽呢?”
沈菱知她打算告辭,細細地替她系好鬥篷戴上氈帽,
“還沒見面,我哪裏知道他有什麽事,雪天路滑,回去的時候好生看路,跌上一跤可不是好玩的。”
沈莙小雞啄米似地連連點頭,接過沈菱遞給她的湯婆子便撩開簾子出去了。
路上許多丫頭小厮正在清理積雪,沈莙也沒多做逗留,直接往聽雨閣去了。
莺歌和春桃幾個丫頭湊在聽雨閣門口叽叽喳喳地說着閑話,見沈莙回來了便一起迎了上去,打頭的春桃笑着對沈莙到道:
“小姐可算回來了,一早上見不着人,秋桐姐姐都快要急死了,才剛打發我們幾個往門口望望,可巧就回來了。”
除去李嬷嬷和秋桐,聽雨閣裏的小丫頭們大抵年幼,有家生子也有從外頭買辦回來的,從沈莙挪到聽雨閣起便從小一路伺候沈莙。原也有些吃裏扒外陽奉陰違的丫頭,後來卻都被沈菱和李嬷嬷肅清了。剩下的丫頭和沈莙一處長大,有聰明會算計的如春桃,也有老實本分的如莺歌,但無論是怎樣的性子,心裏總是一心向着沈莙的。
沈莙性子随和,待丫頭們雖然寬厚但又有明确的約束規矩,平時雖然看起來和和氣氣,真的較起真來卻又比誰都要幹練。從小到大王氏和肖姨娘也往聽雨閣塞了不少眼線,沈莙也不多作為難,只在春桃等人面前打個眼色,之後那些個眼線就一直在外頭灑掃,輕易難再進內屋。
聽雨閣裏的小丫頭平日裏輕松自在,時不時地也和沈莙說說笑話,
沈莙自進門就見她們一副歡喜的小模樣,疑惑道:
“什麽事叫你們這麽開心?”
聽她問起,莺歌等人就笑得更是暢快了,最後還是較為穩重的春桃對沈莙笑道:
“昨兒棹藤院裏鬧了那麽一出,今早我們就聽阿四說了,娴芳院的那一位如今被老爺罰了兩個月的月錢,還被禁了足,二小姐雖然是沒怎麽重罰,卻也跪了一整夜的小祠堂,如今還在房裏躲着不敢出來見人呢。”
這件事本是沈莙促成,聽春桃提起心裏自然是十分暢快,心道自己這些年被罰的次數可比沈葭多多了,就這麽點打擊就不敢見人,出閣以後可有她受的。
秋桐倒真如春桃所說的一直在等着沈莙,遠遠地看見沈莙進了院門,立馬就沖着她來了。
“什麽事這麽着急?”
秋桐半點好臉色也沒給沈莙,板着臉道:
“小姐倒真是自在,一上午都窩在二公子那裏,早前太太遣人過來了,說是給小姐送後日去蘇相府上要穿戴的東西,丢下一些破爛就走了,小姐快進去看看吧,看過之後可就高興不起來了。”
沈莙心裏大約已經猜到王氏想在外頭下她的臉,如今聽秋桐這樣說倒也沒覺得有多驚訝。
一路跟着秋桐進了內間,定睛一看,暖炕上果然堆了一件冬衣并幾支釵環。
實在是對王氏整她的眼光感到好奇,沈莙将那件冬衣攤開,竟開始仔仔細細地打量起來。
大約還是對沈硯略有顧忌,又見到自己昨夜對付沈葭的做派,王氏這一次倒是沒沈莙想得那麽過分。冬衣的料子不算差,摸在手上也細細滑滑的,棉絮也夾得足,若真要說有什麽大問題的話大概就出在這件冬衣的顏色和款式上了。
整件冬衣是是一件藏青色繡着祥雲的交領長襖裙下并一件深紫色的馬面裙,從裏到外從上到下都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老氣。沈莙花一樣的年紀,又是在鄰近過年往別府作客,別人家的小姐姑娘是穿紅着綠,怎麽嬌豔喜慶怎麽來,若是自己穿一身老妪的衣裙去赴宴,別說是其他人就連沈莙自己都覺得晦氣。
沈莙在心裏為王氏難得用心的坑害鼓起了掌,一面又很是好奇地拿起那幾支小釵來左看看右看看。
秋桐自從拿到這些衣飾就一直心裏犯愁,罵了王氏不知多少次,左等右等的好容易沈莙回來了,沒想到她不僅沒有生氣的意思反而頗有興趣地看了起來,秋桐心裏那個急的呀,
“小姐還有心思看,送這東西來的是太太身邊的銀铋,特地說死了太太吩咐小姐穿着一身出門。若是小姐不肯穿,太太必然就借此發作要把小姐留在府裏,可這衣服小姐卻是萬萬不能穿出門的。”
沈莙見秋桐急得那樣,反倒是一臉淡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放寬心,你小姐我生着這麽一副花容月貌,穿什麽不好看?”
秋桐想過沈莙許許多多種回答卻萬萬沒料到是這麽不要臉的一句話,反駁也不是不反駁也不是,憋得內傷都快出來了。
沈莙一點也沒去看秋桐那一張脹紅的俏臉,心道王氏實在太不了解行情了,藏青色在未來可是最受小女生們青睐的顯瘦色系。
月苋和李嬷嬷從外頭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情景:沈莙雙手拎着一件長襖在自己身上比來比去,時不時撅撅嘴,似乎有些不太滿意,一旁站着面如菜色的秋桐,正無言地看着沈莙耍寶。
李嬷嬷和月苋有些摸不着頭腦,幾人在房裏演了幾分鐘的默劇之後沈莙大手一揮,充滿豪情地對屋裏的另三人道:
“快回神,可沒有時間再浪費了,後日出門前咱們得把這件衣裳改一改。”
聽到沈莙并沒有打算照原樣将這件冬裝穿出門,躺屍已久的秋桐終于滿血複活了,十分有熱情地握着沈莙的手道:
“小姐有什麽吩咐就盡管說吧,奴婢和月苋一定會圓滿地完成的!”
沈莙被秋桐的熱情似火所感染,笑嘻嘻地吩咐道:
“首先呢得把這件長襖裙的袖子給截了,就改成長比甲那樣,要不然松松垮垮的穿起來像道姑似的,難看死了。領子改成方領,領口繡上淺色的細花紋,從領口處往上加四對精致些的暗黃色盤扣,第二個盤扣周圍繡鳶藍間白的圓團牡丹。還有腰身,從上往下都得收緊了,越緊越好,你小姐我在宮裏餓了那麽多頓也該穿幾次帶曲線的衣裳了。月苋最會打花結兒了,用深藍色的粗線打上兩個蝴蝶小扣再搭上長長的穗子,別在領子兩邊。另外多叫兩個繡活兒好的小丫頭,下邊的馬面裙都用一色顏色較淺的絲線繡上九裏香和花邊。我從宮裏帶出來的那件深紫色緊袖小襖也替我拿出來,後日出門我就将那一件穿在比甲裏頭。”
打沈莙還是個孩子就從來不愛打扮,秋桐等人萬沒想到她能想出這麽多花樣來,也不敢怠慢,立馬就招呼人進屋開始忙活了。
沈莙被獨自留在了內室,也沒閑着,自己在首飾盒子裏翻來翻去,半天也沒找到能用得上的東西,心裏不禁有些喪氣。
無論是進宮前還是進宮後沈莙都曾見過別人的梳妝臺,其中有王氏,沈葭,惠嫔,秦湄,還有一些在閨閣裏有所來往的官家小姐,這些人的桌上首飾,胭脂,配飾,穗帶應有盡有琳琅滿目。沈莙雖然不怎麽愛這些東西,可一到要用的時候還是心裏犯愁,因為選擇太有限了。
暗自嗟呀了一番,沈莙有些無可奈何地從繡床下的隔間裏取出了一個體積不小的雕花木盒,另将一把做工奇特的小鑰匙從自己頸上摘了下來,小心翼翼地開了鎖。
木盒裏有一小摞商鋪和房屋的地契,并一些金銀細軟。沈莙沒有在這些東西上留心,自己抽開了暗層,底下生母李氏的嫁妝頭面就那樣靜靜地躺在盒子裏。
李氏原是江南同裏鎮一個大商戶的女兒,閨閣裏就将算賬和管理的本事學到了手。據李氏的教養嬷嬷也就是如今伺候沈莙的李嬷嬷說,沈莙的外公只有一子一女,從小疼惜異常,兒女也都聰慧争氣。原本他想要把李氏嫁給一位世交的獨子,沒想到那一年沈硯被調到江南做地方官吏。年輕有為的少年郎立馬就俘獲了李氏的芳心,不顧父親和兄長反對,執意嫁給了當時已有妻室的沈硯,後來跟着沈硯到了京城,和家裏的關系就越發不可收拾了。
沈莙只在生母的頭七見過她那位舅舅,兩人沒能說上幾句話,只是抱在一處哭過一回。
往事總是有些傷感的,沈莙心裏也曾對她這位不怎麽聰明的生母産生過埋怨,不顧一家人為自己的籌劃一意孤行地嫁給了一個從來沒有真心相待的薄情郎,最後自己郁郁而終,還要家人為她傷心一番,果真是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
李氏嫁入沈府的時候也算帶足了嫁妝,其中有一小部分在李氏去世時被王氏鑽了空子,私自奪了去。剩下的一些重要的門面細軟,寶石頭面都被沈莙分散開來存放在了好幾家錢莊,自己只留了一部分用來傍身。
☆、長門街
進宮之後那些傍身用的金銀細軟便一直被鎖在了床下的隔間,在盒子底層的幾件兒頭面中挑挑揀揀,沈莙最終将李氏及笄時得的那件赤足金打的長命鎖項圈拿了出來。
因着當年沈莙的外公對她生母的百般疼惜,李氏及笄時所得的發簪金飾都是江南巧匠精心打造的。就拿此時沈莙手中拿的金項圈來說,除去精雕細琢的長命鎖之外,項圈本身就鑲着八顆石榴紅的寶石。雖說款式乃是許久之前所流行的,但是撚在手上依舊是顯得貴重而又別致。
沈莙滿意之餘依舊繼續挑了耳環手镯一類的配飾。
沈菱在随雅居前廳見客,沈莙也不好去打擾,接下來的半日就無所事事地盯着秋桐等人做着繡活,偶爾心裏癢癢想要上前幫忙卻都被秋桐一個白眼給擋了回來。
第二日沈莙起得特別早,在自己屋後的小院裏興高采烈地做了一套廣播體操,叫偶然路過的莺歌看得目瞪口呆。
白日裏實在沒什麽事可做,沈菱一直窩在随雅居不出來,沈莙也不好再去打擾他備考。王氏忙着相府之行,早早地就吩咐免了子女的請安,于是沈莙就連可以戰鬥的地方都沒有了,無聊之下坐在暖炕上翻着話本磕着瓜子。
夜間吃過晚飯,秋桐等人終于終結了沈莙的散漫時光,幾個小丫頭端着改好的冬衣浩浩蕩蕩地進了裏間。
躺在炕上神游太虛的沈莙被李嬷嬷扯了起來,月苋和春桃更是迫不及待地開始鼓搗沈莙。
不得不說雖然沈莙在旁的東西上沒什麽審美,唯獨在衣着打扮上卻是眼光毒辣。原本松松垮垮的襖裙被她改成了方領長削肩比甲,從肩頭開始便一路貼合曲線,一點都沒有冬衣的臃腫累贅之感,将沈莙修長的身形襯托無餘。在諸多精致的淺色繡花和勾邊配飾的襯托下,藏青配深紫的打扮不僅沒有顯現出老氣反倒是将整個人襯得典雅而又端莊,有着平日裏穿紅着綠的小丫頭所沒有的內斂和曼妙風情。脖間圍上的純白色狐皮暖脖成了點睛之筆,既是應景又有了幾分小女兒的爛漫色彩。
上身之前秋桐完全沒有料到這衣裳改過之後效果會這麽好,拉着沈莙來回轉了幾圈,感嘆道:
“在聽雨閣待了這麽些年,今兒才知道小姐這樣好看,只這這腰看着可憐見得,也不知是在宮裏吃了些什麽苦。”
沈莙對自己的設計十分滿意,美滋滋地對着鏡子比了半天才肯将衣裳脫了下來。秋桐問過沈莙之後,又将櫃裏的那件玄色暗花的鬥篷取了出來,仔仔細細地熏了香,放在一旁備用。
可巧出門那日雪停了,王氏打扮貴重,坐在堂上和沈硯說了一會兒話便有下人來報,說是二小姐到了。
一聽到這話王氏臉上的笑意就收了幾分,端坐着看着沈葭着一身精致的粉色短襖冬裙,外罩猩紅鎏金的狐裘小鬥篷,釵環貴重妝容甜美地進了內堂,乖巧萬分地向她和沈硯請了安。
沈硯氣已經消得差不多了,見沈葭嬌俏動人又乖巧讨喜,心裏也有了幾分喜歡在,低聲仔細地吩咐她在外要禮儀周到,聽從太太的安排。
沈葭俏生生的應了是,叫一旁被沈硯冷落的王氏看得氣不打一處來。恰巧在沈硯和沈葭說着貼心話的時候外頭丫環通報說大小姐到了。
對于王氏往聽雨閣裏送衣裳的事沈葭是打聽得一清二楚,聽得沈莙到了,也不忙着和王氏勾心鬥角了,靜靜等着看沈莙的笑話。
不過在門簾被撩起的時候屋裏的三個人卻是難得的同時愣在了原地。
雖有改動,可衣裳還是那套衣裳,王氏親自挑的,為的就是叫沈莙看起來老氣橫秋,可是此時站在王氏跟前的沈莙,梳着斜挽的單環髻,後邊烏發束在一處,鎏金點翠蝴蝶簪并一朵暗紅的堆紗芍藥宮花,身着藏青冬裙時不僅不顯老成,反倒是亭亭玉立風姿綽約,平日裏的清秀可人倒成了明媚動人。沈葭穿得嬌俏,但常年養尊處優因而身形較為豐腴,平時看起來倒是天真可愛,可若站在高挑纖細的沈莙跟前就有點入不了眼了,哪怕是在她看來,打量沈莙的時候都忍不住将視線往她盈盈的腰肢上放,就更不要說旁人了。
沈莙胸前所佩的長命鎖是李氏生前愛物,只一眼沈硯就認出來了,端看眼前生得和李氏有幾分相像的沈莙,沈硯竟是有一時的恍惚。好容易從往事裏抽離出來,定睛一看心下覺得這位長女卻是比李氏最豔麗的時候還要俏上幾分。
“起來吧,不過是請安,犯不上這麽大的禮,你今日的打扮很是得體,這是你第一次跟着太太出門,不要害怕,不過是到相府和相熟的姊妹們說說話,有什麽不懂的問太太便是。”
沈莙長到十七,第一次見沈父用這樣慈愛的語氣叮囑她,心知自己終于勾起了他往日裏對李氏的些許情意,嬌笑道:
“多謝父親提點,今日的衣裳原是太太備下的,女兒心裏自然是萬分感激,跟着太太出門自然小心周到,斷不會給太太添麻煩。”
沈莙話說的大方得體,沈硯心下又滿意了幾分,王氏聽她向沈硯奉承自己,一時半會兒竟不知怎麽發作,沈葭雖是心裏恨得牙癢癢卻不敢在這時候觸沈父的眉頭,将一肚子的話都咽了下去。四人各有各的心思,又在一處說了一會兒話王氏才領着沈莙和沈葭出了門。
沈硯調了兩輛馬車供她們使用,沈莙本來是正要跟着沈葭坐在後面的,不想這時王氏身邊的彩雲卻往她這裏來了,行了個蹲禮便對沈莙道:
“太太在前頭喚莙姐兒和她一同乘車呢。”
沈莙心裏納悶,也沒堅持自己原先的打算,跟着彩雲往王氏車上去了。
沈莙被月苋扶上馬車時王氏正端坐在車裏閉目養神,一側已是坐了王氏當年的陪嫁孫嬷嬷。沒有多做打量,沈莙便老老實實地坐在了王氏另一側。
馬車在路上緩緩行駛,王氏一直沉默着,倒是她身旁的孫嬷嬷開了口,
“莙姐兒的這身衣裳倒是改得很是別致,當初太太送給莙姐兒的時候就對老奴說過‘大姐兒穿這一身定會好看’,如今看來可不是這樣嘛。”
沈莙心裏頗有些好笑地看着王氏分明豎起了雙耳想聽她的回答偏又要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來,清了清嗓子,沈莙吊足了王氏的胃口才開口對孫嬷嬷道:
“原是已經備好了衣裳的,不過又不好辜負太太的一番心意,只好将原來衣裳的小花樣挪到這一身上來,誰能想到太太竟是和我心有靈犀,兩身衣裳搭在一起這樣合适。”
王氏握着小暖爐的手不易察覺地緊了緊,沈莙可以想象她此時心裏有多難受。刺激完王氏之後自己也終于心裏太平了,靜靜地靠着車壁小憩。
馬車外頭由一開始的安谧漸漸變得熱鬧嘈雜起來,沈莙估摸着是到了鬧市街口,離蘇相府應該也不遠了。
正在心內想象着蘇相府比沈府要大上多少,前頭熱鬧喧嘩的聲音突然就壓低了,到後來更是漸漸地安靜了下來,沈莙和王氏所乘的馬車也在此時慢慢地轉了個向,停在了路邊。
沈莙心下疑惑,只見王氏撩開了馬車側簾向外頭問道:
“這是到哪裏了?好端端的怎麽就停了?”
車旁服侍的彩雲壓低了聲音回道:
“太太快把簾子放下吧,這裏是長門街,西緝事廠辦差,已經清路了。”
王氏一聽是西廠,也不敢抱怨,迅速放下了簾子來,老老實實地等着。
沈莙留心細聽,外頭先是傳來了一陣噠噠的馬蹄聲,聽那聲勢只怕是來了不少番役,再往後則從前頭傳來了問話聲,聽話裏的內容像是幾個檔頭在搜捕兵部的一些‘罪臣’。
沈莙心裏納罕,兵部相當于是古時候的國防總部,難不成姬浔的手竟是已經伸到了兵權?
沈莙搖了搖腦袋,想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腦海,正在此時不遠處傳來了那幾個檔頭恭敬的報告聲:
“禀督主,下邊的人一路追堵,那些個逆犯必然就藏在這條街之中。”
後面還有人說了些什麽,沈莙只覺得自己一個字都聽不進去,滿腦子都是方才那人話中的‘督主’二字,姬浔就在前面不遠處的消息弄得沈莙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事實證明人真是怕什麽來什麽,沈莙心裏正慌呢,此時馬車前卻響起了其中一個番役的命令聲:
“将簾子撩開,裏邊的人都下來!”
明顯被吓一跳的除了沈莙還有王氏和孫嬷嬷,三人被這突然響起的聲音吓了一大跳,還沒能做出反應車簾就被人粗暴地扯了下來,一股刺骨的寒風灌進了馬車。
孫嬷嬷扶着吓得手軟腳軟的王氏下了馬車,沈莙沒人照拂,外頭的丫頭小厮又是一動也不敢動,于是只得自力更生地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後面馬車上的沈葭已經被兩個番子押到了這處,大約是因為沒有好好配合所以已經吃過了苦頭,沈葭的釵環俱亂,手背上也是紅腫一片。
扯下馬車車簾的是一個沈莙從來沒有見過的番役,劈頭蓋臉就向王氏厲聲問道:
“你們是哪府女眷?打算往哪裏去?路上看沒看到畫像上的人?”
他問這話之前沈府的兩輛馬車已經被翻了個底朝天,王氏算是知道一些西廠的傳聞,心裏懼怕非常,平日裏當着沈莙端得架子此時是半點不敢露,略顯卑微地回道:
“大人,我們是城西沈府的女眷,正要往蘇丞相府裏赴宴,一路上并沒有看到旁的可疑的人。”
那個番役又仔細審問了王氏一行人幾句才打消了顧慮,正打算往後面繼續搜查的時候一個身着褐色直衣的掌事從一旁官驿茶樓二樓的露臺上一躍而下,幾個踮步,飛快地到了沈莙一行人的跟前,吓得王氏等人差點尖叫出聲。
方才問話的番役像這個掌事行過禮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