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接紅了眼,尖叫道:
“她能有什麽隐情!喜兒和趕車的小厮都已經說了,就是因着她的那塊什麽勞什子我的葭兒才會進了那個鬼地方。”
沈莙看着胡鬧的肖姨娘,臉上挂着一副陰陽怪氣的冷笑,拿出李庸等人最看不慣的刻薄語氣來說道:
“父親和肖姨娘別是真的年紀大了所以老糊塗了吧,我進來這麽久,你們只不過是在一個勁地重複說我坑害了沈葭,那她到底是死了呢?還是殘了?”
沈莙涼薄的語氣和毒蛇一般的蔑視眼神終于是叫肖姨娘崩潰了,操起桌上下人備好的一杯滾茶就往沈莙的臉上潑。
她潑得沒有半分前兆,沈莙雖然及時用手擋住了臉,但還是在白梨般的前額上燙出了一塊紅痕,雙手手背上更是起了一溜水泡。
除了看戲的王氏,屋裏其他人都被這一變故吓了一跳,錢姨娘急得立馬上前查看沈莙的臉,
“姨娘這是做什麽!事情還沒有弄清楚,莙姐兒還是府上的長女,沒出閣的小姐若是臉上落了疤可怎麽好!”
說到氣憤處更是不住地咳了起來。
沈硯也沒想到肖姨娘會有此舉動,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對着連眼神都冷到骨子裏的沈莙卻是沒有說出一句安慰的話來。
“你還好意思問,葭兒好好地出門應酬,不過在路上下車挑了一會兒禮品,竟被東廠的番役抓去了司刑監!那是什麽地方,進去的就沒有活着出來的!”
肖姨娘一聽這話,兩眼一翻,整個人直直癱軟在了沈蒹身上。
沈莙生生受了肖姨娘一杯滾水,沈硯卻到現在還沒有提起過要替她請大夫上藥,錢姨娘心裏覺得這個做父親的心長得也太偏了些。再去看沈莙,眉頭也未皺一下,仿佛落在她身上的燙傷根本沒有給她帶來任何的痛楚。
“這可就有意思了,捉她進去的是東廠的廠衛,父親卻來怪罪我,這是什麽道理?若是真心疼沈葭,怎麽不找姬浔說去?”
沈父先是被沈莙話裏的狡辯氣得渾身發抖,後來聽到她對那一位朝野之中人人畏懼的羅剎直呼其名,更是吓得一身冷汗都出來了,又氣又懼之下抄起身邊奴才捧着的藤棍朝着沈莙的背上就是幾下狠抽,直把沈莙後脖上也抽出幾條帶血的紅痕來才罷休。
“事到如今你還敢強詞奪理!喜兒已經将你今日所為都招了,小厮也說是因着一塊玉璜葭姐兒才會被人拿住,那塊玉璜究竟是個什麽來頭,你又是從哪裏得來的?好端端的又是怎麽到了葭兒身上,說!是不是你有意要害你幼妹?”
沈硯的一番話說得那叫一個擲地有聲,沈莙挨了幾棍,背上一陣火燎似的灼痛,聽到沈硯的責問卻是像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一般,幾次笑出了聲,
“要我說我也覺得奇怪呢,這東西一直放在我房裏的抽屜裏,好端端的怎麽就到了她身上呢?”
肖姨娘本來還一直現在沈硯方才的話裏出不來,聽到沈莙隐射沈葭偷了她的東西,立馬就歇斯底裏地指着她罵道:
“她胡說!葭兒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分明是你想害我的葭兒,才把那腌臜東西給了她。”
沈莙的眼神像是萬丈寒冰一般刺向了肖姨娘,弄得她沒由來的一陣心虛,
“蠢貨,說話是要考慮後果的,你知道那是個什麽東西就敢說它是個腌臢物?”
沈莙連姨娘也不叫了,氣得肖姨娘渾身打顫。沈硯卻是注意到了她話裏直指那塊玉璜,對整件事的疑惑越來越大。
“那玉璜究竟是哪裏來的?中間有什麽牽連?你若不細細說來,還有苦頭要吃。”
沈莙打量着沈硯手裏拿的藤棍,那是一般官宦人家都有的,常用來教訓犯了大錯的族中子女,一棍抽下去,哪怕是穿着厚厚的冬衣也會腫起一條紅痕。
沈莙已經挨過了幾下,知道這東西不是開玩笑的,但是身上的疼痛卻有效地沖淡了她心裏的委屈和難受,只覺得今天的一出出把她這十幾年來的忍讓和堅信的事情都變成了一個大笑話。
“這裏其他的人不清楚,父親應該是最了解不過的,前朝後宮,哪塊玉璜最有名呢?又是哪塊玉璜能讓沈葭那個蠢貨動了偷竊的念頭呢?為什麽東廠的人看到沈葭戴着它就直接将她投到了司刑監的大獄?”
她有些惡毒地說出了這麽一長串話,然後眼看着沈硯先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然後臉上的表情漸漸應恐懼而扭曲,心裏湧起了一鼓幸災樂禍的痛快感覺。
沈硯轉過身去端起一杯茶,手不住發抖,倒似拿不住杯子一般,
“你……你……怎麽會……”
沈莙将這一切都痛痛快快地抖了出來,心裏反而是暢快了,比起沈硯的百轉千回和滿屋子其他人的疑惑不解,她看起來像是唯一自在的人。
沈莙當初能想到的後果,沈硯都能猜得到,正因為這樣他才心慌。寒窗多少年才在科考有了名次,這麽多年摸爬滾打好容易熬出了頭,結果一招不慎竟因為這樣一件自己完全不知情的事而葬送了這一大家子。
王氏不知道沈莙和沈硯之間在打什麽啞謎,可她一直有着自己的打算,而此時似乎是實現這一謀算的最好時機,于是也不置身事外了,走近沈硯輕撫着他的手附耳說了幾句。
沈硯心裏正是煩悶,王氏雖然不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可她附耳說的提議倒是歪打正着地叫沈硯心裏一動。沈硯低頭看了一眼一直跌坐在地的沈莙,任由最後一絲父女情分從他心裏消散開來,臉上換上了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
“今日這事因你而起,你雖是我的女兒,可是犯下了如此大錯為父也護不住你。只要葭兒不被放出來就說明這一家都有危險,你既然能得到那塊玉璜,想必在那位大人跟前還能說得上話,你現在就出府,去東廠将此事解釋清楚,把葭兒換回來這件事就這麽算了,以後一家人該怎麽過還怎麽過。”
縱然是已将沈硯和王氏看了個透,沈莙也沒料到兩人陰毒至此,沈硯話是說得冠冕堂皇,好似自己真能平安無事地将沈葭救出來一般,其實說白了,就是兩人各懷鬼胎。
沈莙是真的笑了,這一次是發自內心的笑了,太過用力以至于眼角都笑出了淚花,
“父親果真是好成算哪,女兒是萬沒想到世上還有人能将叫自己的女兒去送死的話說得這麽理所當然好不羞愧。你心裏分明知道我這樣的人對姬浔來說不過是雜碎一般的存在,說得上話?只怕進了東廠就再沒有說話的機會了。偷盜的是沈葭,惹出這些事的也是沈葭,你卻颠倒黑白地說一切因我而起。我是怎麽得到那塊玉璜的你問也不曾問起過就想用我去投石問路,探知姬浔的态度。一家人?你敢摸着良心說你不知道只要我出了面,不管沈葭回不回得來橫豎我是回不來了。”
沈硯是病急亂投醫,打算拿沈莙做犧牲品,他心裏當然知道不管沈莙是怎麽得到的那塊玉璜,只要是出了差錯姬浔都會把這一切算在沈府頭上,又或是單算在沈莙頭上。只要沈莙進了東廠大約就回不來了,好一點的是直截了當被抹了脖子,若是姬浔不樂意給她個痛快,生不如死也是有的。他又何嘗不知道十有□□沈莙換不回沈葭,只能是白白地丢掉一條小命,可是他還是選擇了抓住這渺茫地一絲希望,盼着姬浔拿沈莙撒過氣之後能放過沈府,放過自己。
王氏不知道裏頭的彎彎路子,她想得很簡單,沈葭進了司刑監,就算是回來了也已經是半個殘廢了,若是借此機會将沈莙也送進去她便一次除掉了兩個心頭大患。肖姨娘會受到重創,沈莙手裏的那份家私最終也會落在自己手裏。兩夫妻各有各的龌龊心思,竟是難得地想到了一處。
沈莙的一番話并沒有對沈硯帶來任何觸動,他面無表情的樣子叫錢姨娘看了也是一陣心涼。
“當初你母親雖是商戶之女,可看在她和我相知一場我還是将她擡進了沈府,可看你如今這樣竟是将你母親的勢利學了個全,一身小戶人家帶出來的不成體統。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你願意也得去,不願意也得去,我念着父女情分,還願意給你這個将功補過的機會,若是葭兒沒被放出來,你也不用回來了。”
沈莙垂在裙擺上的手驟然握緊,緊到手背的燙傷處一陣撕裂般的疼痛。
多麽涼薄的一個男人,李氏背棄了自己的家人,甘願進了沈府做妾,在沈硯升遷的仕途上不知拿出了多少傍身的家私替他打點,受盡了王氏的欺淩沈硯的冷待,病重彌留之際因怕染病沈硯連見她一面也不願,在院門口站了半刻不到便狠心離去了。李氏癡了一世,臨了竟只得了‘商戶之女’這樣冷冷的四個字,連着當初為了沈硯不顧一切地嫁進沈府也成了沈硯嘴裏的一種施恩。
從前每夜裏李氏抱着年幼自己撫摸哭泣的畫面一起湧入腦海,那種心酸和隐忍的會議像是鞭子一樣狠狠抽打在沈莙身上,她擡起頭來額前的紅痕此時看起來觸目驚心,語氣卻是堅定而冷靜,
“想要我用命去換你們的白眼,我告訴你們,休想!我不願去,有本事你講我綁了押去東廠啊!也好叫別人看看你沈大人是怎麽‘大義滅親’的!”
王氏用一種憐憫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孤注一擲的沈莙,搖了搖頭,然後轉過頭去對沈硯勸道:
“老爺不要氣壞了身子,這事兒由不得莙姐兒。方才老爺不是已經将聽雨閣裏的丫頭婆子都扣下了嗎?這些人的賣身契都在府上呢,想來莙姐兒平日裏最疼惜她底下的人,這事兒也好辦,若是莙姐兒不肯自己出門去,便由我找個人伢子将那一屋如花似玉的丫頭們發賣到酒巷子裏去。”
沈莙直愣愣地瞪視着輕描淡寫的王氏,她的的話像□□一樣叫沈莙喘不過氣來,耳邊只剩下嗡嗡聲。那陰毒的眼神成了壓垮沈莙的最後一根稻草,她從來沒有這麽怨恨過,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樣無能為力孤立無援過。眼底尖銳的反抗最終淹沒于沈硯毫不猶豫的狠話,整個人真正地癱坐在地上,看着一屋子豺狼虎豹,心裏剩下的只有荒蕪。
“她哪裏也不會去!”突地一聲高亢的反對聲在整個屋子回響。
王氏和沈硯本來正慶幸沈莙的崩潰軟化,不想這時沈菱穿着外間用的大衣大步走進了內堂,越過了肖姨娘和沈蒹,直直走到沈莙跟前 一個用力便将她從地上攙了起來。
定睛一看,沈莙狼狽得不成樣子,手背額間頸後的傷處看起來很是猙獰,沈菱又是氣惱又是心疼,拽着神情渙散的沈莙就往外頭走。
☆、提督府
王氏和沈硯一看沈菱進了門,心道要壞事,果然沈菱招呼也不打就要拽着沈莙出去。
眼見着兩人就要出去了,沈硯急道:
“還不快攔住他們!”
守在門口的幾個小厮聽得沈硯這聲吩咐,有些猶豫地相互觀望了一番欺身擋在了兩人跟前。
趁着這一會兒功夫,沈硯和王氏立馬兩三步就走到了門口。王氏只在沈莙身旁死死盯着,沈硯則直接上手抓住了沈菱的衣袖,
“長輩都在裏頭,你這是哪裏學來的規矩?什麽都不知道,不要在這裏添亂!若她今日不去,咱們一家子都得遭殃!”
沈菱毫不退卻,直視着沈硯的眼睛,銳利的目光刺得他一陣心虛,
“方才在路上,秋桐已經說得夠多了,進門之前父親和母親的胡話我也都聽得真真切切。人心都是肉長的,更何況嘉蘭還是父親的血親骨肉。此事錯在沈葭,父親何至于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要禍害嘉蘭。說什麽她不去東廠一家子都有禍事,若是那位兩廠提督真要計較此事,難道她去了就能改變什麽了?到了這樣的時候父親不忙着找出路,反而想用親生女兒去換一時的安慰,這又是哪個聖人說過的規矩?”
沈硯心裏的陰私想法被自己向來器重的嫡子直接揭了出來,惱羞成怒之下對着沈菱臉上就是一巴掌,驚得王氏當即就是一聲尖叫。
相比于沈硯的盛怒,挨了打的沈菱卻顯得紋絲不動,臉上表情半點未變,
“父親既然撒過氣了,兒子也算是盡了為人子該盡的孝道,這便帶她出去了。”
說罷,一個用力推開了看門的小厮,拉扯着沈莙的腕子便出了正門,留着沈硯在後頭氣急敗壞地直罵“逆子”。
平熙和幾個平日裏伺候沈菱的小厮在他們出門之後便堵在了松瑞堂門前,将所有的嘈雜争吵一并擋在了後頭。
沈菱心裏有氣,步子邁得飛快,直到一只手緊緊地拽住了他的袖子,手的主人太過用力,以至于攢成一團的手指都不住地痙攣。
沈菱停下腳步,驚覺手中握着的細細腕子出奇的冰冷,回過頭去看手腕的主人則更是心驚肉跳。
沈莙低垂着頭,臉上的表情因着她的動作看不真切,在沈菱的視線裏只剩下她紅腫的前額。
沈菱伸手去探她的額頭,還未開口詢問,一顆滾燙的淚珠便直直打在了他握着沈莙的那只手的手背上,也令他的動作徹底地僵在原處。
沈莙七歲住進聽雨閣,受沈菱的教養已有十年之久,十年間無論王氏怎麽為難,沈父如何偏心,沈莙受了多少苦楚,即便是在冰冷祠堂跪得渾身發燙半天起不來身子,沈菱都沒有見她真正地哭過一回。
雖然沈莙也曾将清涼膏抹在眼底,擠出幾滴眼淚來诓騙他,也曾咒罵那些叫她不痛快的人,也曾是一言不發,又或許是好長一段時間把自己鎖在屋裏不吃不喝,但無論到了什麽境況,沈菱都從未見過她這樣絕望的樣子,無助而又彷徨。
沈菱大急之下用力去扳她的臉,想看清她現在的樣子,可不管他用了幾分力,沈莙都依舊深埋着頭不叫他如願。
“我在這裏,我在這裏,阿莙,讓我看看你,讓我看看你,哪裏痛我們看過大夫就好了,看過大夫就好了,你不要哭……別哭……”
沈菱生平第一次這樣語無倫次地說着安慰的話,沈莙聽過之後卻微微地搖了搖頭,聲音都咽在了嗓子裏,
“二哥,放開我吧。”
沈菱被她這幅半死不活的樣子弄得火氣高漲,拔高了聲音斥道:
“放開你,放開你之後呢?!難道你還真的想去東廠送死嗎?”
沈莙終于擡起臉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整張臉都花了,聲音輕柔地好似方才的事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你也聽到了,只要沈葭還在司刑監,我就沒辦法再在府裏呆下去了,熬過今夜又怎麽樣,一屋子丫頭的賣身契還在他們手裏。即便熬過這一次,我終歸是被他們拿捏在手裏的,你護得了我一時,護不了我一世,況且……”
沈莙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複又直視着沈菱的雙眼道:
“況且沈葭雖然糊塗,但罪不至此,她如今還在司刑監裏頭,我若不出面,她熬不過今晚,說到底……她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沈菱怒極反笑,松開沈莙的手腕之後又捏住她的肩頭,
“你敢再說一次,不用去司刑監,我現在就活剮了你!你出面就有用了?她就能熬過去了?她是個孩子難道你就不是?我照顧你這麽些年難道是為了叫你白白葬送自己!?”
他将沈莙的手塞到後面跟來的秋桐的手裏,發狠道:
“今夜你就歇在我房裏,請大夫看看身上的傷,明日天一亮就收拾東西回宮去,從此再不要告假回府。這些腌臢事你一件都不許插手,我現在就去翰林院求相城陸家的長子,等你年滿出宮即刻就嫁到蘇州去。”
說罷用力掰開沈莙拽住他衣袖的手,對着秋桐吩咐道:
“把她領去随雅居,去府外請一個大夫,将人給我看牢了,若是出了什麽差錯我唯你是問!”
就如他話裏說的那樣,将沈莙托付給秋桐之後自己便匆匆往府門方向去了。
沈莙一直沉默地看着沈菱替她安排,直到沈菱轉身走了才任由眼淚沿着雙頰不住流淌,只覺得方才被沈菱攢過的手腕成了她身上唯一有溫度的地方。
秋桐眼圈紅腫,眼看着沈菱一轉背沈莙就要往後門走去,不管不顧地死死拽住沈莙,不住哭道:
“小姐,不能去啊!咱們就按照二公子吩咐的做,就按照二公子說的做!會沒事的,會沒事的!”
沈莙盯着秋桐崩潰的臉,用力地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從自己衣袖上掰開,
“我會沒事,可月苋她們呢?我就這麽一幹二淨地脫了身,二哥今後又怎麽在府裏立足,他馬上就要出仕了,怎麽經得起那一屋子人的折騰?秋桐,你跟我的時間最長,這麽些年二哥為我得罪的人還少嗎?事到如今叫我怎麽能不顧他的處境?你知道我不會這麽做的,你知道的。今日我拿自己抵了出去,無論結果,從此我便再不欠他們的了。”
秋桐終于是撐不住了,放聲痛哭,腦子裏浮現的全是當年聽雨閣初見時沈莙瘦小的身子,一晃一晃地栽進了自己的懷裏。
沈硯等人終于擺脫了門外小厮的阻攔追出來的時候,長長的回廊裏只剩下跌坐在地的秋桐,問她沈莙的去向,她只打着哭腔重複着“不在了”三個字。
沈府後門對着的是京郊的路,偶有幾個商人趕着車進京,疑惑地打量着這個時辰還在外頭游蕩的沈莙。
其中有個好心腸的商戶看見沈莙一副正經人家小姐的打扮,偏偏又狼狽極了,以為她遇到了路匪一類的被劫了道,心生憐憫,上前詢問之後便載了她一程。
沈莙不知道去東廠的路,馬車上一颠一颠的,她就這般渾渾噩噩地跟着這個商戶在京城裏兜兜轉轉,那中年商戶問她話也是十句中答不上兩句。
直到馬車突然在街口打了停,那商戶對前頭車夫問道:
“還沒到地方怎麽就停了?”
馬車外頭的車夫将聲音壓得低低的,略帶畏懼地開口答道:
“前頭是提督府,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像是‘九千歲’歸府了。”
商戶聽得‘九千歲’三個字,也不敢再多問,老老實實地坐回了原處。他還沒坐穩,卻見身旁一直木讷沉默的少女卻在此時躬起身子站了起來,回頭對他道了謝便要去掀簾子,看動作倒像是想要下車。
那商戶一個激靈,眼疾手快地拽住了沈莙,
“姑娘,要下車不急在這一時,方才你也聽見了,前頭可不是個好去處,就算姑娘要找人也不好現在過去。”
坐在前面趕車的車夫原本緊張地盯着提督府前的動向,冷不丁地有人從他身邊擦過跳下了馬車,心裏還以為是自家主子。不想回過頭一看,卻是和自己老爺對上了眼,兩人面面相觑,此時聽得車下少女略顯缥缈的聲音:
“我要找的人就在前頭。”
未來得及細細體會,就已經連尾音都消散在了空氣裏,擡眼看去,已經只剩下了那少女的背影。
冬日裏天昏暗得快,提督府前的府兵和內侍提着燈籠分列兩旁,昏紅的燭火照亮了半條街道。姬浔的轎攆從列尾一直被擡到了府門口,早有丫鬟侯在一旁,暖轎一落地就上前卷起了轎簾,另有一個年輕小厮趴跪在地,充當腳蹬。
姬浔內着暗紋錦袍外搭狐領大氅,踏着那小厮的背下了那頂高坎暖轎,夕陽和燭光同事投映在他瓷白的臉龐,曼妙的霞光使他看起來溫暖而又美好,舉手投足都足以令人神魂颠倒。
姬浔看到了呆呆站在府門一側的沈莙,沈莙沒有上前,姬浔也不曾進府,隔着□□步,兩人的目光有了短暫的交彙。
姬浔在笑,哪怕他嘴角抿成了一條直線,臉上是一貫的倨傲冷漠,沈莙依然執拗地覺得,他在笑。
提督府門口候着的下人久久不見姬浔動身進府,心裏雖然對站在角落的沈莙感到好奇,但依舊守着規矩不敢将視線挪到她身上。
小雲子颠颠從後頭跟了上來,見氣氛有些不對,正想要觀察一番,不想姬浔卻在此時拔腿邁過了府門。他不敢耽擱,立即跟在了姬浔身後,直到進府前一刻才用餘光略微掃到了縮在陰影下的沈莙。
姬浔進了府,守在道旁的府兵和下人也一并魚貫而入,沈莙渾身發僵,幾次想要拔腿都發現自己難以動彈。
室外的溫度慢慢降了下來,沈莙出府時只穿了裏頭的幾層單衣,并沒有帶鬥篷禦寒,在夜間的冷風裏站着,神志都潰散了,過路的行人都奇怪地打量着這個站在提督府門口一動不動猶如雕塑一般的妙齡女子,盡管好奇卻無人敢靠近提督府去向她詢問。
沈莙不知道自己站了有多久,同樣摸不清自己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事。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甚至覺得自己就這麽凍得過去了也沒什麽不好。
容弼踏出府門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石獅子旁邊呆立着的沈莙,幾步就邁到了她跟前,似乎是被沈莙身上的慘狀下了一跳,素來面無表情的臉上也多了幾分松愣。他将手裏捧着的氅衣裹在沈莙冰冷的身上,凝視着她額間的紅痕低聲道:
“跟我進來。”
沈莙凍得久了,一身都是僵硬的,起先每邁一步都要費很大的勁,容弼難得的沒有加快腳程,走走停停,頗具耐心地等沈莙跟上自己。
提督府是不是金銀窩沈莙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都到過些什麽地方,只有雙腳機械地跟着容弼挪動,等停下步子,已然是站在了正堂門外。
這座起居樓格局超過了上陽宮主殿兩倍不止,踏上十四層石階,落腳之處是四方回廊,高高的屋檐下隔兩步便有一盞琉璃宮燈,蔓延開來看不到盡頭。
容弼沒有進到裏間,為沈莙推開大門之後便悄然隐匿在了夜色之中。沈莙盯着渾噩的頭腦,慢慢擡腿跨進了內室,她一進門就有守門丫頭緩緩将門掩上。
暖間的熱氣很好地舒緩了沈莙僵硬的身子,內室幾顆碩大的夜明珠和遍及角落的白燭将整間屋子照得如白晝一般亮堂。
沈莙沒有擡眼打量坐在上首長塌上的姬浔,走近之後便木讷地跪在了正中的漆花木地上。
屋內有三四個丫鬟近身伺候,端茶遞水,不遠處一張小岸桌前,另有一個頭冒冷汗的青年畫師手執勾筆,在柔軟的畫紙上描繪勾勒着姬浔的輪廓。
☆、提督府(二)
姬浔斜卧在長塌一側的靠枕上,狹長的眼睛眯成一條上揚的弧線,冷睨着跪在正堂的沈莙。
她身上裹的那件貂領大氅對她瘦小的身子來說太過沉重,生生地将背給壓垮了,全身上下只露出了那張下巴尖尖的小臉蛋。
沈莙深垂着腦袋,木頭似的老實跪着,眼底找不着焦點,似乎意識正渙散。可在聽得姬浔從軟塌上下地時的衣料摩挲聲時,她輕觸着地面的雙手卻不易察覺握緊了。
姬浔赤足在內間的絨毯上走動,聲音輕得微不可察,沈莙清楚地聽到了自己因緊張而急促的呼吸聲。
那青年畫師的畫技顯然僅限于靜物,姬浔稍稍一動他便不得不停筆,悄悄擦着額間細密的汗珠,屏息打量着堂內越來越近的兩個人。一旁負責監管畫師的小雲子此時也不再盯着畫紙看了,默默地将視線移到沈莙身上。
姬浔走到沈莙身前,用一手提起垂地的衣擺,緩緩蹲下了身子。
姬浔站着的時候将一大片陰影投在沈莙身上,她不敢擡頭,因為在他蹲下之後兩人的距離被大大地拉近了,近到沈莙手邊就是他垂散在地的烏發。
姬浔每靠近一分,沈莙便不自覺地往後瑟縮一分,直到最後姬浔失去了耐性,索性伸出左手托着她的下巴将她低垂的臉擡了起來。
在姬浔探尋的視線下沈莙身上不可抑制地微微打着顫,覺得自己像是被人扒光了丢在大庭廣衆之下,所有的狼狽和不堪都無處遁形。
姬浔沒有理會沈莙躲閃的視線,用另一只空閑的手一路從她的額頭撫摸到紅腫的側臉,他的動作輕柔而又缱绻,可卻半點也沒有揮散沈莙心裏的焦躁不安。
後髻和貂領并沒有完全遮住沈莙後脖上帶着血痕略顯猙獰的傷口,姬浔掃過沈莙側臉的細長手指便這樣直接順着她細嫩的脖頸,從微微敞開的後領伸到了她的衣服裏,在沒有一絲布料阻隔的情況下緊緊貼在了那布滿傷處的後背上。
“挨打了?”
姬浔碰到了沈莙的傷口,在他冰涼指尖的細細摩挲下,沈莙吃痛地皺起了眉。此時又聽他放柔了聲音詢問着自己,沈莙難得地鼓起勇氣來望進了姬浔那深不見底的玄黑雙眸,并不回答他的問題,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凜然開口道:
“奴婢……奴婢今日來是……是要向大人認錯的,還有……請求大人放過奴婢幼妹……”
姬浔耐心地聽沈莙磕磕絆絆地将話說完,臉上依舊是那副難辨喜怒的溫和表情,卻在沈莙話音落地的瞬間緩緩貼近了沈莙的側臉。他的雙手分別握住了沈莙的兩肩,兩人的臉頰緊緊挨着,姬浔嘴裏呼出的熱氣都盡數落在了沈莙的耳廓。
他們的身形相差較大,從小雲子和畫師的視角看去,沈莙像是整個人都被姬浔扣在了懷裏,暧昧的動作近似于情人間的耳鬓厮磨。那畫師不知姬浔平日裏的習慣,只覺得眼前的畫面看起來有些叫人臉紅心跳,小雲子卻是一直貼身伺候姬浔的,深知姬浔最讨厭他人近身,因而此刻驚吓占據了他心裏大半空間。
沈莙受到的驚吓不比小雲子少,從小到大除沈菱外,她從未與別的男子這般靠近過,更何況這人還是姬浔。
姬浔似乎絲毫沒有覺得自己的動作有多不妥,他也并沒有給沈莙多想的機會,因為兩人靠近的下一刻那在沈莙耳側響起的清冷聲音瞬間就将她整個人拉入冰窟。
“我若是不放過她,你待如何?”
說完這話他便兀自站了起來,以一種居高臨下的視角仔細捕捉着她臉上的每一個微小變化。
沈莙的雙手死死掐成一團,原本蒼白的下唇被咬得迅速充血,昔日裏清亮璀璨的雙眸此時摻雜着慌亂和酸澀,像是蒙上了一層煙雨色的輕紗,無助得有些可憐。
姬浔像是在她臉上看到了什麽足以取悅自己的東西,嘴角彎出一抹惬意的弧度,
“你覺得委屈?”
沈莙沒有擡眼看他,張了張嘴,最終卻什麽也沒能說出來。
姬浔在厚厚的地毯上踱着步,一舉一動都是風雅十足,蹙着眉頭卻又勾着嘴角,矛盾的表情像是無奈又像是無盡的包容,
“既然覺得委屈,那為什麽還要來見我?”
沈莙難堪地垂下了眼簾,連撒謊的力氣都被姬浔一點一點地蠶食殆盡了,
“若是不能帶她回沈府,奴婢也就再也回不去了。”
若不是屋內太過靜谧,沈莙咽在嗓子裏的聲音也許連她自己都聽不清。
姬浔搖搖頭,對沈莙的回答并不滿意,
“不,你不是為這個來的。若是能幹幹脆脆地離了沈府,只怕你是求之不得。照着你方才話裏的意思,你在外頭凍上幾個時辰不過是為了立命安身。可是巴巴地把自己往我跟前送,這可不是什麽立命安身的好法子。只要我還沒有處理沈府,你那次兄就必然能想出法子來助你脫身,你非但沒有照着他的話去做,反而急着搭上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麽?又或者說究竟是為了誰?”
沈莙在心裏嘲笑了自己一番,姬浔城府之深她已經領教過多次了,偏偏每次見他心中還是存了僥幸的念頭,這不是蠢是什麽?
一旁的小雲子默默地看着姬浔和沈莙玩着‘貓捉老鼠’的游戲,一時間也摸不準姬浔對一個黃毛丫頭費這麽多事究竟是為了什麽。
沈莙心知若是今日姬浔不願意放人,這事兒就必然不能善了,這種無能為力只能祈禱他人高擡貴手的感覺往往最是難受,甚至讓她覺得在這屋裏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奴婢……奴婢沒有保管好玉璜,自知難辭其咎,可是奴婢從兄和近身的丫頭與這件事并沒有牽連,還望大人垂憐,放過沈葭,她的錯處奴婢願一力承擔。”
沈莙說出這番話來就說明她已經被逼到絕路了,姬浔臉上換上了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彎下腰來好和沈莙挨得更近些,
“你還是不肯把傷你的利器從潰爛的傷口裏挖出來,說到底,你有什麽資格覺得委屈?造成這一切的不是別人,正是你自己。是你一直滿足于自己小心翼翼維護着的脆弱生活,心裏埋怨旁人待你不公,卻又逆來順受地助漲他們的氣焰。是你一直一面自以為清高地蔑視着那些權貴,一面又不肯承認沒有權力你根本護不住你所珍視的一切。如今的局面分明是你一手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