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到頭來卻将一切推給了你自己造就的‘惡人’,自己反倒委屈上了。如今是你在求我放你一馬,可到了這樣的時候你還想在我面前顯出你不畏強權的氣節來,你這是指望誰買賬呢?”
這才是姬浔,這才是那個暴佞恣睢的‘九千歲’,旁人折磨自己,不過是皮肉之苦,只有他,能将人的心剜出來肆意觀賞把玩。
沈莙知道自己心裏有一處從來不願碰觸的傷口,常年潰爛着,卻因為怕疼而不敢剔除。她小心翼翼地,如履薄冰地護好了那一處傷口,從不叫它現于人前。就連沈菱也無法從她素日裏的行為探知一二。可是姬浔發現了,他毫不費力的發現了她明明對這樣的生活這樣的自己厭惡不已,卻又費盡了力氣去維持現狀。哪怕今日的事讓她這些辛苦建立的一切都轟然崩塌,她仍然執拗地躲避着不願意面對。
姬浔的話正确得近乎毒辣,他毫不留情地扒開了沈莙的傷口,任由它血肉模糊。
沈莙心裏最後一絲企盼都流逝于姬浔的這番無情戳穿,她伸出手來在臉上一摸,才知道自己早已經淚流滿面。
姬浔就着彎腰的姿勢,從大氅的一側伸進一只手,毫不費勁地圈住了沈莙的腰身,稍稍用力便将她從地上攬了起來。
沈莙雙腳離地,側臉卻只夠挨着姬浔的胸膛,小小的身子被姬浔裹在懷裏,走了幾步便被放在了方才姬浔靠過的長塌上。
那件大氅在沈莙被姬浔抱起來的時候便滑落在地,小雲子眼疾手快地撿起來搭在了一旁。
軟塌底下燒着地龍,沈莙全身都被熱氣包裹着,因着背上的傷,她只能面向姬浔側卧在靠枕上。姬浔坐在軟塌外沿,早有丫頭照小雲子吩咐,在一旁備下了熱水毛巾以及傷藥和繃帶。
沈莙的發髻早已亂做一團,姬浔沒有耐心打理這個,幹脆除去發飾,将她的發髻解開。及腰的烏發散落在身後的,沈莙雪白的小臉看起來嬌豔而又乖順。姬浔頗覺喜歡地用指尖順了順她落在頰邊的幾縷發絲,接過小雲子遞來的熱毛巾,仔細地替沈莙擦洗着雙手和臉頰。
他從來沒有做過這樣伺候人的事,動作自然不得要領,沈莙臉上手背又是有傷的,小雲子在旁邊看着都覺得疼。
沈莙由着姬浔擺弄自己,恍惚的樣子顯得乖巧無害。
姬浔替沈莙擦洗過之後拿起一旁一個小小的瓷盒,将裏面乳白色的膏體輕輕地在她臉上和手背的傷口抹勻,
“本座不做虧本的買賣,要想東廠放人,你就得拿自己的命來換她的。”
他将沈莙的罩衫退去,拉下她裏頭的襯衣,換過另一盒藥膏,依舊親自上藥。小雲子咳嗽了一聲,在姬浔涼飕飕的眼神下自覺地背過身去。
沈莙用自己僅剩的羞恥心略微掙了掙,立馬就被姬浔用力地按在塌上,
“看來你沒明白我的意思,從今天起,你再不是沈府的人,也不是上陽宮的人,你的主子是我,除了我,天皇老子的話在你這裏也不能作數,聽清楚沒有?”
沈莙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退,稍稍拉開了自己和姬浔的距離之後才木讷地點了點頭。
姬浔終于滿意了,轉頭對一旁努力減少自己存在感的小雲子吩咐道:
“去司刑監将人提出來,丢到沈府門口去。”
小雲子哈腰躬背地應了是,也不敢耽擱,低垂着頭退了出去。
折騰了一天,在解決了事情的情況下沈莙緊繃的神經一松,頭腦逐漸昏沉了起來。她不知道姬浔為什麽想要她做奴才,事實上她也再沒有力氣去多想了,畢竟眼前這個人的心思自己從來都猜不透,也不敢再自作聰明地去猜了。
沈葭被兩個東廠的番子丢在府門口的時候,門口兩個守門的小厮被吓得縮手縮腳,直到那兩個番子上馬離去才敢上前查看,擡着昏死過去的沈葭就往松瑞堂去了。
沈硯正在屋裏忐忑不安地等着外邊的消息,在此時見兩個門房擡着沈葭進了內間,一時間還有些不敢置信。
肖姨娘打眼一瞧半死不活的沈葭,當即就撲在她身上鬼哭狼嚎。
沈葭似乎是受了棍刑,後背冬衣上的血跡已經發黑,沈硯叫人拉開了肖姨娘,将沈葭擡去後院複又請了個頗有名望的外傷大夫替她診看。
不管是死是活,沈葭總歸是被放出來了,因此沈硯懸在半空的心落下了大半,也沒有心思再去打探沈莙的消息,生怕再次引火上身。
王氏低聲咒罵了幾句,心道沒成想沈莙竟真的把沈葭換回來了,而且還沒有缺胳膊少腿。
沈菱從翰林院回府的時候就只見府裏的下人忙裏忙外,心裏一股不安升騰而上,随手拽了一個小厮厲聲問道:
“府裏出了什麽事?”
那小厮被沈菱鐵青的臉色吓得差點把手裏的托盤摔到地上,哆哆嗦嗦地回道:
“二……二小姐被放回來了,老爺叫奴才往藥堂抓藥去……”
沈菱的瞳孔驟然一縮,松開那個小厮之後便往松瑞堂方向一路急奔。
☆、提督府(三)
沈硯原是松了口氣,在沈葭歸府之後也終于能安心坐下來喝一杯熱茶了,正和王氏說着話,突然見沈菱推開門口的守衛大步邁進了正堂,夫妻兩人都是眼皮一跳。
沈菱連請安的過場也沒走,劈頭朝沈硯問道:
“嘉蘭呢?嘉蘭回來沒有?”
沈硯實在是怕了沈菱,加上他自己心裏也有些心虛,一時間不敢對上他焦急的雙眼,
“什麽回來沒有,方才明明是你将那個逆女拽出去的,為父怎麽知道她在哪裏。”
沈菱雙手緊握成拳,目眦欲裂,強忍着滿腔怒火沖沈硯道:
“父親說出這樣的混賬話來難道心裏竟沒有半分愧疚難安嗎?虎毒尚不食子,更何況從小到大嘉蘭一直小心侍奉,甚少忤逆。因着父子孝道,平日裏父親偏心葭姐兒,我一直不曾多加頂撞,可萬沒想到有朝一日我的做法會将嘉蘭害到如此境地。父親扪心自問,這麽多年可曾有半刻關心過自己的長女?可曾有半刻真心實意地想要為她好好規劃将來?倒是嘉蘭一直忍讓葭姐兒,包容父親和母親的偏袒和薄待,即便是不願意她也是照着家裏的意思進了宮。這些事難道父親都不曾看在眼裏嗎?難道父親從小教我的禮義廉恥都只是說說而已嗎?一家人合起夥來把府裏的長女逼上了絕路,真是個天大的笑話。我一直對她心裏的委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今也成了你們的幫兇,果真是誰也逃不過因果循環。”
對沈菱的這番話沈硯并不是半分觸動也沒有,李氏他是真心寵過一段時間的,沈莙出生時他也是親手抱過哄過的。只是沈莙始終不願意真正地親近他,時間一長,原本就不多的慈父情懷也最終在漫長的時日裏消耗殆盡。
沈菱說完那麽一長串話,再也沒有糾纏的心思,轉身便要掀簾出去。沈硯心下一驚,急急問道:
“你要去哪裏?”
沈菱并未回頭,低沉的聲音有着難以撼動的果決,
“或許父親可以不要這個女兒,可我卻不能沒有這個妹妹,這便要去将她帶回來。”
沈硯還沒反應過來,王氏卻是已經撲了上去,死死抓住沈菱的手尖叫道:
“不!你不能去!你不能去!那是什麽地方你難道不知道嗎?!你馬上就要參加科考了,你馬上就要出仕了,怎麽能為了那個小賤人去送死?”
沈菱低頭用力掰開了王氏的手,咬牙道:
“那是什麽地方我知道,母親也知道,可你明知那是修羅地獄也還是将她推了進去。這些年母親對她做的腌臢事兒子都知道,若不是為了我,她也不會一直默默忍讓了這麽些年。若不是為了保全你我的母子情分,她不會自己趕着去見那一位。她欠沈府的養育恩情已經還清了,我欠她的又要怎麽才能還得清呢?”
沈菱到底不是文弱書生,拗起來根本沒有小厮攔得住他,王氏在後頭跌跌撞撞地追了一段路,最終也被他甩開了。
沈硯癱坐在木椅上,耳邊嗡嗡作響,賠了沈莙他并沒有太多情緒波動,甚至慶幸自己逃過了一劫。可是沈菱不一樣,他是沈府的嫡子,也是沈硯膝下唯一一個能憑才情就讀國子監的兒子。
可就在剛才,自己這個從來寡言的次子抛下了清晰可見的青雲仕途選擇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庶妹。若是沒有了有出息的後代,将來沈府分家的時候自己如何能從二房那裏占到多少便宜,這果真是一道浩劫,他的浩劫!
沈莙從昏沉之中醒來已經是深夜了,她只依稀記得在自己神志昏潰的時候有大夫來過,另有丫頭喂了她一些流食。
她一睜開眼,直入眼簾的便是姬浔那颠倒衆生的精致臉龐,忍着尖叫往後退了退,這才發現自己正睡在軟塌裏側,身旁卧着的恰是閉眼小憩的姬浔。
在這麽近的距離下,姬浔容貌的殺傷力無疑是驚人的,若不是剛在他手裏吃夠了苦頭,沈莙幾乎都要在這樣的醉人風光下沉淪了。
姬浔淺眠,又或是他根本也沒有真正地睡着過,沈莙一動他也就慢慢地睜開了雙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沈莙掙紮着從塌上坐起了身子,在姬浔的目光下顯得局促不安。
姬浔順勢稍稍仰起身子,斜靠在後頭的軟枕上,伸手探了探沈莙額間的溫度,
“鬼門關裏走了一遭,你倒是樂得自在,沒事人似的。”
沈莙在意識模糊的時候恍惚聽到了有大夫替自己診治開藥,具體是什麽毛病她還真不知道。因此即便姬浔說她在鬼門關裏走了一遭,她也沒有多少後怕的感覺,只能呆呆傻傻地坐在塌上看着姬浔。
姬浔被她這副茫然的樣子氣笑了,伸手在沈莙臉上用力掐了一把才轉身下了塌。
沈莙吃痛地揉着臉,心裏實在搞不懂姬浔為什麽就那麽喜歡折騰自己。她原本也想下塌的,挪到外沿才發現自己的鞋子已經不見蹤影,咬咬牙,學着姬浔的樣子赤腳着了地。
小雲子在門口探頭探腦,想看清屋裏究竟是個什麽情況,不想自己才露出半個腦袋就和剛下地沈莙兩眼相對了,一時兩人都尴尬地挪開了視線。
姬浔斜眼睨着小雲子,不耐煩道:
“有什麽事就說,在外面走來走去,晃得本座頭暈。”
小雲子略帶委屈地撇撇嘴,裝模作樣地将手裏的拂塵一甩,一本正經地回道:
“沈小姐的次兄在府門外等了有一段時辰了,說是要接她回去。”
姬浔掃了一眼身邊明顯緊張起來的沈莙,勾唇道:
“你這次兄倒是真疼你,放着大好的前程不顧,眼巴巴地送上門來。”
沈莙摸不清姬浔的态度,心裏正盤算着怎麽開口求情,不想姬浔卻有對小雲子吩咐道:
“去把岚綏叫過來。”
姬浔這段時間一直比較反常,因此小雲子已經懶得去驚訝了,老老實實地應了聲是,然後便照着自家主子的吩咐往後院去了。
沈莙不知道姬浔口裏的‘岚綏’是誰,顯然姬浔也沒有向她解釋的意思,走到一旁的小案前,伸手把上面攤開的畫卷拿起來打量一番,然後二話不說就将那幅畫丢在了地上。
“什麽京城第一的畫師,畫的這是什麽鬼東西。”
沈莙心裏正替沈菱擔心,冷不防的突然有一幅畫滾到自己腳邊,不由好奇地看了兩眼。客觀來說,這幅畫雖然筆觸老到,但也确實沒能把姬浔的氣質充分鋪在畫紙上。
沈莙沒敢向姬浔打聽方才那個青年畫師的去向,只是忐忑地等着他發落自己和沈菱。
沒過多久小雲子就領來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身着黑色曲裾,面容稚嫩但卻有着和她的年紀不相符的冷肅表情,在她左眼眉尾處有一塊指甲蓋那麽寬的紅斑。
沈莙發愣地打量着眼前和自己一般年紀的少女,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姬浔對着呆滞着的沈莙吩咐道:
“你将她帶回沈府,從今日起,她會貼身照管你的一切,供你支使。年後本座會将她調到上陽宮當差。”
說罷又對那年輕少女吩咐了幾句,然後轉過身來将自己手裏捏着的那枚白玉璜系在了沈莙的腰間,
“再弄丢一回,可仔細你的皮!”
沈莙被他吓得身上一抖,忙應了聲是。
姬浔很滿意自己恫吓的效果,略微往後退了退,板着臉道:
“念你還算省事,這次的事本座就不多作計較了,跟着小雲子出去吧。”
說完這話姬浔就要轉身往裏卧去了,沈莙心下大急,立馬伸出手來攢住了姬浔的袖角,然後在他略顯不悅的眼神下窘然道:
“我……鞋……”
姬浔低頭去來看她小小白白的赤足,方才的那一點不虞瞬間就消散無蹤了,他朝着小雲子努了努下巴,小雲子即刻會意,跑着去後頭拿了一雙全新的冬靴。
“沈小姐,你原來的鞋子又潮又髒,已經穿不了了。”
沈莙沖着小雲子笑了笑,彎腰套上了鞋襪,姬浔心情頗佳地依舊用那件貂領大氅将沈莙裹了個牢實。
沈莙攏了攏大氅,又給姬浔掬了個萬福方才老老實實地跟着小雲子出去了。
小雲子在前頭領着沈莙和那個叫岚綏的丫頭一路彎彎繞繞往府門走去,沈莙心裏挂念着沈菱,一門心思想要馬上出府去。
門口的兩個府兵見小雲子往這邊來了,二話不說就合力将門推開。
沈莙是一眼就看到了在府門外站成了一座雕塑的沈菱,飛快地越過門檻跑到他的身邊。
沈菱黯淡的雙眼終是在看到了沈莙之後燃起了一簇亮光,小雲子在一旁皺着眉頭看着一下紮進沈菱懷裏的沈莙,想起方才她和自家大人的‘親密’,不知怎的心裏就是看沈菱不爽。
沈菱拉着沈莙細細打量了一番,在确認了她不僅沒有添新傷,舊傷也已經處理過之後總算是松了口氣,這時才有空注意到一直站在沈莙身邊的岚綏,于是也和小雲子一樣皺起了眉。
小雲子已經完成了姬浔給的任務,本打算打道回府的,此時容弼卻也往門口來了。沈莙心頭一跳,生怕是姬浔反悔了,不想就這麽放自己和沈菱回去。
容弼沒有對旁人多看一眼,直接走到了沈菱跟前,
“請沈公子和我走一趟吧,大人要見你。”
沈莙一個激靈,像好鬥的公雞一般擋在了沈菱身前。
沈菱顯然沒有沈莙那樣激動,又或者說他原本就是這麽打算的。沈莙被他推開之後,擺出了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看着沈菱得體地向容弼道:
“勞煩前面帶路。”
容弼微微晗首,指着沈莙冷聲對小雲子道:
“大人的吩咐,調一輛馬車将她們二人送到沈府你方可回來。”
說罷,轉身進了提督府。沈菱走之前還不忘低聲對沈莙教訓道:
“你如今出息了,我說的話全當成耳旁風,老老實實地回随雅居等我,這件事得好好算算!”
沈莙眼睜睜地看着沈菱進了門,急得跺腳,想要趨身跟進去卻是被笑眯眯的小雲子一擋:
“沈姑娘,大人吩咐我送你們回府,恰巧府上有空的車駕,咱們這便走吧。”
沈莙被他堵得一噎,兩個小姑娘被小雲子推攘着上了一輛親王規格的四駕馬車。
小雲子還算守着規矩,将她們二人丢進馬車之後自己則不甘不願地坐在外頭吹着冷風。
沈莙手上纏着厚厚的繃帶,幾次想将大氅和衣擺順清都沒有成功,正是氣惱,一旁坐着的岚綏卻上手替她将皺成一團的衣物理得妥妥帖帖。
沈莙赧然地向她道了聲謝,一時又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這個和自己一般年紀的黑衣少女,
“你……今年多大了?”
岚綏對沈莙溫軟的表情一時間有些難以适應,硬邦邦地答道:
“十六。”
沈莙的臉因她的回答皺成一團,心裏不住地埋怨姬浔将一個比自己還要小一歲的小姑娘弄成了一張面癱臉,一面又不依不饒地問道:
“你姓什麽?說了夫家沒有?有喜歡的人嗎?平日裏都做些什麽呢?以後你要跟我一起起居了,有什麽愛吃的愛玩的麽?我要是……”
沈莙噼裏啪啦撂下一大串問句,然後托着下巴一臉期待地望着岚綏,哪裏有半分之前的落魄樣子。
岚綏從小就養在京郊的莊子裏,這兩年才到的提督府當差,周圍接觸的人都是一板一眼不茍言笑的丫頭小厮,從沒有領教過沈莙這種死臉賴皮的纏人功夫,一時間臉上表情抽了抽,實在是不想搭理她。
☆、随雅居(二)
沈莙其實是心裏急切地想知道姬浔把岚綏放在自己身邊究竟是為了什麽,可是她又不好直接問,所以才選擇了旁敲側擊這種方法。
可惜的是這個叫岚綏的小姑娘居然比忍冬還要高冷,自己問了這麽多,她一個問題都沒答上,悶葫蘆似的一言不發,讓沈莙挫敗極了。
事實上岚綏此時比她要難受多了,在沈莙幽怨的眼神下坐立不安,心道大人怎麽給她派了個這麽折磨人的差事。
常年的廠衛特務訓練讓岚綏的感官異常敏銳,馬車噠噠噠地在空無一人一人的街道上行駛,每隔一小段時間沈莙都會略顯焦慮掀開側簾往外看,離沈府越近,頻率就越密。岚綏了然道:
“小姐不想回沈府?”
沈莙将頭靠在車壁上,神情恹恹地閉上了雙眼,看得出來她現在正老大的不高興。
姬浔既然将岚綏撥到了沈莙身邊,先前就自然會叫她了解沈府的一切,因此岚綏對沈莙這副難受的樣子并不覺得奇怪,依舊冷靜地警覺着周圍的一切。
車停下來的時候小雲子已經快凍僵了,攏了攏袖子跳下馬車之後便指揮着車夫撩開了馬車前的布簾。
沈莙本來想要問車夫要一個腳蹬的,不想岚綏一個翻身,利落地跳下了馬車之後又伸手将她穩穩地扶了下來,動作比一般丫頭要穩妥得多,力氣也大得吓人。
沈莙雙腳落地之後目瞪口呆地對着岚綏比了個贊,語氣誠懇道:
“你可真厲害!”
岚綏從來沒有因這等小事被人稱贊過,一時不自在地假咳了兩聲。
大半夜的,沈府早已經落了鎖,只有門檐下挂着的兩個大紅燈籠還依舊亮着。小雲子上前兩步,用力地砸了砸門,動作之粗魯把沈莙都吓了一跳。
門房已經歇下多時了,此時聽得有人拍門,罵罵咧咧地從偏院爬了起來。因着滿肚子火氣,拉開大門之後本打算罵上兩句,卻在看到一身西廠掌事打扮的小雲子之後直接蔫了氣焰,換上了一張谄媚的笑臉來:
“這麽晚了,不知大人有何公幹?”
小雲子一整天都四處受氣,此時終于找回了往日裏鼻孔朝天的嚣張氣焰,沖着門房冷笑了一聲才退開身子讓沈莙出現在了門房的視線裏。
如果方才門房只是有些畏懼西廠威勢的話,在看到沈莙之後他臉上的表情無異于見了鬼,
“大……大小……小姐?”
沈莙沖着門房點了點頭,表情悶悶地扶着岚綏的手進了府門。
小雲子圓滿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明明凍得要死,馬車也正空着,可他卻依然沒膽子坐進去,咬了咬牙,依舊坐在了車外的板子上,車夫駕着車,在門房驚愕的眼神下揚長而去。
沈莙雖不知道聽雨閣的丫頭們現在都怎麽樣了,不過既然自己照着沈硯的話去做了,王氏應當不會即刻處理她們,倒是沈菱如今的處境堪憂。
因着心裏實在擔心沈菱的安危,沈莙回府之後并沒有回聽雨閣,而是照沈菱的吩咐,帶着岚綏去了随雅居。
秋桐自沈菱出了府就一直守在随雅居,也不敢去聽雨閣查看情況,怕自己也被王氏扣下,到時沈莙連個可以支使的人都沒有。夜已深了,秋桐都不知道自己在門口翹首盼了多久,天色越晚,心裏就越着急。直到沈莙帶着岚綏出現在随雅居門前的小道上,秋桐的眼眶立馬就紅了,什麽也顧不得了,大步跑到了沈莙身邊。
沈莙見到了秋桐,慌亂的心也總算安定了一些,僵了一天的小臉上也扯出了一個淺笑來。一點不誇張的說,秋桐将沈莙裏裏外外檢查了個遍,心裏驚嘆着她不僅沒有像沈葭一樣滿身是傷,反倒雙手還纏上了厚厚的繃帶,先前在沈府受的傷像是有人精心處理過一般,額間的紅痕也只剩下了淡粉色的淺印。
秋桐細細地盯着沈莙的臉看,想從她的表情看出些端倪來,越往深處探究就越是驚訝。她覺得自家小姐有些變了,具體是哪裏變得不同秋桐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只覺得眼前的沈莙和往日裏那個總是笑嘻嘻的大小姐不太一樣。
沈莙沒有在院門前多作逗留,一面往裏頭走一面指着岚綏向秋桐道:
“這是岚綏,往後她就和我們在一處生活了,年後也要跟着我進宮,明日你得了空,替她收拾一間屋子,別和主屋隔得太遠了。”
秋桐順着沈莙的話打量了一番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岚綏’,見她面容稚嫩卻神情冷峻,眼底的寒光讓人心生畏懼。直覺這個丫頭和沈莙去的地方有些聯系,秋桐張了張嘴,最終還是将疑惑埋在了心裏。
随雅居裏頭的燈一直未熄,平日裏近身伺候沈菱的平熙和書墨在他的卧室燃着熱乎的小火爐。兩人見沈莙平安回來了,一路将她們主仆三人迎進了前廳。沈莙見他們二人緊張地盯着自己看,心下了然,只說沈菱馬上回來,叫他們不要擔心。
屋內熱氣撲面,秋桐便将沈莙身上披的大氅摘了下來,見這是男子的款式,一時還以為是沈菱穿出府去的,轉身就遞給了書墨。
書墨一直打點沈菱的起居,一眼就認出這不是自家公子的衣物,于是也就和秋桐說了實話。此時沈莙已經獨自進了裏卧,正在兩人面面相觑的時候,一直沉默着站在一旁的岚綏卻将這件大氅接了過來,也不說話,就是抱着站在一旁。
沈菱的卧室裏燃着暖爐,沈莙也沒客氣,直接坐在了床沿,任由炭火将自己的臉龐熏紅。大約再過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每日裏的這個時候都是沈府裏最安靜的時候。沈莙默默地坐着發呆,對自己今後的日子充滿了茫然。
直到書墨進門重新添了炭火沈菱才匆忙地回了府,二話不說地進了裏卧鎖了門。沈莙見他平安回來了,臉上總算有了喜色,正要起身相迎,卻被沈菱狠狠地一瞪,摸摸後腦勺,受氣小媳婦似地垂着腦袋坐了回去。
沈菱解了身上的鬥篷随手丢在小桌上,自己則在一把大大的梨木靠椅上坐了下來,盯着手足無措的沈莙看了一會兒才冷聲道:
“過來站着!”
沈莙聽出他這是要算總賬了,身上一個哆嗦,迅速地起身跑到沈菱跟前,站出一副罰站的姿态來,耷拉着頭,看起來好不可憐。
沈菱冷哼一聲,一點也不買賬,
“沈嘉蘭,你倒是真叫刮目相看啊!我出門之前是怎麽和你說的,才一轉背你就把我的話全都抛到腦後,我都不知道自己竟教出了這麽個‘舍身成仁’的好妹妹!先不管你先前瞞了我多少事,你身上挂的那塊玉璜我也暫不和你計較,不過今日你跑去提督府‘出頭’的事絕不能就這麽算了!”
在聽到沈菱叫出了自己的表字的時候沈莙就知道他是真的氣到極點了,也不敢再替自己争辯,低垂着頭,不安地用手絞着腰間的飄帶。
沈菱心裏有氣,氣王氏和沈父,也氣沈莙的自作主張,但最最折磨人的是他對自己的那份滔天怒氣。在昏暗的燭火旁,沈莙瘦瘦小小的身架顯得越發讨人憐愛,沈菱本欲開口在教訓兩句,但只要一看到她那副緊張兮兮的樣子,心裏的話就罵不出口。兩人這樣僵持了半天,最終還是沈菱深深地嘆了口氣,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沈莙以為沈菱是不想搭理自己,生氣地想要丢她一個人在房裏,當下就急得不行,沖上前去死死挂在了他身上,巨大的沖勁居然把沈菱撞回了椅子上。
沈菱對她這樣的磨人手段哭笑不得,佯裝正經地斥道:
“你已經十七了!還用小時候的法子耍賴像什麽樣子!”
沈莙将頭埋在沈菱的懷裏,說什麽也不肯起身,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我不管,只要有用就行了!我知道自己錯了,大不了你打我兩下,反正不能不理我!”
末了在沈了胸前拱了兩下頭,委委屈屈道:
“我現在只有你了,你不能不要我……”
沈菱聽得心裏一酸,伸出手來在沈莙散開的長發上輕輕撫着,
“又說傻話,你七歲那年是我将你從鬼門關裏拽回來的,費了這麽大的功夫把你養大了,好端端的,我為什麽不要你?”
沈莙學着他的樣子冷哼一聲,悶悶地說道:
“你別想哄騙我,方才你可兇了,對着我冷言冷語的。況且秋桐都告訴我了,等你以後娶了嫂嫂就不要我了!”
沈菱伸手就在她後腦勺上狠狠拍了一下,不顧沈莙吃痛的□□,沉聲訓道:
“你還有理了,自己做錯了事還不讓人說了?成日裏看那些混賬書,把人都看傻了,難道你将來有了夫家就不要我了?還說是秋桐告訴你的,哼,我看你是皮又癢了!”
沈莙得了他這番刻薄的保證,自己貓在他懷裏傻樂了半天,找準了機會終于将多年的疑惑說出了口,
“二哥,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呢?沈葭也是你妹妹,你為什麽願意護着我呢?還白白得罪了太太和肖姨娘。”
沈菱摸着她後腦的手稍稍頓了頓,陷入往事之後臉上終于笑開了,
“還記不記得你五歲那年闖進了家中私學的事?”
沈莙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記得的,當時授課的夫子發了好大一通火呢!”
沈菱聽出了她話裏的哀怨,不由的一樂,低頭道:
“我那時正在描行楷,你沒頭沒腦地闖了進來,撞翻了我桌上的硯臺,烏黑的玄墨撒了我一身。夫子作勢要打你,你就死死抓着我,抱緊了就再也不肯撒手。天可憐見的,那還是我最喜歡的一身新衣裳,當時我就覺得……”
“覺得世上怎麽會有我這麽可愛的小孩對不對?李嬷嬷都說了,我小時候可招人喜歡了!”
沈菱看着自己懷裏高仰着頭一臉自得的沈莙,忍着笑柔聲道:
“你倒是臉皮夠厚,一點都不知道害臊,那時候你圓圓滾滾的像個團子一樣,還招人喜歡呢,不嫌棄你就該偷笑了。我當時連你的樣子都沒看清就被你撞到了地上,心裏只想着家裏怎麽還能有這麽沒規矩的小丫頭片子呢,必得好好整治一番她方能知禮明義!”
沈莙撇撇嘴,心道原來沈菱這顆愛唠叨的老媽子的心從那時候就開始萌芽了。
“我說你為什麽第二日就到我院子裏來抓着我學規矩呢,原是那時候埋下的禍根。要知道那年我才五歲,連筆都握不穩就被你逼着抄了好幾本書,弄得我私下裏都怕死你了。”
沈菱想起那段時間沈莙只要一看到自己站在李氏院門口,二話不說就撒開腿一溜煙地躲進了裏間,活像見了閻王似的。
他伸手摸了摸沈莙仰起的小臉蛋,含笑道:
“不教你規矩倒好,真的認真管教起你來差點沒氣死我。那時我心裏就只有一個念頭,這麽個傻姑娘,我若不多費點心,沒準将來真的就叫人拐騙了去。你還拿自己比沈葭,她不知比你多長了多少心眼,自小就會撒嬌賣乖,前有父親寵着,後有肖氏護着,将來還有一個要出仕的胞兄幫襯,哪裏需要我再偏心。你啊,當着我的時候一套一套的,纏人的不得了,偏偏在長輩面前卻是一副悶葫蘆的樣子。一大家子人,你只肯親近我待我好,你都這樣了,我哪裏還能撒得開手去。”
沈莙‘嘿嘿’傻笑了兩聲,一身沒有骨頭似的軟在沈菱膝上,撒嬌道:
“二哥,你真好。”
☆、聽雨閣(二)
沈莙在随雅居消磨了大把時間,直到更夫的聲音再次傳來,她才領着兩個丫頭動身回了聽雨閣。岚綏二話不說,依舊将那件大氅給她披上,主仆三人在沈菱的目送下越走越遠,最終消失在了夜色裏。
随雅居一夜無眠,聽雨閣裏也是燈火通明,直到走到院門口沈莙才想起來自己竟忘了問沈菱在提督府裏都和姬浔說了些什麽。
她懊惱地搖了搖頭,長籲短嘆地進來聽雨閣
李嬷嬷将聽雨閣的一衆丫頭都打發回房了,唯獨自己和月苋在主屋門口提着燈探頭等着,兩人見沈莙回來了,激動地不得了,李嬷嬷更是老淚縱橫地抱着沈莙哄了半天。
沈莙受了這麽些罪,身上也實在疲憊,月苋忙活着替她提了熱水,因着背上的傷,也不敢泡澡,只好拿着毛巾沾水将身子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
秋桐安置